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分庭抗礼,张国焘发出“最后通牒”
天地间在渐渐亮起的一抹曙色里有了响动。
那是太阳正在跄跄踉踉穿越大洋的风暴如期而至的脚步吗?
但它往日那种鲜活裸亮的光线却被层层叠叠的云块封闭住了,那响动分明是云块拥挤碰撞的声音。而且还有丝丝缕缕撕扯不断纠缠不清的雾霭在旷野上升腾浮动,使得本来就过于潮湿的空气变得更加沉闷、浓重……总之,这个早晨整个呈现出的是一种郁暗的色调。
这是9月9日的早晨。
张国焘率领的左路军在阿坝地区已经停滞好几天了。
他焦急地等盼着徐向前、陈昌浩率部南返的消息,没想到等到的却是毛泽东等7人联名发来的电报,再次促他率左路军北上。
“今天是最后期限了,”张国焘对黄超说:“你通知各军,做好南下战斗准备,尤其要做好原五军团、九军团的思想转变工作。”
“我看毛泽东等人是不会同意徐、陈拉他们过来的。”黄超说,“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了。”
“没有余地好嘛!我即行使总政委职权,今天就下达行动命令,看到底谁硬得过谁!”
“不过,以卑职之见,张主席最好给他们再发个电报,明确地告诉他们,不管右路军来与不来,我们决计要挥师南下。”
“那好,再给他们发个电报!”
张国焘当即拟就了一份电报稿,复电徐、陈并转中央:
(甲)时至今日,请你们平心估计敌力和位置,我军减员、弹药和被服等情形,能否一举破敌,或与敌作持久战而击破之。敌是否有续增可能。
(乙)左路二十五、九十三师,每团不到千人,每师至多千五百战斗员,内中病脚者占三分之二。再北进,右路经过连续10天行军,左路20天,减员将在半数以上。
(丙)那时可能有下列情况:
1.向东突出岷、西封锁线,是否将成无止境的运动战,冬天不停留行军,前途如何?
2.若停夏、洮,是否能立稳脚跟?
3.若向东非停夏、洮不可,再无南返之机。背靠黄河,能不受阻碍否?
上三项诸兄熟思明告。
4.川敌弱,不善守碉,山地隘路战为我特长。懋、丹、绥一带地形少岩,不如通、南、巴地形险。南方粮不缺。弟亲详问二十五、九十三等师各级干部,均言之甚确。阿坝沿大金川河东到松岗,约6天行程,沿途有两千户人家,每日都有房宿营。河西四大坝、卓木碉粮、房较多,绥、崇有六千户人,苞谷已熟。据可靠向导称:丹巴、甘孜、道孚、天芦均优于洮、夏,邛、大更好。北进,则阿坝以南彩病号均须抛弃,南打尽能照顾。若不图战胜敌人,空言鄙弃少数民族区,亦甚无益。
5.现宜以一部向东北佯动,诱敌北进,我则乘势南打。如此对二、六军团为绝好配合。我看蒋与川敌间矛盾多,南打又为真正进攻,决不会做瓮中之鳖。
6.左右两路决不可分开行动,弟忠诚为党、为革命,自信不会胡说。如何?立候示遵。
国焘
9日24时
拟好了电文,张国焘又仔细推敲琢磨了电文内容和措词,看有无破绽,会不会被毛泽东等人抓住大做文章,因为眼下是他一个脑袋对付好几个脑袋。同时他认为,文中锋芒不可太露,含蓄、客气一些为好,因为毕竟是和中央对话。
他逐字逐句地“滤”了一遍,尤其对电文第5条的末尾一句颇为满意:“南打又为真正进攻,决不会做瓮中之鳖。”因为在两河口会议上,博古对他的南打或西进方针进行讽刺,说如果西进川康,部队将会成为瓮中之鳖,亦形同麻雀飞进了阴沟里。他对此话一直愤懑萦怀,今有必要扯出来予以“回敬”。
照电文所言,张国焘南下主张似乎要比北上更有利于红军生存与发展的把握,理由也十分地充足,而北上前途未卜,凶多吉少,“将成无止境的运动战”——说穿了就是无止境的逃跑!
他审阅毕,确认没什么问题了,便交给黄超去发报。
黄超问:“此文是否让朱总司令一阅?”
