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剑英和杨尚昆为商量怎么脱身,设想了几个方案。一个办法是早点走,但想想不行,早走容易暴露,人员带不走;一个办法是晚点走,但想想也不行,晚走就很可能走不出来了;最后商定凌晨两点和大家一块走。
叶剑英的任务是要把在指挥部办公室墙上的那张军事地图搞到手。地图是从胡宗南部缴获的,上面有川、陕、甘、青等省的地形及军事部署情况,非常重要。但指挥部办公室里,一天到晚都有参谋人员守着,陈昌浩也时常进出。怎么得手呢?叶剑英心里暗暗发急。突然,他灵机一动,装着无意地将身子在地图上一蹭,把地图碰掉在地上。他借此还把参谋们训了一顿,说只有这么一张宝贵的地图,行军打仗全靠它,为什么不爱惜?碰烂了怎么办?还不快收起来!一个参谋马上把地图拣起来,规规矩矩地折叠好,放进一只牛皮包里。叶剑英接过牛皮包说,你们都回去休息吧,天不早了。等参谋们走后,他把牛皮包夹在自己的被卷里。然后通知二局局长曾希圣尽量多携带些情报先走一步,在三军团驻地集合。
杨尚昆设法要让他的工作班子和政治部的人员尽量多地去“收割庄稼”。出发的命令是逐个传达到个人的。一个一个半夜被叫醒让做好马上出发的准备。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杨尚昆还有个个人问题——他的妻子李伯钊不在班佑,到李先念的三十军教唱歌去了。他无法公开传递信息,因为那会使整个计划暴露。尽管他最后还是设法通知了妻子,但李伯钊无法脱身。
凌晨两点钟,叶剑英和杨尚昆悄悄地溜出了前敌总指挥部,顺利地走出巴西。
突然,叶剑英说了声:“啊!糟了!”
杨尚昆惊疑地问:“怎么啦?”
叶剑英急得直跺脚:“行李,行李,我的行李没拿出来。
杨尚昆说:“事已至此,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最要紧的是人能出来就行啦。”
叶剑英说:“搞到的地图在行李卷里藏着呢!”
叶剑英的警卫员马上说:“参谋长,我回去拿去!”说罢,像一只猫似的向指挥部奔去。
约摸半个时辰,警卫员背着行李卷跑回来了。
叶剑英急问:“地图带来没有?”警卫员答:“带来了!”
“他们发现了吗?”
“他们已经发觉出了什么,我是躲了好几回才跑出来的。”
杨尚昆向叶剑英夸赞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这小鬼真厉害!”
叶剑英摸了摸被卷里的牛皮包,适才放下心来,说:“好了,我们快走!”
他们在皎洁的月光下疾步赶路,忽听后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们迅即在路边的草丛里隐蔽起来。
一队骑兵疾驰而过。
他们显然是追赶叶剑英和杨尚昆的。
红三军团司令部。
毛泽东向林彪和聂荣臻发了电报,要他们作好接受新任务的准备,原命令有变。
彭德怀坐立不安,担心叶剑英和杨尚昆脱不了身,派两名侦察员去接应。
毛泽东、周恩来、张闻天、王稼祥等也都在焦急地等待着他们。
天亮时分,他们终于赶到了,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毛泽东惊喜地说:“大家都在为你们担心呢!唯恐你二人被人家捉去当人质,你们是怎么跑出来的?”
叶剑英说:“幸亏我们人少,好隐蔽。追兵从我们身边跑过,摆动的马尾巴几乎扫到了我们脸上。要是带着一大堆人,那就糟了。”
毛泽东问:“地图搞到没有?”
叶剑英摆了摆手中的牛皮包:“在里面装着哩!多亏了我的警卫员。”
毛泽东满意地笑着,又关切地问杨尚昆:“李伯钊呢?”
杨尚昆说:“她到三十军教歌去了,派一名公务员去接她,她无法脱身,公务员也留那儿了……”
毛泽东沉吟片刻,说:“我说尚昆,你是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哟!”
杨尚昆苦笑了一下:“还好,只折了一个兵。”
毛泽东向彭德怀下令,要部队掩护中央机关立刻出发。
3.想南下的,请便;愿北上的,也请便
几乎与中央机关从阿西出发的同时,陈昌浩和徐向前接到了指挥部参谋人员的报告:叶剑英不见了,指挥部的军用地图也不见了。陈昌浩和徐向前都大吃一惊!紧接着,下面的部队也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过来:一方面军向北跑了,还放了警戒哨,打不打?陈昌浩抱着话筒,回头问徐向前:“他们开拔了,我们是不是派部队追上去?”徐向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在梦中还是醒着,脑袋涨痛得要爆炸了,他用拳头擂着大腿,声音发颤地说:“哪有红军打红军的道理!叫他们听指挥,无论如何不能打!”陈昌浩怒气冲冲地把话筒朝话机上一摔:“狗卵子,真不像话!哪有不说一声,就偷偷跑了呢?共产党人要光明正大嘛!他们这样做哪里还有一点布尔什维克的气味?这分明是右倾逃跑主义!”指挥部门前围满了人。指责声、斥骂声不绝于耳,甚至有些干部拔出手枪吼喊着:
“不能让他们跑掉,把他们追回来!”
