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拥抱与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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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懋功.抚边村(1)

1.懋功相约,张“帅主”迟迟未到

霪雨连绵,道路泥泞,通往懋功的高山隘口依然冰封雪裹,酷寒袭人。

翻过了隘口,毛泽东一行策马沿着一条狭窄的河谷向懋功抵进。

河谷里气候温和,草木葱茏,千岩竞秀,山坡上的杜鹃花已从墨绿色的叶子中探出头来,一簇簇合欢花和紫丁香开得格外妖艳,它们纷纷以浪漫的色彩装点着夏日热恋的时节。然而,沿途却看不到村舍,看不到牦牛和羊群,连当地人的影子也看不见。世界变得是这样的宁静,宁静得使人产生一种混沌感,恍若走进了世界的原初——显然,眼前的一切还完好地展现着大自然的原始风光。这里的空气是透明的,人和大自然在这里达到了一种难得的和谐。

无须对他人许诺,也无须对谁倾吐,人和大自然有许多相似而默契的东西——有一片属于他自己的领地潜藏在心的一隅。它不属于绿叶,不属于花朵,甚至不属于母亲,不属于妻子,也不属于自己。前方的路是不是一片坦途?不知道,但必须走下去。也许前方有一座孤寂的荒山,也许是梦中一条崎岖的小径,也许是旅途中有一朵远去的白云……但这一切似乎都蕴藏着一种无法启齿的秘密。

与毛泽东同行的只有朱德、周恩来、张闻天等几个人。从达维出发时,毛泽东已派林彪、彭德怀率领一、三军团的大部分人马从不同的方向前进了——也许他并不是不相信张国焘,但他不能不为自己带出来的这支已不足两万的队伍而采取必要的防范措施。他与张国焘自从1923年在广州举行的中共“三大”上相识以来,已有12个年头没有见面。波诡云谲,他不能不防。在达维与李先念、韩东山谈话中,他对张国焘等人及部队的有关情况进行了间接的了解,尤其张国焘发来的那个与中央方针持有歧见的复电,已表露出“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的征兆。他觉得眼下颇有点像“刘皇叔(刘备)身在孙仲谋(孙权)处”的境遇——朱、周、张等人也有同感。

6月18日,毛泽东一行抵达懋功县城。

红军总部设在懋功河边一座天主教堂里,从这里可以俯瞰河两岸优美的景色。毛泽东却住进教堂对面的一所较为干净的房子里,其他几位领导人也都分别在附近的几所房子里住下来。

他们无兴致浏览这里的宜人景色。

他们在此等候张国焘及四方面军领导人的到来。

李先念成了大忙人。在达维,他布置好沿途的警卫工作后,又扬鞭催马赶到懋功,部署、落实这里的防守、警卫和后勤保障任务。因为到目前为止,他是四方面军与中央首长和一方面军接触的最高领导。

毛泽东与周恩来、朱德、张闻天等在到达懋功的当晚,再次会见李先念,并详细询问岷江、嘉陵江地区的情况。

毛泽东在一幅军用地图上圈来划去,说:“全国抗日高潮正在到来,整个形势对我们会越来越有利。一、四方面军要在党中央的统一领导下,相互学习,亲密团结,北上抗日,促进全国抗日高潮的发展。国焘同志说,红军向东向北发展困难极大,主张向南进攻。是北上,还是南下,这是个战略进攻方面问题,我们应该说服他放弃这个主张。

李先念表示赞同。

当晚,就“战略进攻方向”问题,毛泽东与张闻天、朱德、周恩来复电张国焘、陈昌浩、徐向前:

目前形势须集大力首先突破平武,以为向北转移枢纽。其已过理番部队,速经写塘绕攻松潘,力求得手。否则,兄我如此大部队经阿坝与草原游牧区域入甘、青,将感绝大困难,甚至不可能。向雅(安)、名(山)、邛(崃)、大(邑)南出,即一时得手,亦少继进前途。因此,力攻平武、松潘是此时主要一着。望即下决心为要。

两天过去了,仍不见人来,也不见来电。

“懋功相约,张‘帅主’为何迟迟未到?看来,我们只好坐坐‘冷板凳’喽!……”毛泽东脸泛疑虑却又不无幽默。

“也许他已经动身了,从理番到懋功400余里,少说也要三天时间。”周恩来揣度着说。

“是不是我们翻过了雪山,该向他那里去才对?”张闻天点了一下眼镜,笑里含着一丝嘲讽。

“再等等,再等等吧……”朱德沉吟着说。

6月20日,毛泽东等再次致电张国焘:

