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你竟把那些杂噪的声音拨弄得如此美丽而动听……
——摘自谭渔某年某月某日日记
是呀,我现在真的无法向你陈述我当时烦躁而气愤的心情,怎么会是这样呢?这些可恶的官僚主义老爷们!这些只会坐享其成的寄生虫们!你们凭什么就这样白白地浪费掉我的一天时间呢?时间是什么,你说?时间就是生命,你他妈的在图财害命你知不知道?告诉你,明天这个时候我不会在这儿等你们,你们谁想去谁去,什么狗屁……这事儿已经跟我没有什么关系!
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说,我为什么要听你在这儿满嘴喷粪?我还不知道你那套鬼把戏?你对与不对都是这种神圣而不可侵犯的面孔,我讨厌你……
但是,我是一个臭不可闻的小人,我阳奉阴违口是心非,那些怒发冲冠的话语只是在我的心里翻江倒海,但我的面孔仍像窗外的秋雨,什么内心活动全都是我的那些小说里面的事儿。我说好吧,那就这样吧,明天十二点我准时来到这里……面对我的那位狗屁不懂但又自以为是的顶头上司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能和他闹翻吗?那我不是瞎读了这些年的老庄?不能,不然他会不准你的创作假,他不给你报销旅差费,不然他在年终考评的时候不让你合格……我日他妈妈他给你小鞋穿,你说怎么办?我只有把那些恶毒的思想扼杀在肚子里,我只有对他说那好吧,我就离开了那间让我感到压抑的房间,我真的不愿意再看见他那张男不男女不女的驴脸了,他说话的声音使我感到恶心,我的脚步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阴暗的走廊,可是,我该如何对付这一天冗长的时光呢?
你看,杨玉,这就是那场绵延不断的秋雨的开始,现在我的心情就是那些沙沙作响的雨声,你看到秋雨里那些垂头丧气的菊花了吗?那就是我现在的面孔,我在夜间的城市里行走,我到舞厅里去,我到美容厅里去,我在流淌的人群中企图看到你的身影,可是没有……你说,杨玉,我该怎样打发掉那一天无聊的时光呢?你就让我去买一盒烟吧,让那些含有尼古丁的烟雾来麻醉我的神经吧!事情就是这么巧是不是,我们命该如此对不对,杨玉?就这个时候你让别人留给我的传呼从那些钞票中间跳了出来, 那是一片从台历上撕下来的白纸,1996年11月5日,在那个残破的日子下面记着一个数字:1271686057。昨天当那个满脸虚肿的同事把那张纸条递给我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数字会给我带来什么,我只是很不负责任地把那张纸条和那些肮脏的钞票装在一起,因为我得准备一下行装,准备和那些让人讨厌的家伙一道……当时烦躁的心情使我忽视了你的存在,现在你突然从那些肮脏的金钱里面跳了出来,看来这真是命该如此……
在一个细雨绵绵的秋日的上午我拨通了你留给我的传呼号,但那个时候我对你一无所知,你是谁?你是什么职业?你住在哪里?你长得什么模样?……杨玉,一个平平常常又充满神秘感的名字,你就像窗外那些细雨一样突然从空而降,你敲打树叶的声音使我感到陌生,是的,你的声音从话筒里传过来是那样的温柔而充满诱惑力,那个时候我已经没有能力来拒绝你的来访,你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悄然地改变了我当时烦躁的心情,我一边想象着你的模样一边坐在我那间空气潮湿的办公室等待着你的光临,我一边在幻想里游走一边随手在纸上写下了你的名字:杨玉。杨玉,你长得什么模样?从你的声音里判断你一定是个身体瘦弱的女子,我用一个词来形容你,小巧玲珑……杨玉,我渴望甚至有些焦急地等待着你的到来……后来我终于听到了你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来,我知道那是你,我有一种感觉,你的脚步声果然在我的房门前停住,你在门前犹豫了片刻还是敲响了我的门,我知道那个时候你有我同样的心情,你想打开我的房门就像我等待你的到来一样,我们都在渴望着那个时刻的到来,来窥视那片我们各自陌生的天地,是吗,杨玉?现在我在黑夜里行走,很后悔当初没有问你这个问题。就我的个性和职业习惯,无论如何我是应该询问你一些这方面的想法的,可是我没问,那个时候我同我的那个驴脸上司一样自以为是,我认为我们今后的日子还十分漫长,而眼前的事实证明我是多么的愚昧无知,我忘记了我是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年代,一些东西,比如一些流行的服装,比如一首歌曲或者一部电视片,比如从我们对面走过来一个外国人,等等,这些东西就像风一样在我们的视线里转瞬即逝。