臭没有回家,他仍旧伸手指着磨墩说:“你包不包?”
磨墩说:“这恁爹在这儿,你说,咋怨着我了?”
臭说:“就是你!”
吴殿臣对臭说:“给我滚回去!”
可是臭没有动,他指着磨墩说:“就是你,没二人!”
吴殿臣突然脱下鞋,弯腰拾起来就往臭的头上打,臭一手捂着头一手指着磨墩骂个不停。吴殿德上前拉住了吴殿臣,然后对臭说:“回家,这孩子!”臭这才提起铁锨,穿过看热闹的村里人,气冲冲地沿着村街往回走。磨墩家里的突然哭嚎起来,她拉开栅门朝吴殿臣一头撞过来,被吴殿德伸手拉住了。
磨墩也从院里走出来,对大伙说:“老少爷们都看看,这不是欺负人吗?”
吴殿臣突然一拍大胯跳了起来,他说:“谁知道哪个龟孙欺负人?谁知道哪个龟孙去告哩?他去告,就不是人做的!”
磨墩说:“对,狠劲骂!他诬赖人也不是人做的!”
吴殿臣说:“谁告谁心里清楚!”
这时臭又提着铁锨走回来,他指着磨墩说:“谁要告人,把他娘挂到大街上,让一万个人日!”
臭正骂着,他娘跑小跑着过来,用拳头朝臭身乱打,一边打一边说:“找事不是?找事不是?俺爷!回家!”
磨墩说:“对,狠劲骂,反正恁娘在跟前听着哩!”
娘停下来对磨墩说:“磨墩,你少说一句中不中,我这不正吵他吗!”娘说完,又对吴殿臣说:“你个死东西,还不回家!你是有权还是有势?嗯,这样恶?”
臭和爹就不哼声,怏怏地往家走。在他们身后,磨墩家里的哭声在冬天的傍晚里显得那样的干涩。
等回到院子里,娘埋怨说:“都是你找事,有谁给你扛着了?”
臭说:“我谁也不让扛!”
娘说:“你咋知道人家告你啦?”
臭说:“就是他,二人都没有!”
娘说:“你咋知道是他?”
臭说:“他没得吃酒席,不是他是谁?”
娘说:“你抓着人家手脖了?”
臭不哼声,他恶狠狠地把铁锨扔出去,那铁锨在空中带着响,飞到他家的麦秸垛上。臭听到娘惊叫一声。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娘哆哆嗦嗦地指着麦陪垛说:“你疯了,吓死我了,麦秸垛里有摔炮呀。”
一听有摔炮,吴殿臣就来了精神:“他们没有毁完?”
站在一边的粪堆说:“我正在村头等恁,看见有摩托开过来,就跑回来对娘说了。”
爹瞪了臭一眼说:“你今儿是恶啥了,嗯?”
爹说着走到麦桔朵前,小心翼翼地扒开一层麦秸,里面就露出了四个装有摔炮的纸烟箱子。爹说“这下好了,赶紧再裹点,够一车子就出门。”
吴殿臣又用麦桔把纸箱子盖好,这才直起腰来自言自语地说:“这下好了,不该破这个财!”吴殿臣回身对臭说:“去你哥家,看看还有多少硫磺。”
爹说:“就这些?”