从整个战略形势着想,如从胡宗南或田颂尧防线突破任何一点,均较西移作战为有利。请你再过细考虑:打田敌方面是否尚有若干可能?如尚有可能,则须力争此着;如认为绝无办法,则需暂时抛弃川陕甘方针,改变为向川西南发展。……如此战役部署,则应以有力一部在东岸佯攻,西岸松潘方面亦不必使用多的兵力,主力速向懋功开进,向雅、名、邛、大打去。这一动作,关系全局,须集中二十个团以上突然出击,且后续飞速跟进,方能一下消灭敌人大部,夺取广大地区,展开战局。

从电文的字里行间不难看出,为了“从整个战略形势着想”,为了珍惜和维护两大主力会师后的“亲密团结”,毛泽东不得不暂且向迟迟未来会面的“帅主”张国焘投下一枚“妥协”的棋子了。

毛泽东在电文的最后写道:“兄亦宜立即赶来懋功,以便商决一切。”

2.欢迎式上,毛泽东斥责身边的战士:别羡慕那些马

张国焘接到毛泽东等人6月20日的电报愣了很久。

几日来,他的心情一直处在既亢奋又深沉的状态之中,万千思绪搅得他心神不宁。

想一想那些老战友,算起来已有十多个年头未见面啦,最短的也有三四个年头了。他和毛泽东还是12年前在广州出席党的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时见过面,以后就各奔东西,从未聚首;那个温文尔雅、一身学究气的洛甫,是他四年前从莫斯科回到上海在临时中央与其匆匆一晤后,他便奔往鄂豫皖苏区去了;还有朱德、周恩来、刘伯承等,是从“八一”南昌起义失败后与他们分的手……一次次的武装暴动、起义、反“围剿”、开创根据地、建立苏维埃政权,几多风雨,几多磨难,失败了再拉队伍,离散了又聚人马,啊,大家都变成游击专家了!如今他们历经千辛万苦,竟也来到这荒僻的西陲相会,连中央首脑机关也迁移来了,实属不易啊!

但使他感到不悦的是:你们初来乍到就下“御诏”,发号施令,抛出所谓的“占领川陕甘”总方针,这不明明是把本人和四方面军既定的“赤化全西北”战略蓝图一分不值地给否决了吗?在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老政治局委员吗?还有这支10万人马的劲旅吗?还有刚刚成立的西北联邦政府吗?对不起,你们一路劳顿,人困马乏,就在懋功休息两天吧!

电报频传,羽书交驰……他知道他们已等得确有几分焦急了。

使他又感到几分慰藉的是6月15日,毛泽东以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主席名义及中国工农红军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朱德与副主席周恩来、王稼祥等联名发布《为反对日本吞并华北和蒋介石卖国宣言》,把他和项英两位“元老”以中央政府副主席排在毛之后,朱、周、王之前,这使他看到了自己在这些老战友中的重要地位。再就是20日发来的这封电报,他们的态度明显地温良起来,就战略方针问题要等他亲赴懋功开会商磋而决。

他觉得是时候了,该动身上路了。

他同徐向前、陈昌浩等人商量了一番,决定由徐、陈在总部留守,他仅带着秘书长黄超等几位随员,挑选了30多名精明强健的卫士,于6月21日策马出发了。

6月24日,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人抵达两河口镇,在一座相当壮观的喇嘛寺里住了下来,准备在这里召开政治局会议,讨论和制定两军会合后的统一行动计划及战略方针问题。

毛泽东一直在等待。

直到有消息说,张国焘一行已由理县的杂谷脑出发至懋功途中,毛泽东和大家甚是高兴。

这天,他终于下令让警卫员陈昌奉拿来剪子将他的披肩长发剪短几寸(在泸定城,陈昌奉曾劝他将头发剪一剪,他执意不肯,说要等翻过了大雪山与四方面军会合后再剪),还特意将妻子贺子珍为他缝补好的一套灰土布旧军装穿在身上。

朱德也照此办理。他将一把剃须刀磨得雪亮,然后就将整个脑袋交给了老伴康克清,为他来个“彻底打扫”。

一直发烧咳嗽的周恩来,怎么也舍不得将一把漂亮的垂胸胡须像割韭菜似的剪下来,只是象征性地让邓颖超为他修整修整。他说:“还是留着的好。”

35岁的中央总书记张闻天(在是年1月召开的遵义会议上当选为中共中央总书记),在长征路上正与年方24岁的刘英(中央纵队秘书长)热恋——是毛泽东牵的线。刘英像变魔术似地把他戴的那副用线缠着的残腿近视镜(是在爬夹金山时摔断的)摘下来,给他戴上一副新的玳瑁框边眼镜,虽然两副眼镜的矫正度数不太一样,但张闻天还是乐呵呵地说:“很好很好,我要把它一直戴上。”