张国焘摆摆手:“不需要了。”
黄超走后,张国焘反倒显得有些不安地在屋里徘徊踱步。他揣度着此电发出后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
毋庸置疑,自懋功会师以来,同毛泽东等人争来吵去的根由所在就是指挥权的问题!——他在同四方面军部分高级干部谈话时直言不讳地这么说。几个月来,没完没了的开会,而每次开会总是以毛泽东等人占绝对优势的意见行事,他成了势单力薄的少数派,极难推行自己的主张。唔,尽管周恩来做出一番姿态,把总政委让给我张国焘,可总政委还是有职无权,既指挥不动部队,也做不到令行禁止。就连总司令部也形同虚设,什么“总司令、总政委全权指挥全军行动”,只不过是一句空话!而毛泽东等却以军委或中央之名独断一切,发号施令。毛泽东径行核阅所有军事文件,无论是情报、作战计划,以至于人员调配、行政管理诸方面都要过问,概不放过。
哦,你毛泽东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在张国焘看来,毛泽东只不过是个农民知识分子,对国际共运和对中国工人阶级并不真正了解,只是对农村、对农民津津乐道。
他还认为,毛泽东对马列主义并不虔诚,只是懂得一些皮毛或“只鳞片爪”。你看那马背上给毛泽东驮的大麻袋小麻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货色,几乎全是封建时代的老古董:《吕氏春秋》、《贞观政要》、《孙子兵法》、《三国演义》、《红楼梦》、唐诗宋词,甚至还有《金瓶梅》,甚至还有占卜算命的八卦易经……会师以来,毛泽东屡次在会上发言,很少讲马克思列宁同志怎么说,总是顺口来几句孔夫子怎么说,老子庄子韩非子怎么说,以显高深,故弄玄虚,甚至以离奇古怪的荒诞神话式的言语为自己所谓的天才主张极力辩护——说穿了,耍的尽是诡辩术!
唉!今日觑来,要与毛泽东合作很难!要同毛泽东达到共识极不容易!要想从毛泽东手里接过指挥大权简直是藉虎谋皮!
张国焘思来想去,焦虑烦躁的情绪一如这早晨郁暗沉闷的天气。
由此他断定,让黄超发的这份电报一定又是白费,毛泽东等人依然不会接收!
蓦然,一个狂热的念头在他膨胀的如饥若渴的内腹翻腾滚动:古人云,慈不掌权,义不掌财;无毒未必真英雄,绝情何尝不丈夫!事到如今,只有来个先礼后兵,一决了断!
“老徐,你看如何是好?”陈昌浩看了张国焘那封写有甲、乙、丙和六点说明的复电,情绪骚动起来,“张主席主意已定,谁也无法撼动啦!”
“你说该如何办呢?”徐向前瞥了他一眼,反问道。
“既然国焘同志提出的理由如此充分,我们不行动也不好啊!这样老打嘴墨官司,已不是办法啦!”
“中央肯定不会同意。”
“如果他们不同意,那么我们也只好和他们分开喽!”
徐向前不禁一怔:“你是说,我们拉队伍走,撇下中央不管了?”
陈昌浩急不可耐地说:“老徐,一、四方面军合而又分,我们四方面军无论如何不能再分开了!再犹豫拖延,是要误事的!”
徐向前何曾不着急呢!他在自己脑袋上捣了一拳,说:“我愿意四方面军分开吗?无论北上还是南下,要走最好一道走。昌浩同志,你是政治局委员,你最好还是再跑一趟,向中央报告一下。”
“好,我去!”
陈昌浩策马跑到中央机关驻地,向博古、张闻天报告了张国焘不同意北上的复电。
博古愤慨地说:“中央三番五次电催,张国焘仍坚持自己的意见,是何用心?在他眼里,还有没有中央和军委?”
陈昌浩发火道:“别动不动就给人扣大帽子好不好?国焘同志的主张也有道理,通向胜利和光明的路不止一条!”
张闻天劝住二人的争吵,问:“昌浩同志,你认为该怎么办?”
陈昌浩说:“北上不成,只有南下。”
张闻天又问:“你也同意南下?”
陈昌浩说:“不南下,总不能让两支部队分开。”
张闻天思忖片刻,问:“向前同志的意见呢?”
陈昌浩随口便说:“我和向前同志的意见一致。”
张闻天觉得事态严重,便婉转地对陈昌浩说:“此事非同小可,我这就去找老毛和恩来商量商量。昌浩同志是清楚的,中央的北上方针是政治局研究决定的,国焘同志也举手同意。现在他执意要南下,是他听中央的呢,还是他要指挥中央?况且,林彪的部队已经到了甘南,难道还要令他们返回?”
“既然如此,你们看着办吧!”
陈昌浩一脸悻愠地转身上马,回驻地去了。
张闻天、博古立即来到毛泽东住处告知情况,研究对策。
毛泽东忧虑地说:“看来,我们的处境有点不妙啊!老五(五军团)和老九(九军团)在张国焘的左路军里;林彪的部队已进抵甘南,距此地要走三天的路程;而我们身边,只有彭德怀的一点部队,不过三四千人。张国焘知道我们的力量,所以才这么放肆,这叫挟天子以令诸侯。”
博古沮丧而忿懑地说:“要知如此,在毛儿盖就不该把队伍分成左右路。”
张闻天说:“分左右路是必要的,问题是张国焘这个人实难对付,连朱老总也奈何不了他。现在看来,我们在左路的领导力量弱了一点。”
毛泽东踱步沉思,突然问:“徐、陈二人是何态度?”
