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眼下中央率一方面军来个“不辞而别”,单独北进,他感到太意外了!自投身革命以来,还从未受过这么严重的打击!他觉得自己好像遭到党的“遗弃”,内心痛苦极了!
他当然晓得,中央的北上方针,并非随心所欲制定的,是经过政治局的同志再三商讨研究通过的。然而,张国焘与中央各执一词,函电频催,要他和陈昌浩率右路军南下,而中央又坚决不肯……如果右路军接受中央命令单独北上,等于把四方面军分成两半,天各一方,这样无论从感情上或理智上,他都接受不了!
是北上有前途,还是南下有出路?现实绝不会也不可能把成功与失败的结论告知两路红军。
此刻,徐向前抱定这样一种深沉而执著的思考:在茫茫暗夜中的探求者,一步迈对了,也不要看作无尚荣耀;一步迈错了,也不要看作终生耻辱;那种为了一时的政治需要,把一方升上天堂而把另一方踩入地狱的偏执,既不是辩证唯物主义,也不是历史唯物主义!能够迈开探求的步伐,在黑暗中摸索探路,坚持下来就是高贵的,伟大的,即使跌几个跟头摔折了肢体又算得了什么呢?即使粉身碎骨又有何妨?
“老徐,老徐,李特回来了!”陈昌浩怒气冲冲地跑了过来。
“把人劝回来了没有?”徐向前问。
“狗卵子!劝不动,只拉回来几十个四方面军的人。”
“你……你不该叫他们去追。”徐向前一脸愁云,声音憋闷得发颤,“我们都是红军,都是为了一个目标走到一起,哪有红军打红军的道理……”他反复沉吟着这句话。
“噢,这是中央发给他们的传单,纯属煽诱!”陈昌浩将一份《为执行北上方针告同志书》递给徐向前。
徐向前忙接过传单,默默地看起来:
……南下的出路在哪里?南下是草地、雪山、老林;南下人口稀少,粮食缺乏;南下是少数民族的地区,红军只有减员,没有补充,敌人在那里的堡垒线已经完成,我们无法突破;南下不能到四川去;南下只能到西藏、西康;南下只能挨冻挨饿,白白的牺牲生命,对革命没有一点利益;南下没有出路!南下是绝路!……
透过薄薄的信纸,仿佛能听到那一声声殷切深沉而悲壮苍凉的疾呼呐喊!
陈昌浩陡然发现,徐向前的手在瑟瑟颤抖,眼睛里泪花莹转——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内心悲苦到了极点!
“老徐,我已给朱总司令、张总政委发了电报。告诉他们,中央率一方面军单独逃跑了。”
“你!……唉!……”徐向前长叹一声,突然袭至的昏眩使他摇摇欲倒。他急忙将身子靠在一棵树干上,被撞动的树冠纷纷落下一阵雨珠。
“老徐,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太突然了,太突然了……”
“我们,我们总不能在这里等死吧?!”
“……”
这时,一位参谋急跑过来报告“张总政委急电!”遂将一份电报交给陈昌浩。
陈昌浩阅毕,对徐向前说:“国焘同志要我们立即率部南下,与左路军在卓克基和党坝集结会合。”
徐向前沉默许久,声音低沉而嘶哑地说:“告诉大家,又要重返草地了……”
他想到了血的代价。
他无法向谁诉说衷肠!
先驱者走出的路是多么曲折、艰难:客观上的波诡云谲,敌我优劣悬殊,加之环境险恶,粮秣匮乏;而主观上又歧见愈烈,纷争不息,迫使他们每走一步都要付出高昂的代价。而且他们面前是前人从来未涉足的路!
在历史没有端出明朗的答案之前,一切对于他们都具有极大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很难说走进峡谷就是如同掉进了命运的低谷;也很难说爬上了绝崖就能看到胜利在望。也许,认定的平坦大道上会突然横出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也许,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时会惊然出现柳暗花明的境地。况且,在纷繁杂乱的不清晰的未知数中,已不允许你从从容容地思考或挑挑拣拣,只允许你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和必须付出代价!
川西北高原上独有的太阳和瞬间骤袭的风雨雷电,又一次地俯瞰着一支调头返回的队伍在茫茫的“萨格苏海”缓缓驱动……
5.决裂引起的狂怒与激悦
得知毛泽东和中央率一、三军团单独北上的消息,张国焘勃然大怒!他拿着陈昌浩发来的电报朝朱德面前一甩:“总司令,你看看吧,毛泽东带头搞分裂,私率一、三军(团)跑了!这是什么行为,连一点信义都不讲啦!右倾,逃跑,地地道道的机会主义!”
朱德看完电报,万分惊诧,嘴里不由得嗫嚅着:“这是怎么回事?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你不相信?”张国焘将嗓门提高八度,“电报上说得清清楚楚,他们以‘北上抗日陕甘支队’名义,以夜间‘打粮’为掩护秘密行动。原三军团担任的警戒任务未作交待就撤守了,使四方面军的一些驻地完全暴露,易受敌攻击。当前敌总指挥部发觉了他们的行踪,三军团殿后人员才告诉说,是奉中央的直接命令而行动……”
的确,电报上是这样写的。事实亦如此。
朱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电文,黧黑的脸膛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性格笃实正直,谦和仁慈,忠厚长者之风掩盖着他品格的另一面——倔强豪爽,阔达坦荡,临危不乱,遇变不惊。这种可贵的品格除了一部分来源于他的天赋素质外,主要的是在动荡和战乱的艰苦岁月里而逐渐形成的。他的亲临火线的勇敢和献身精神是举世公认的,但他的勇敢体现着胜而不骄败而不馁的顽强与坚毅,不管统率10万胜利大军还是带领一个班的溃败战士,都能体现出他的将帅风范,历数红军所走过来的路程,在每向前推进一步,都脱不出这只农民式的老军人的有力的手!
