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毛泽东无暇再同张国焘争执什么
又一个恰似懋功会师的场面出现了。
1936年12月1日,张国焘和朱德率红军总司令部到达陕北保安。红军学校校长林彪集合全校师生在郊外排出长长的队列,夹道欢迎这支历经坎坷的队伍归来。毛泽东、张闻天等中央领导人站在学生队前面迎候。
张国焘对会师的场面颇为敏感,由此形成的一种条件反射,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懋功会师的情景——那时他是拥有一支10万劲旅的统帅,仅一年多的光景,他身边只剩下1万多人马前来会合。看到精神饱满的毛泽东率其左右向他招手致意,他心里着实不是个滋味:是嫉妒?是痛惋?还是忌恨?忿怨?……此刻他的心绪纷繁杂乱。
相形之下,眼前的毛泽东的心情大大不同于一年以前了。他现在是以主人的身份迎接误入歧途的兄弟归来。
然而,心里的不快深掩在逢场作戏的表演背后,在一个预先布置好了的讲台上,张国焘热情十足地歌颂党中央对外抗日政策,歌颂红军空前的大团结,而对过去不愉快的事情一字未提。
掌声如雷,代替了欢迎者的千言万语。
毛泽东与张国焘并肩而行向城里走。在中央驻地已为张国焘安排了一所漂亮的窑洞。
“国焘同志,大家都盼着你回来哩!”毛泽东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这一年,多跑了些路,多爬了些山,革命的道路不是一点弯子也没有啊!四方面军也是党领导的部队,今后中央还要尽可能多派一些同志去工作,大家团结一起,共同进步。”
张国焘似有些感动。
但他似乎又从毛泽东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多跑了路,多爬了山,这是你自讨苦吃,怨不得别人;现在牵你回来就是要帮你好好地扭扭那个“弯子”!……总之一句话,要与你张国焘彻底清算一下账了!
一路上,他保持沉默,呈洗耳恭听之状,但感到身上背着的一副无形的“十字架”越压越重……
毛泽东似乎无心思同张国焘坐下来评是非、论短长,解决一揽子似乎永远也解决不完的党内的分歧与争端。
毛泽东现在最强大的对手,是曾经在井冈山时期就悬赏25万块大洋要买他那颗脑袋的蒋介石。时值今日,国难当头,历史正召唤这两位至关重要的人物作出共同的选择,驾驶着各自的战车去对付共同的敌人;国人焦虑的期待的目光都投射到这两位巨子身上:国事即如家事,两大阵营的许多事情亟待双方坐下来恳谈、协商。但是,目前最现实的也是唯一的交流方式是致函,因为时间和条件还不允许二人面对面坐下来把一切悬而未决的事情抖出来,亮明白。也许二人压根就坐不到同一条板凳上。
在他亲自出面迎接张国焘到来的当晚,他伏身于窑洞的油灯下,代表朱德、张国焘、周恩来等19位红军高级将领暨全体红军起草《致蒋介石先生书》,再次重申共产党及红军的立场和主张——
介石先生台鉴:
自去年八月以来,共产党、苏维埃与红军曾屡次向先生要求,停止内战,一致抗日。自此主张发表后,全国各界不分党派,一致响应。而先生始终孤行己意,先则下令“围剿”,是以有去冬直罗镇之役;今春红军东渡黄河,欲赴冀察前线,先生则又阻之于汾河流域。吾人因不愿国防力量之无谓牺牲,率师西渡,别求抗日途径,一面发表宣言,促先生之觉悟。数月来绥东情势益危,吾人方谓先生将翻然变计,派遣大军实行抗战。孰意发生反派出汤恩伯之八个团向绥赴援,聊资点缀,而集胡宗南、关麟征、毛炳文、王均、何柱国、王以哲、董英斌、孙震、万耀煌、马鸿逵、马鸿宾、马步芳等二百六十个团,其势汹汹,大有非消灭抗日红军荡平抗日苏区不可之势……
窑洞里被浓浓的烟雾笼罩着。毛泽东已经习惯于在用劣质烟草营造出来的这种特殊氛围里施展韬略,描绘蓝图;纵横捭阖出一个挥洒的天地。
此刻,他的全部思绪在一支接一支的土制烟卷上烘燃着,狼毫小楷饱蘸着墨汁在粗糙的信笺纸上尽情地挥洒,胸中奔腾着、喧泄着一股难抑的愤慨之情:乖乖!260个团,30万精锐部队,飞机大炮,四面包围,气势汹汹要把昆仑山轰倒,把黄河填平!
哈哈,结果怎么样呢?