张闻天说:“陈昌浩要跟张国焘跑,他说徐和他意见一致。”
毛泽东沉吟道:“我看徐向前不会轻易跟他们跑。”
博古焦急地问:“我们该怎么办?”
毛泽东望着门外郁暗的天空,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突然,他抬手拢了一下长发,肃然悠然地吟咏起古老的诗经里一道典故:
“百川沸腾,
山冢旱崩,
高岸为谷,
深谷为陵。”
何意?张闻天、博古略有领悟:世事变迁,运筹通玄,一切事物总是在一定的条件下向其相反的方面转化。远眺历史的去路,总是风雨雷电,血泪艰辛,苦寒恶暑伴着思索沉默的呐喊……
他们的眼前,昂然挺立着耀亮着那个思索恢宏的明晰而睿智的头颅!
毛泽东说:“不管张国焘愿不愿意改变他的主张,中央决不能屈服于他!北上与南下两条不同的路线,不能妥协!这是关系到红军生死存亡的大问题,南下没有出路!”
张闻天说:“再致电张国焘,重申中央北上的方针不容改变。”
博古说:“令他率左路军速即北上!”
毛泽东当即表示同意。
电文中写道:
国焘同志:
(一)中央为贯彻自己的战略方针,再一次指令张总政委立即命令左路军向班佑、巴西开进,不得违误。
(二)中央已决定右路军归军委副主席周恩来同志指挥,并已令一、三军在罗达、鹅(俄)界集中。
(三)立即答复左路军北上具体部署。
中央
9月11日22时
电报发出后,毛泽东提议立即召开政治局会议。
他说:哪怕只有彭德怀的三四千人马,我们也要北上!
2.千钧一发,毛泽东巧施“脱身”之计
陈昌浩怏怏不悦地回到前敌总指挥部,已是吃午饭的时辰。徐向前忙让警卫员给他端过来一份饭:两个青稞面馍馍和一碗菜汤。
“怎么样,中央同意国焘同志的意见吗?”徐向前急切地问。
“同意个鸟!”陈昌浩烦躁地摇头说,“中央根本不愿南下。狗卵子,我还挨‘黑面木偶’(指博古)和‘洋博士’(指张闻天)一顿指责!真是岂有此理!”
徐向前不再问什么。单从陈昌浩两眼圆睁,耳根通红,太阳穴上青筋暴涨的神色里已看出此公正在气头上。于是便说:“吃饭吃饭,大家还等着你讲课呢。”
“不讲了,不讲了,这种时候哪还有心思讲课!”陈昌浩无味地啃着青稞面馍馍说。
“正是在这种时候,更应该抓一下部队的思想政治工作。”徐向前说。
过草地以来,一些指挥员的思想紊乱,情绪低沉,违犯群众纪律的事屡有发生。几日前,徐向前就向陈昌浩建议,召开团以上政工干部会议,研究如何做好部队思想政治工作,度过难关。作为前敌指挥部的政治委员,陈昌浩因北上或南下方针争执不下,一直心神不宁,无心召开。
“我已通知下去了,吃过年饭就开会。”徐向前说。
“好吧,开就开。”陈昌浩喝了一口菜汤便甩下了碗。
团以上政工干部陆续来到一个大藏包里。待与会人员到齐,陈昌浩操着一口浓重的湖北声调向大家讲话:
“懋功会师后,特别是过草地以来,我们的政治工作薄弱了,违犯群众纪律的事相当严重。部队每经过一地,不经许可,就跑到喇嘛庙里乱拿乱抢,随便宰杀藏人的牦牛,乱打藏人的羊群。当然喽,大家都饿得难受,但不能不顾红军的影响。今后如再发生这种事件,严惩不贷!
“譬如有个团长——在这里我就不点他的名字,他亲自下令开出一个连去抢羊,抢了三只羊回来,被藏人打死打伤我们7名战士。抢回的羊煮熟了,可谁也咽不下去。狗卵子,真他妈的叫人痛心!
“目前,掉队落伍的人数也在逐日增加,伤病员缺医少药,又不愿寄养在群众家里,生死要跟部队一块走,一说叫谁留下来,就闹着要死,叫给他一颗子弹……”
也就在陈昌浩滔滔不绝地讲话之际,右路军机要室突然接到一份从左路军总司令部发来的密码电报——是拍给陈昌浩的。电文本应由陈昌浩本人亲自译出,但他正在会上讲话。值班机要组长陈茂生刚抄完密码,就觉得电报有点奇怪,正在犯疑,前敌指挥部作战科副科长吕黎平走了进来。听陈茂生这么一说,机要员出身的吕黎平迅速将电文译了出来。二人看了,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是张国焘给陈昌浩的复电。
据吕黎平回忆,电文的主要内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