我知道现在大街上行走的男女大部分都有一种实行婚姻革命的想法,这当然也包括我在内。你看,那些神采飞扬的面孔大都是一些离过婚或者婚外恋的人,而那些麻木或者痛苦不堪的面孔大都是一些由于种种原因被婚姻家庭捆绑着的人,是的,我说的肯定没错。离婚,婚外恋,已经成为世纪末的时尚,就像现在我们看到的窗外的秋雨那样打湿了我们人类的思想,这或许是一种标志,一种向人类文明过渡的标志,或许经过这场秋雨的沐浴,我们人类将更加成熟,就像秋天里成熟的庄稼一样。而使我们感到悲哀的是,在这场秋雨过后,我们将面临的是寒冷的冬季。是吧,杨玉,在我们生活的土地上,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无法逃脱这个季节,就像现在我无法拒绝你的来访一样,听到你的敲门声我不得不对你说,请进。
门被推开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推开了我的房门?诱惑?机遇?巧合?命运?异性的互相吸引力?神秘的陌生感?我不知道,因为那个时候你已经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你已经不给我时间去思考,你的右手里提着一把红雨伞面带微笑立在我的视线里。我淡淡地笑了笑说,你就是杨玉?
你说,是呀,我就是杨玉。
我又重新看了你一眼,你的长发高高地扎成一个把子像一个女孩子,只是你的眼角上已经有了细细的眼角纹。是的,你就像我想象的那样,小巧玲珑,你果绿色的毛衣你枣红色的长裙……
怎么,不欢迎吗?
我笑了,我说,不欢迎我还在这儿等你?请坐。我走到茶几边为你倒了一杯水放在你的面前,然后在你的对面坐下来。
你朝我微笑着,但你的面颊上增加了某种色素,比如红色。我知道你在向我传递着某种信息。你说,你不认识我了?
你当时的话语里包含着一层意思,那就是说我们以前见过面,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
你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忘了,两年前你去邮局寄过书。
两年前?寄什么书?
很多很多的书。那是你的小说集,名字叫《孤独者》。
你怎么知道?
当时就是我给你办理的业务,你还赠给我一本书。
哦……我突然记起了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那个秋日的上午我带着一大捆我刚刚出版的小说集到邮局里去寄给全国各地的文学朋友。我说,那是你?
是我,我就是从那本书里开始认识你的。
哦,我想起来了,你当时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可……
你把我忘记了,是吧?可是我一直记着你。你说着从你的小包里取出一本书递给我,说,这上面还有你的签名呢。
我接过那本书,那是一本已经看得十分破旧的《孤独者》,我在扉页上看到了我的签名:谭渔。
这本书我读过不下十遍。
是吗?我抬头望着你,我敢肯定,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眼里的光发生了质的变化,由于这本书的缘故,把你和我一下子拉近了,是那本书,一下子清除了横在我们之间的障碍。你像我一样熟悉这本书里面的每一个句子,熟悉那些句子里面所包含的意义。
你说,我很早就想来找你……
是的,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种欲望,一种渴望表达的欲望,你的目光仿佛一条清澈的小溪,你的话语从你的嘴里蹦出来,开始在我思想的河床里叮当作响。
有些时候,我常常望着你书上的照片发呆。我这样说你不会介意吧?因为很多日子以来我就有找你说话的愿望,我想把我的一些生活经历讲给你听,因为我也曾经爱好过文学,我上电大的时候就是学的中文,我的毕业论文写的是琼瑶,琼瑶的《窗外》,直到现在,我还有一种拿起笔的渴望。可是当我拿起笔的时候往往又力不从心,我不知道从何写起,但我又不甘心,我总想把我的生活经历写成一本书,所以我就很自然地想到了你,一个离我很近的作家,我不但有你的一本书,还见过你本人。你的书写得确实好,看你的书就像和你本人说话一样。实话说,我曾经有几次走到了你单位的门口,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却没有勇气走进来。那个时候我真的很伤感,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值得听我讲述的人,就像你的那本书的名字一样,我感到很孤独。我本来是一个很活泼的女孩子,我活这么大……哎,你能看出我今年有多大年龄吗?