臭说:“就这些,收底了。”
爹看着臭把硫磺放在地上,然后说:“去,把火硝掂出来。”爹看着臭往里间去又说:“在床头边上的小缸里。”
在黑暗里,臭顺着床头走到墙边,伸手摸住了爹说的那个小缸。臭去掉盖子从缸里取了一个袋子,臭提着那个袋子重新回到外间,那个时候爹已经在小凳上坐了下来,爹的影子被摇曳的灯苗推倒在地上晃动着。爹说:“恁都出去。”
臭看了娘一眼,娘没吱声,娘驼背就往外走。臭和小弟跟着娘来到院子里。天已经黑下来了,暗淡的灯光像浑浊的水一样从门洞里流出来。臭说:“去灶屋吧,灶屋暖和。”
臭说着就和小弟进了灶屋,但娘没进来,娘仍然立在灯影里,面朝北看着屋里的爹。爹的影子从房门里投出来在地上一晃一晃的,爹的身影一会儿离开了娘,一会儿又和娘的身子重叠了。爹弄出的声音不停地从屋里传出来,在空中嗡嗡作响。那嗡嗡的声音无数次来到臭的噩梦里。噩梦里,臭无法弄清那声音是谁弄出来的,是爹?可是爹在每次掺药的时候只有冷冰冰的一句话:“出去!”是大爷?臭不能确定。臭抬头目光穿过门洞朝西望,在黑暗里,臭没能看清大爷家留下的那堵黑色的山墙。可是,那堵黑色的山墙像魔鬼一样,会在黑夜来临之后长出一个巨大的翅膀,那翅膀像夜色一样膨胀着,然后把整个村庄都覆盖住。在臭的感觉里,这黑色的夜就是大爷家留下的那堵黑色的山墙,那堵山墙就是这无边的黑夜,没有谁能逃出去。如果谁企图逃出去,那他一准就会碰得头破血流。那堵黑色的山墙就像他们呼吸的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就像爹在屋子里弄出来的声音一样,即使那声音终止了,但你仍然能感觉到它在空中嗡嗡作响。那声音已经渗入你的神经,那声音已经融进你的血液,那声音已经化成你生命的一部分,那声音就在臭的耳边嗡嗡作响。臭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头颅,恐惧就像流淌的颍河,风掀起水浪撞击着泥土的河堤。河堤上的泥土一块块地脱落,河堤上的泥土不停地流失,那河的堤岸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臭再也忍受不住了,他跳起来,狂叫一声冲到外边去。
屋外很冷,风猛地扑过来,抓着把臭按到一盆凉水里,嗡嗡作响的声音消失了。娘仍驼着背站在寒夜里,爹停住手中的活往门外看,但臭没有看清爹那背光的脸,爹的脸模糊一团。爹呆立着,胳膊又活动起来。臭听到了那些药末小心翼翼地走过箩底的声音。
爹说:“还有石子吗?”
娘说:“都让老郑掂走了。”
爹说:“都掂走了?”
娘说:“都掂走了。”
臭恶狠狠地骂道:“这个龟孙,回去挡不了翻车,摔死他!”
臭这样说着,眼前就浮现出那辆三轮摩托翻倒在公路上的情景。老郑个龟孙一头撞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他脸上血肉模糊,有几颗石子钻进了他裂开的脑门里。石子?对了,公路上有石子!他回身朝灶屋叫了一声:“粪堆,走!”
娘说:“弄啥去?”
臭说:“我和粪堆去弄点石子。”
娘说:“上哪弄?”
臭说:“你别管。”
臭有些激动,他到灶屋里找到一个布袋,又摸一把锤子装进去递给粪堆,自己提了一把铁锨,他们兄弟就一前一后出了院门。
臭说:“你冷吗?”
粪堆说:“不冷。”
臭说:“不冷你说话咋哆嗦?”
粪堆就没了言语。
臭伸手摸了一下小弟说:“咦,冰凉。我也冷,咱俩跑吧,一跑就暖和了。”
粪堆说:“中,咱跑。”
说着,两个人就跑起来,他们的脚步撞击着冰冻的土地,起初还有些零乱,到后来,就慢慢地整齐了:“嗒、嗒、嗒、嗒……”他们的脚步声在土路上响起来,很快就消失在空旷的田野里。他们沿着土路往前跑,为了取暖,粪堆把布袋扎在腰里,袋子里的锤子就像一把枪别在他腰里,他袖着手,身子一晃一晃。正跑着,粪堆突然停下来,说:“哥,你看。”
臭也停下来,粗声喘着气。他们看到有辆汽车从前面的公路上由北向南开过来,汽车雪亮的灯光把黑夜劈开,慢慢朝颍河镇的方向驶去了。
臭说:“到了。”
粪堆说:“哥,我有点怕。”
臭说:“怕啥,看看咱庄里,谁没到公路上扫过石子?”
粪堆说:“人家那是扫呀,咱这是剜。”
臭说:“都一样。”
臭说完,兄弟俩就往公路那边走。在臭的记忆里,那晚天上没有星星,他的一双眼被雪亮的汽车灯照花了。实际,那天晚上他们的头顶上闪烁着无数颗寒星,他们在星光下走上公路,公路像一条冻僵的蛇躺在那里。臭从粪堆手里接过锤子,选了一个洼坑,举起锤子就砸。锤子撞击着路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传出很远。臭砸两下停下来,他有些紧张地搜索着四周的反应。停了一会儿,他们没有听到别的声音。臭的胆子就大了,他砸一阵,拿铁锨用力一剜,柏油路面就掉下一块来。
臭说:“快,撑着袋子。”
就这样,他们兄弟反反复复地劳作,把石子和柏油结成的路面一块一块地掀下来,然后装到袋子里去。粪堆突然拉住臭紧张地说:“哥,你听。”
臭扬在空中的锤子停下了,他们听到有“突突突”的机器声从远处传过来。接着,他们看到有灯光把前面村子的上空照得一片明亮。粪堆说:“哥,汽车。”说说,那辆汽车已拐过弯来,把他们两个暴露在光亮里。臭说:“快点!”说着,臭拉着袋子就往路边上去。臭和粪堆躲在路边的树后边。那辆汽车越来越近,最后从他们身边开过去了。臭从地上站起来说:“是货车,夜间过的都是货车,不躲也没事儿!”