“不回来,就开枪打!打!”
“徐总指挥,陈政委,快下令吧!”
“……”
面对一时冲动的激忿的官兵,徐向前知道,不需要他发令,只要他稍稍点一下头或闭一下眼,一场自相残杀的悲剧即刻会在眼前发生,红军为之奋斗的一切将在这短短的一刻丧失殆尽!那将是一种怎样的后果啊……他不愿再想下去,他不忍心看到那种刀戈相向的悲惨的场面,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张狂怒的面孔,“呼——”地举起拳头,在空中一晃,沉重地落在桌子上——“啪!”
一片鸦雀无声。
徐向前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并不高,却极有震慑力。他只简短地吐出几个字:“你们都出去,让我想想……”
徐向前不同意派大部队去追击。
而陈昌浩还是派四方面军参谋长兼红军大学教育长李特,带了一个学生团和指挥部的一部分人去了阿西,要对走在后面的一方面军人员进行一番“劝说”。
天下起了濛濛细雨。
红三军团先头部队以急行军的速度向甘肃迭部县的俄界开进。
彭德怀对毛泽东执意要作殿后感到不安,暗将两个排分别放在毛泽东一行前后,沿途加强警戒,以防不测。
上午8时许,毛泽东一行已经来到巴西河畔一座喇嘛庙前。在后面断后的队员跑来报告说:“陈昌浩派人马追来了,请主席赶快过河。”
毛泽东点上一支烟,站在庙院门前的石阶上,极为平静地对警卫员们说:“好哇,我们就在这里迎接他们吧。”
李特带领学生团的骑兵赶到阿西,发现三军团和中央机关已经离去,便下令向北急追30余里,果然发现了他们的踪影。
短兵相接了。
毛泽东严肃地望着腰间挎着一把大左轮手枪的李特。李特跳下马,两眼凝视着毛泽东,一步步地走过来,他身后紧跟随几十名红大的学员。他们手中举着写有“反对毛泽东逃跑”、“反对右倾机会主义”等标语小旗,但字迹已被雨水淋得模糊不清,有些旗帜已被风刮烂。
李特曾留学苏联,平时总习惯挎一把大左轮手枪——据说是一位苏联红军将领赠送给他的,那将领也习惯在腰间挎枪,他以此效仿,以示荣耀。他骄矜气盛,脾气暴躁,喜欢骂人(他后来死在苏联)。他走到离毛泽东五六米远的地方停下来,抬手向身后的学员一挥:“喊口号!”
学员们马上举着小旗喊口号示威。但他们的声音并不响亮,听着就像和尚在吟经。
毛泽东哈哈笑了起来。
他对李特说:“把大家请到殿内去,我有话给大家说。站在外面,不要把学员们淋病了。”
李特警惕地向庙院内扫了一眼,心里马上就想到了诸葛亮的“空城计”。于是厉声吼道:“我们不会上你毛泽东的当!四方面军的同志请回头跟张主席走,南下吃大米去!”
学员们又跟着喊口号:
“坚决跟张主席南下!”
“打回成都吃大米!”
“南下是阳关大道,北上死路一条!”