毛泽东又点燃一支烟卷,深深吸一口,努力将难抑的心涛抚平下来,接着往下写——
吾人虽命令停止向先生之部队进攻,步步退让,竟不能回先生积恨之心。吾人为自己计,为保存抗日军队与抗日根据地计,不得已而有定边山城堡之役。夫全国人民对日寇进攻何等愤恨?对绥远抗日将士之援助何等热烈?而先生则集全力于自相残杀之内战。然而,西北各军官佐士兵之心理如何,吾人身在战阵知之甚悉,彼等之心与吾人之心,并无二致,亟欲停止自杀之内战,早上抗日之战场。即如先生之嫡系号称劲旅者,亦难逃山城堡之惨败,所以若何,非该军果不能战,特不愿中国人打中国人,宁愿缴枪于红军耳。人心与军心之向背如此,先生何不清夜扪心,一思其故耶?
写到此,毛泽东嘴角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山城堡之战刚刚结束10天,此役全歼胡宗南一个旅又两个团,余敌纷纷向西撤退。蒋介石的“会剿”部署破产了。蒋介石承受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为什么?人心与军心之向背如此也!
在毛泽东看来,山城堡战斗大捷,只是给了蒋介石一剂“当头棒喝”,逼蒋、联蒋抗日才是当前关乎国家和民族生死存亡之大事——
今者,绥远形势,日趋恶化,前线之守土军队,为数甚微,长城抗战与上海“一.二八”之役前车可鉴。天下汹汹,为公一人。当前大计只须先生一言而决,今日停止内战,明日红军与先生之西北“剿共”大军,皆可立即从自相残杀之内战战场,开赴抗日阵线,绥远之国防力量,骤增数十部。是则先生一念之转,一心之发,而国仇可报,国土可保,失地可复,先生亦得为光荣之抗日英雄,图诸凌烟,馨香百世,先生果何故而不出此耶?吾人敢以至诚,再一次地请求先生,当机立断,允许吾人之救国要求,化敌为友,共同抗日,则不特吾人之幸,实全国全民族唯一之出路也!毛泽东奋笔疾书,激愤的诤谏辞里哗哗流淌着坦诚劝进的挚情!拳拳之心,日月可鉴;孰轻孰重,何去何从,全在你蒋介石一念之转,一心之发了!
写过的信纸一页页摆放在桌面上,毛泽东浏览一眼,觉得要说的话实在太多,几页纸如何包容得下?该刹笔了。
喜怒笑骂皆文章。喜吃辣子的湖南乡下人那种倔强,本应促使他再说几句杀伤力特强的话,但他还是以理智的克制凝滞了情感的宣泄:天下理无常是,事无常非;时空转换,否极泰来;先日所用,今或弃之,今之所弃,后或用之……毛泽东是深谙变通之法的。
他最后写道——
今日之事,抗日降日,二者择一,徘徊歧途,将国为之毁,身为之奴,失通国之人心,遭千秋之辱骂。吾人诚不愿见天下后世之人聚而称曰:亡中国者非他人,蒋介石也!而愿天下后世之人,祝先生为能及时改过救国救民之豪杰。语曰:过则勿惮改。又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去何从,愿先生熟察之。寇深褐亟,言重心危,立马陈词,伫候明教。
就此打住!
狼毫小楷笔像一杆发射完子弹的快枪,畅快淋漓地被主人搁放在墨盒旁,显得是那样的舒泰,服顺,安详。
信写好后,毛泽东邀来朱德、周恩来、张闻天等人过目,皆倍加赞赏当即发出。
无疑,这是一枚掷向蒋介石的重磅炸弹!
毛泽东一笑否之,说:这是一剂“开心顺气丸”。
西安。临潼华清池。蒋介石的临时行辕。
蒋介石似乎忙于召见各路“剿共”大员,部署新的“举歼”计划,而无暇琢磨毛泽东来信的全部内含。
他没有回信。
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证明:他读了毛泽东的信,心情决非像华清池的温泉一样平静如镜。自从他12月初来西安亲自督战,张学良、杨虎城几乎天天来华清池向他诤谏,想以至诚之心感动他停止内战,共同抗日。
独断、怪僻而又多疑的蒋介石不能不把毛泽东的信与张、杨的劝谏联系起来。
他拍案大怒地对张、杨说:“你们……你们已被共匪赤化了,竟跟匪首毛泽东一唱一和!天不可有二日,我必须先解决他们,然后竭尽全力去抗日!你们就是拿手枪打死我,我也不能停止剿共!”
他的面孔由于痛恨引起的痉挛而扭歪着,两眼死盯着寒风呼啸的窗外,而他的胸中弥漫着炮火硝烟。
并不能说他不同意毛泽东的主张,也不是听不进张、杨的劝谏,而是他要成为中华民族的主宰——这一独裁者的强烈欲望,决定他是不能同毛泽东把秧共语、分享荣耀的,天不可有二日!
他从毛泽东的来信中,更加确信他的私人顾问“中国通”端纳(英国人)曾在一年前对他的奉告:委员长不要认为把握了军权政权,就能统治天下,你主宰中国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不是本党各派系,而正是你要悬赏缉拿的“共匪”首犯毛泽东!