……

6月25日上午,天空刚才还是一片碧蓝,转眼间乌云骤起,雷声大作,噼噼啪啪下起雨来。

机要参谋接到四方面军沿途部队传来的消息:张主席一行很快就到。

毛泽东、朱德、张闻天、博古等人便冒雨前往三里多路的抚边村去迎接,周恩来也抱病赶来了。

抚边,这个仅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落,是通往河口镇的要塞。两天前,这里已经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村里的墙壁上用石灰水刷出了大幅标语,张贴了红红绿绿的欢迎口号,一些房屋前还挂着用红布制作的旗帜;村与村之间架起了野战电话,以便随时保持联系;在村口一片草坪上搭起了一个讲台,四周用松枝翠柏镶起一个绿边,缀上一束束鲜花。——这一切,都是为了迎接一个历史性时刻的到来。

大雨滂沱,丝毫没有停歇的样子。

毛泽东等人踅身在路边搭起的油布篷里,兴奋、急切而又十分有耐心地等待着。

站立得太久了,加之烟瘾大发,毛泽东便就地蹲下,点燃一支烟,美美地吸着,幽默道:“天公不作美,要扫大家的兴,可今天党政军首脑倾巢出动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周恩来咳嗽了一下,接着说:“也许天公受了感动,所以就来个泪雨倾盆!”

又引发一阵笑声。

直到下午5时许,才听得一阵“嚼嚼嚼”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

列队站立在雨中的哨兵一个接一个地将消息传递过来:来啦——来啦——来啦——

毛泽东等人马上走出帐篷,迎上前去。

张国焘骑着一匹白色骏马,在30多名骑兵卫队的护卫下飞驰而来,马队荡起的泥水溅在欢迎人群的身上、脸上——但他们似乎毫无感觉,只是一个劲儿地鼓掌和欢笑。

站在毛泽东身边的一些战士,看到四方面军的马如此膘肥体壮,禁不住地夸赞着:“哇!好气派!好威武啊!我们能骑上这样的骏马该多好!……”

毛泽东转脸扫他们一眼,低声斥责道:“别羡慕那些马!”

转瞬间,那匹白骏马来到跟前,马蹄溅起的泥浆甩在毛泽东的裤腿上,但他赶忙迎上去喊了一声:“国焘兄!”

张国焘闻声勒住马缰,翻身跃下鞍鞯,微笑着向迎过来的毛泽东等人拱手道:“诸位仁兄久等了,这么大的雨,实在对不起。”

说罢便张开双臂与毛泽东拥抱,与朱德拥抱,与周恩来拥抱……

迎接的队伍在欢呼。数千群众在欢呼。

毛泽东、张国焘等登上主席台,不断地向欢呼的人群招手致意。他们的脸上、衣服上都滴着水。

毛泽东于挥手间打量一眼张国焘:此公身材魁梧,仪表堂堂,脸庞丰满红润,毫无饥苦之色,一身半新的灰色军装个分合体。——这在刚才与张拥抱时就感受到了:此公身上肉滚滚的。

“国焘兄身胖体阔,想必日子混得不错哩!”毛泽东乐不可支地调侃道,“真乃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十年未见,不胜抖擞啊!”

“哪里哪里,久闻润之兄大名,如雷灌耳,今日幸遇尊颜,实乃有幸!”张国焘敷衍地笑着,应酬着,目光从毛泽东脸上掠过,投向周围的几位老战友身上。

从彼此的容颜气色与穿着上,张国焘感受到了一种明显的反差:

毛泽东头发老长(尽管已作了修剪),面色憔悴,颧骨高耸,看上去很难受;且军装很旧,缀满了补丁,而袖口破损得已无法缝补,举止十分拘谨。——他在与毛拥抱时虽感到了对方是一副高大而又结实的身躯,但却精瘦得几乎能顶着骨骼。在他眼里,毛泽东似乎永远也脱不了以前那身长衫和眼下穿了灰布军装包着的湖南乡下人的士气。

周恩来一副病容,俨如大病初愈,一把淌胸的胡须倒是很漂亮,显得老成持重。

朱德的形象虽然和南昌起义时差不多,但显得十分苍老,满脸皱纹很深。

学者风度的张闻天面皮青白,少有血色,宛如一个穷困潦倒的教书先生,但一双眼睛在厚厚的瓶底似的镜片后面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呵,绰号叫“黑面木偶”的博古,鼻梁上架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几乎遮住了瘦削的两颊,他以前就瘦,现在更瘦,看来一辈子都瘦。

张国焘深感诧异,心里不禁产生出一种近乎于怜悯的同情感:八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他们都经受了大劫大难,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啊!

一阵热烈的欢呼声过后,毛泽东首先致欢迎词——

“一、四方面军的同志们:

“中央红军突围西征,半年多来击退敌人无数次的围追堵截,战胜了自然界数不清的艰难险阻,为实现自己的战略方针,不惜流血牺牲,蹈险犯难,初步取得了战略转移的重大胜利。大渡河边,蒋介石希望我们变成第二个石达开,而英勇的红军没有让敌人的阴谋得逞,终于闯过了大渡河,翻过了大雪山,和英雄的四方面军胜利会师了!”

会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