“……”
毛泽东斜睨李特一眼,随之提高声调对大家说:“北上的方针,是党中央早决定的,张国焘同志也举过手,可是他到了阿坝后突然改变了主意。现在,党中央组成‘北上抗日陕甘支队’先行北上,一军团已到俄界多日,三军团也于昨夜开拔了。想南下的,请便;愿北上的,也请便,绝不强迫。不过,我要奉告大家,南下是没有出路的,到那时别说吃大米,连青稞也吃不上,甚至连命也难保哩!不相信?不相信就走着瞧吧!至于不愿和党中央一起北上的同志,可以等一等,我们作为先头部队先走一步。”
李特几次想打断毛泽东的讲话,都被身高体壮的军事顾问李德走过来把他镇住。
李德是昨晚年夜酣梦中被突然叫醒,跟随三军团出发的。但他不习惯也不喜欢夜间急行军,总是拖拖拉拉,磨磨蹭蹭掉队在后面。为宽慰李德自遵义以来的懊恼沮丧心情,经毛泽东和周恩来认可,博古找了个借口把肖月华从休养连里找来,让她和外国丈夫在三军团驻地一间茅草屋度过了几个难得的夜晚。——这个安排在当时来说,并不容易。在长征途中,为了军纪和对部队的影响,随队的女同志都集中在休养连,丈夫和妻子平时是不允许住在一起的,都过着清教徒似的生活。这在具有西方观念的李德来说,是很难以理解的,也是难以忍受的。每当他心情烦闷或特别亢奋时,他总想到休养连去找自己的妻子,却很少找到住在一起的条件。李德虽然无法从这位不懂外语无法进行思想交流的农村姑娘那里得到思想上的宽慰,但他们在一种人生需要的抚慰中也有着幸福的时刻和强烈的情感。当他有时偷偷去休养连硬缠着要同肖月华住在一起,而遭到组织的拒绝和妇女们的愤慨时,他就向周恩来诉说自己的无法忍受的苦恼,周恩来笑笑说:“中国的孔老夫子说‘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你必须学会忍受,必须约束自己而服从纪律。”这次在草地的北部边缘,在等盼催促张国焘率左路军北上的日子里,李德和肖月华获得了一次难得的相聚,使李德开始好转的心情平添了几分甜意。深夜里,彭德怀派人把肖月华送回休养连,李德当时并不明白部队为什么要单独行动,搞不清出了什么事。他硬是被一些战士推着抬着拉上马的。
眼下,当他听到红大的学员在喊口号反对毛泽东,他感到奇怪,于是就走了过来。看到怒气冲冲的李特一手捺着腰间的手枪,一手指着毛泽东斥责,他极担心会发生什么不测的事情,便警惕地大步跨到李特跟前,以防李特拔枪向毛泽东射击。
毛泽东继续说:“捆绑不成夫妻。你们实在要南下也可以,相信以后总会有重新会合的机会。我们先行北上,去开辟新的根据地,完成我们的任务。我们欢迎大家来参加我们的队伍。我相信,一年之后,你们会来的(后来的事实正应了毛泽东的这个预言)。”
毛泽东的话音未落,李特就跳了起来,大声喊道:“同志们,别受姓毛的煽动,他是一派胡言!”继而又指着毛泽东谴责道,“你毛泽东和周恩来等人,放弃江西苏区,实行逃跑主义,现在又搞分裂,私率一方面军偷偷溜走,这是什么行为?……”
站在一旁的李德见李特气势汹汹,生怕他控制不住自己,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来。于是扑上去,把李特紧紧抱住,像要与他摔跤。李特挣扎着,却摆脱不了李德那像铁钳一般的手臂。
李德用俄语大声喝问道:“你凶狠得像只饿狼,你想干什么?”
李特暴瞪着眼睛死死盯着李德,也用俄语大声吼道:“滚开!你这个臭顾问!”
李德死死抱住他不放:“中央率一方面军北上是对的,南下才是逃跑!害怕敌人,是胆小鬼!”
李特挣扎着:“布劳恩,你忘了,毛泽东在遵义会议把你批得如臭狗屎,你为什么还要包庇毛泽东?!”
一句话触到了李德的痛处,犹如一把铁钩子把他那稍稍愈合的情感伤口又血淋淋地挑开了,又撒上了一把盐!
李德脸上的表情极难看:青灰的面色翻卷着悲苦的暗云,干裂的嘴唇颤抖着,歪曲着,大鼻子的两翼翕动着,两只塌陷的眼眶里蓝色的眼睛散射出一种幽森阴冷的青火苗……他又一次强烈地感到命运的作梗和被嘲弄!
他何曾会忘记,遵义会议使他梦寐以求的荣誉、威望和尊严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会议的情景:他的椅子放在门旁边一个很别扭的地方,被有意地排斥在中国人圈子之外,好像处在一个被告的位置。毛泽东对他发动的批判火力持续了三天,简直把他批得焦头烂额了!——尽管他怀着极其愤慨和委屈的情绪拒绝接受。
面对中央红军被迫撤离江西苏区、一路冲杀的残酷而悲壮的现实,李德认为,一位32岁的军事顾问派往一个泱泱大国绝非无能之辈。当他接受来中国的使命时,他也曾对自己的能力产生过信心不足甚至心虚胆怯的感觉。可是,当他被博古完全委以重任,而在共产国际代表的头衔下红军将士对他的尊重与服从,使他对自己的军事指挥才能深信不移了。
但自以为是,是人类的通病,它葬送的不仅是一般的凡夫俗子,而且有许多伟大和杰出的人物。李德总觉得自己对,把红军遭到的一切挫折看成是客观原因,并为自己开脱:“一个心胸不太狭隘的民族,不应该过分责备那些到自己家中真诚帮厨而又把饭菜烧煳的客人。”——他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国际顾问,终究是个客人。但他却忘记了一个原本不该忘记的事情:在一个陌生的民族,一个陌生的国家,一个陌生的军队里,不顾一切地瞎指挥是多么危险!想获取荣誉,得到的却是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