“特立,我看还是应该冷静地分析一下,中央为什么突然单独率一、三军北上。”尽管朱德一时还弄不清这个突发事件的原委,不忍心看到这种难堪的分裂局面,但他还是平静地对张国焘这样说。
张国焘愤慨地说:“我一直就很冷静。我对姓毛的算是认识了,两军会师以来,他玩的尽是权术!”
朱德说:“特立你这样认为就不对了,北上方针是中央政治局开会决定的,并不是毛泽东一人的主张。”
张国焘冷冷一笑:“这还看不出来嘛,洛甫、博古等人早已成了毛泽东的傀儡,不过为他所利用而已。再如红军总司令部,也形同虚设,还有你这个总司令,我这个总政委又怎么样?有其名而无其实,令不动禁不止。”
朱德冷静而耐心地分析道:“原定分两路在班佑会拢北进,左路却行动迟缓,又说不通徐、陈他们,我想是迫不得已,中央才只好率一方面军的部分人马走了。特立,你说是不是这样?”
张国焘挥手一劈:“你不要为他们开脱了,什么‘北上抗日先遣队’,只不过是个幌子,掩人耳目罢了。毛泽东这一步棋真可谓走得妙哉:这样悄悄溜走,会使蒋介石认为红军主力仍在这里,把进攻的矛头指向我们,而不会指向他那个支队。说破英雄懊煞人,玉阶兄,我这样分析得对不对?”
朱德缄默片刻,他额头上那些纵横交织的皱纹里好像储满了疑虑和思考。他站起来,绕屋踱着步子:“他们不足一万人马,开进甘南仍会遇到很多困难和危险,蒋介石也不会放过他们。特立啊,现在不是过多责难他们的时候,不要说我们是革命的队伍,就是江湖之帮,也不能看着自己的弟兄临危受难而袖手旁观。我想,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应以党的团结为重,以大局为重,我们还是策马加鞭追赶上去。”
张国焘声调马上又变得强硬起来:“这要看四方面军的同志愿意不愿意,答应不答应!既然他毛泽东不仁不义,擅自行动,也休怪兄弟不讲情面!”
朱德盯着他问:“你打算如何行事?”张国焘说:“我已经给昌浩、向前发了电报,要他们即日返回,与左路二纵队在卓克基和党坝一带集结。”
朱德的脸色陡然板得铁青:“你!你怎么擅自决定?”
张国焘好像没听见,一脸愠色地走了。
在张国焘看来,甩掉了中央,不再受毛泽东等人所掣肘,这并不是一件坏事情:从今往后不再听别人发号施令,完全凭自己的意志去指挥调动一支大军轰轰烈烈地大展宏图了!
进而他又想,如果说一、四方面军会合后出现过分歧和裂痕,而制造分裂最先迈出第一步的是毛泽东等人,而不是我张国焘!这叫人算斗不过天算,谁也抓不住张某人的把柄!
这么一想,他反倒心安理得,情绪畅快起来,笼罩在心头上的阴影转瞬烟消云散。他开始谋划大举南进的部署。
9月11日,党中央在北上途中的高吉向张国焘发来电令。电文中写道:
中央为贯彻北上抗日的战略方针,再一次指令张总政委立刻率左路军向班佑、巴西开进,不得违误!……中央已决定右路军统归军委副主席周恩来同志指挥,并已令一、三军团在罗达、俄界集中。……
尽管这一道如此严肃的极具权威性的命令,对于张国焘来说,已经毫无作用了。
“尔等不辞而别,偷偷逃跑,今又厚颜电催,要人家也步其后尘,跟着逃跑,岂不令人耻笑!”张国焘将电报朝桌上一摔,当即对黄超说:“给一、三军发报,要他们南下!”
黄超马上打开电文夹,作好了记录的准备。
张国焘口授道:
林(彪)、聂(荣臻)、彭(德怀)、李(富春):
(甲)一、三军单独东出,将成无止境的逃跑,将来真会悔之无及。
(乙)望速归来受徐、陈指挥,南下首先赤化四川。该省终是我们的根据地。
(丙)诸兄不看战士无冬衣,不拖死也会冻死。不图以战胜敌人为先决条件,只想转移较好地区,自欺欺人论真会断送一、三军的。诸兄其细思吾言。
并报徐、陈
国焘亲笔
12日22时
他口授完,黄超也一字不落地速记下来。
“立刻发报!”
“是!”
黄超应声转身欲走,特别机敏地在张国焘冷峻的面孔上瞄一眼,小声说着“张主席,眼下部队还不了解事件的真象,是不是召开一个会,给大家讲一讲?”
张国焘说:“我已考虑好了,明天就开会,把毛泽东等人制造分裂的真象公布于众,让大家来声讨谴责他们!”
黄超附和道:“对对对,分裂的罪责完全由他们来承担!不把真象摊出来,有人还会以为是我们不服从中央命令呢!”说罢,转身去发报。
张国焘点燃一支烟,惬意地吸着,心绪愈发激悦、亢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