端纳的理由是充分的:委员长掌握了上百万装备精良并训练有素的军队,为什么在一、二、三、四次“围剿”中,竟然被装备、数量、训练等均处于劣势的“共匪”所打败!
端纳对蒋介石置身的处境也深感忧虑:委员长为讨伐派系,歼灭“共匪”,没想到驱“狼”却引来了“虎”(指日寇)。中国有句成语: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日本早已对中国这块肥肉垂涎三尺。
端纳坦直而尖刻地指出:委员长如果不像毛泽东一样同样了解他的人民,并取得人民的支持,那么就不能进行一场有效的反共运动,更不能指望统一中国。因为委员长的不完全的统一,在某种程度上是虚假的。在中国,即使没有共产党领导,历代的农民暴动照样能推翻许多封建王朝。
“对共产党妥协,就是背叛!背叛!……”蒋介石沉吟着颓然地坐在沙发上。
他从毛泽东来信的另一面,又一次感到了竞争对手的威胁,感到了像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似的剧痛。
他不得不暗暗吟叹:毛泽东的手腕确实很高明,在面临国民党大军“会剿”时,提出国共联合抗日的主张,这就使他蒋介石处在两难的境地。去打日本吧,必然使共产党猛烈发展,首先夺取其大西北的胜利,进而实现与南京政府分享天下的图谋;如果不打日本,必然丧失人心,他蒋介石必遭千秋之辱骂。
然而,在“一念之转”、“一心之发”之后,他令秘书把毛泽东的来信“即封存档”;同时,张学良,杨虎城的苦心劝谏,也被他无情地拒绝了。
如此觑来,由“劝谏”而引发的“兵谏”也就不可避免了。
2.张国焘向总书记引咎自责
保安是陕北很荒凉的一个县城,它的规模不及黄河中下游的一个集镇。这里的公共场所和居民房已在国民党军的飞机和大炮的狂轰滥炸中荡然无存。中共中央机关和红军总部安置在这里以后,住房马上不敷分配。但张国焘到来,还是个分优待地为他腾出了一个住所,他和朱德分别被安排在依山临街的窑洞里,与毛泽东、张闻天、博古、王稼祥等人结邻而居。
这些窑洞的前面,原是一条较集中的商业街道,但眼下却成了一片废墟,好在红军都是行家里手,在废墟之上种满了各种蔬菜。每天早晨,红军的领袖们和他们的勤务人员便走出窑洞,来到各自开辟的“自留地”里精耕细作,颇有一番田园牧歌情调,好像战争已经悄然远去。
张国焘住进了窑洞,不少曾熟识的老战友、老同事、老部下也都纷至沓来,相叙话旧,这使他感到欣慰。
林育英听说张国焘到了保安,马上从外地赶了回来。
“国焘兄,你终于回来了,你还是不负全党同志所众望啊!”林育英很激动,说话时全身各部位仿佛都在用劲。
“陕北是高天厚土,被视为抗日的红色中心,我不能不来哟!”张国焘显然话中有话,有意激将这位“钦差大臣”。
“各路红军历经艰险,完成了举世震惊的万里征途,共产国际和斯大林非常佩服中国红军的这种艰苦卓绝的伟大精神,全国人民会永远记住你们的。”林育英以国际代表的口吻侃侃而谈,“哦,现在大家都要去掉顾虑,不计前过,把思想高度统一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上来。打个比方,一方面军和四方面军就好像两把玛瑙珠子,以前串拢这串玛瑙珠子的线断了,现在就是要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这根线重新串拢这串珠子。”
“希望你这根线串拢成功。”张国焘笑了笑说。
“现在中国共产党在共产国际的地位已经大大提高了。自东欧共运受希特勒的摧残以后,中共已成为共产国际中仅次于联共的第二个大支部,各国共产党对中共这些年来所从事的苏维埃运动和游击战争,均表敬佩,认为是中共革命精神的惊人表现。共产国际第七次大会已选举毛泽东、周恩来、王明和你为主席团委员。”
张国焘听了,眼睛为之一亮,但很快脸上又浮出忧云:“你这次回来充当的角色很重要。毛泽东他们对我和我的人成见很深,我们之间的裂痕也很深,要弥缝这个裂痕,使中央的领导职能正常化,你这个联络人准备采取何种举措?”
林育英面有难色。他已深有感触,要把破碎的镜子圆起来,难度实在很大。但他委婉地说:“现在,中央仍由毛泽东、张闻天分担军委主席和中央总书记的责任,我只担任全国工人运动委员会主任。目前最重要的是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在全国范围内的发展,只有到了适当时期,再行召开中共扩大会议,解决党内问题。我已向张闻天提出建议,现任中央委员最好不动,待扩大会议召开时,可以遴选一些新人参加中央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