接着,他们又砸,等又有汽车开过来时,臭真的没躲。臭用手罩在眼上,看着那辆汽车从他的身边开过去,真的没事儿。
粪堆说:“哥,中了吧?”
臭掂了掂袋子说:“再弄点。”说完又砸。这时又有一辆汽车开过来,臭就站起来走到路边,等那车过去。那辆车的灯光太强了,把臭的眼都照花了。臭骂一句:“妈那个×!”臭站在那里,一手提着锤子一手打着眼罩看着那辆朝他们开过来的汽车。谁知那辆汽车却在不到他们一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臭听到一声车门响,就看到有两个人影从车上跳下来。臭的头皮一跳,就喊了一声:“快跑——”
臭没有顾上身边那个装满柏油石子的袋子,转身跑到公路边,连滚带爬地跌到了路沟里。臭从沟里爬起来时,有灯光照在了他的身上,臭听一个人恶狠狠地骂道:“妈那个×,跑!”
臭在灯光里爬上公路沟,在麦田里飞快地奔跑。脆弱的麦苗在他的脚下哀叫着,他身后的灯光一晃一晃朝他追赶着。臭就像一只惊了魂的兔子,在猎人的枪口下仓皇地逃遁。臭身后的灯光一点点地远了,最后停住了。臭也停下来,他喘着气看着追他的人往回走。臭远远看着那两个人拾起他家的铁锨,抬起那个装满了柏油和石子的布袋装上车,然后调头朝颍河镇驶去。黑夜渐渐地平静下来,这时臭突然想起了小弟,他就叫一声:“粪堆。”
臭没有听到粪堆的声音,他又在黑暗里叫一声:“粪堆——”
“俺哥——”
臭听到了粪堆的哭腔,粪堆的声音从四下里响起来,臭一时竟没有弄清他兄弟到底在哪个方向,他又叫了一声:“粪堆——”
“哥,我在这——”臭听准了那声音的方向,飞快地跑过去。臭看到一个黑影朝他迎过来,上来一把就抓住了他。粪堆说:“哥。”
臭没有说话,臭用手摸一下小弟的脸,拉着他就往回去。在回村的路上,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回村的路变得十分漫长,他们一直走了很长时间,才回到了村子里。然而,被黑暗笼罩的村子让他们感到陌生,他们在村街上走来走去竟找不到家门。最后,他们来到一个黑黢黢的地方,四周都是漆黑的墙壁,如同一口深井。这使他们感到恐惧,粪堆紧紧地拉着臭的衣裳说:“哥。”
他们兄弟久久地立在那里,不敢动。他们恐惧地听着凄厉的风从某个方向走过来,渐渐地,他们在风里听到了爹和娘的说话声。
爹说:“也该回来了?”
娘说:“看看去吧。”
爹说:“上哪去看?”
……
起初,臭以为自己深陷在一个噩梦里,直到粪堆的喊叫声从他的身边响起时,他才惊醒过来。粪堆在黑暗里喊着:“俺爹——”
风中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又响起来,娘说:“回来了。”
接着,他们兄弟就看到有灯光挤破了无边的黑暗,爹说:“小臭,在哪?”
粪堆说:“爹,在这里。”
远处的灯光慢慢地朝他们移过来,他们兄弟看到了爹朦胧的面孔出现在一截短墙上,爹说:“我的乖,恁咋摸这儿来了?”
臭抬起头,他看到自己站在大爷家那堵黑色的山墙下,就惊怵不已。
臭醒了。他被一种声音弄醒了,可他没有弄清那是一种什么声音,那声音把他弄醒之后就消失了。臭睡眼惺忪地坐在那里,仍沉溺在昨天的往事里。外间响起了爹的咳嗽声,爹的咳嗽声强烈地刺激了他的小腹,臭急忙穿上衣服趿拉着棉鞋走出来,臭看到爹仍旧坐在外间的小凳上包摔炮。爹抬起头来,臭看到爹的眼睛里充满了红丝。臭不知道爹是早早地起来还是一夜都没有睡,爹就那样坐着,动作机械地裹着摔炮,臭的心里猛地抽了一下,等走到门外,臭才发现起了大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