我仔细端详了一下说:二十五?
你说,你是为了让我高兴还是真的这样看?
真的这样看,不是吗?
你摇了一下头说,我今年三十二,比你整整小八岁。你的年龄我知道,在那本书上写着。但你看上去没这么大,顶多也就三十五岁,你看上去很平易近人,在你的面前我有一种很安全的感觉,你就好像我久别重逢的朋友,有点像我的哥哥,一见到你我就感到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对你说。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缘分。那个时候我对你用了一个很讲究的词,是不是,杨玉?
你想了想说,是缘分。你在书里好像对缘分有过描述。你说,世上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让我们坐在一起?这是缘分,可是现在我坐在你的面前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随便吧,随便谈谈,比如说你有趣的经历或者你的家庭生活。
家庭?你看我一眼说,我离过婚。
离过婚?那个时候我真的没有想到你是那样的坦率。
你说,是的。我当初是一个追求自由又浪漫的女孩子。你现在可以想象一下我那时的样子,我非常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红色的衣裙,蓝色的衣裙,紫色的衣裙,果绿色的衣裙,有的时候头上扎着一对长长的辫子,辫子上扎着一朵红色的布花,有的时候我松散着头发,我说话的声音是那样的明亮,走起路来都是一蹦三跳的,像许多中学生一样喜欢读琼瑶的小说,有些时候又一个劲地坐在那里傻呆呆地幻想,在梦里编织着我未来的生活。我现在对你说,我的家庭条件要比一般的同学都要好一些,因为我父亲那个时候就是处级干部了,我的父亲现在离休在家。由于他在任的时候工作经常变动的缘故,我也常常跟着转学。父亲很忙,很少关心家庭,我是在母亲的身边长大的。我母亲曾经自杀过,她企图用一根筷子刺穿自己的喉咙来结束自己的生命。那个时候我还很小,有六七岁吧,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自杀,母亲对此事守口如瓶。我想母亲当时一定十分绝望。后来由于我的经历我才渐渐明白,有很多事儿人们是难以启齿的,所以我才明白人世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秘密。比如说我父亲就离过婚。对于父亲的第一次婚姻我能知多少呢?我只知道在山东老家那个离开了父亲的女人死死地在那儿守了一辈子,父亲对此事的唯一解释是那是包办婚姻,在战争年代我父亲自从参军离开家乡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大概是前年吧,我老家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还来看望她的父亲……你看,我在这里对你瞎说些什么?
你讲的不错。我说,挺有意思,你没看我在很认真地倾听吗?
你笑了。你说,我这样是不是浪费了你的时间?我知道你们作家的时间都很珍贵。
我朝窗外看了一眼,我说,你看这天气,在我们乡下老家,人们不是坐在家里喷大空就是下棋打扑克。
你又笑了。你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从来没有打过扑克。
那你平常都爱干些什么?
跳舞,唱歌。但这两年我已经不大去跳舞了,这几年我生活不稳定,我开过服装店,到北京去打过工,现在我一边上班一边开了一家美容店。
美容店?那你还是老板娘了。
人家都这样叫我,但我并不认真,什么老板娘不老板娘,我只是想试一试,看看别人干的我能不能干。
结果你想干的都干成了是不是?
可以这样说吧。尽管我的生活阅历不如你,你当过搬运工人、石匠、漆匠、教师,现在又是作家……
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我知道我的这些生活阅历都在我的那本书上写着。我说,你做的也十分出色。
可以这样说,你想,我有一个很不错的工作,现在我们邮电系统可以说是社会上最好的职业之一,工资奖金都高。就我本人的条件和家庭条件我可以找个很不的对象,比如说找个科长处长什么的,但那不中,我没有那样做。我觉得我的生活应该由我自己来设计,我要寻找我自己的爱情,寻找自己的意中人。就我的条件我知道有许多男孩子都喜欢我,上中学的时候就有两个男孩因为我打得头破血流。你们写小说的好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些少男少女在感情方面的早熟,那个词叫什么?
情窦初开。
对,情窦初开。那个时候我不断地接到一些男孩子写给我的纸条。
我说,那是情书。
情书?
情书。情书最初的形式就是相约的纸条。
你说我那个时候就开始恋爱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