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本来一整天都是绵绵细雨,不料将近傍晚,雨却突然大了起来。初一年级的家长会刚刚散了,学校教学楼门廊下立刻聚满了躲雨的人。年龄相似的中年家长们耐心地等待着雨停,像候场的演员等在侧幕,虽然时刻准备出场,却也知道无论是时间还是顺序,都由不得自己。
范小蔓甩开妈妈的手,躲到别的家长身后,眼睛赌气地盯着脚下。
尤扬并不把女儿的赌气当回事。这孩子从小就小性儿,言语不多,胆小老实,性格有些沉闷,像她爸爸家的人。当年,尤扬跟着男朋友范志刚回家,她就领教了范家的沉默寡言。全家八口人在一起吃饭,平均每十分钟有一个人讲一句话;饭后坐在一起看电视,半个小时之中只听得见喝水的声音。范志刚的哥哥和弟弟也各带了一个女朋友去,哥仨的女朋友互相之间也只能目光交流。一年以后,尤扬和范志刚结婚的时候,他哥哥和弟弟的女朋友早都换了人。
今天早上小蔓上学的时候天还没有下雨,中午以后雨才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尤扬来开家长会时特地带了雨伞来,就让小蔓等她一起走,不料雨就突然下得这么暴烈了,竟弄得两人都走不了。她伸手拉过女儿,把瑟瑟发抖的小蔓揽到身边。
顾盘的爸爸顾万胜会后被单独留下来,班主任李老师像训学生一样训了他一通。老师说,听顾盘本人讲,他父母都忙,谁都不管他的功课,任他自生自长。
顾万胜辩解说,我们小时候的功课也没让父母这么操过心,不是也过来了?
老师说,你们那是什么时候?有现在这么厉害的竞争吗?社会上有这么多下岗的吗?告诉你说,你们的孩子,要是你们再不管,那就情等着将来下岗吧!
顾万胜早就听孩子说他们李老师是乌鸦嘴,也就不与她计较,肚里窝着火出来,准备冲儿子发。一出门,看见儿子顾盘正蹲在走廊里等他,背靠着墙,像一只面对猎人枪口的无辜的小动物。他忍不住就笑了,说,看你这姿势我就知道,你每次被老师罚出来就这样一节课一节课地蹲着吧?赶明给你买个英语复读机,被罚出来的时候就听英语,别耽误了自己的时间。
顾盘一听他的口气,就亲昵地猴住爸爸的胳臂,说,爸,回家别跟妈妈说,我保证这学期给你考好还不行吗?
给我考?这是你说的?爸爸说。给我考?
错了错了,爸,咱俩都是男的,别那么小心眼儿,啊,说话算话?儿子说。
顾万胜斜过脸打量了儿子一会儿,点点头,说,成,可是就这一次,以后就不再给你保密了,听见没有?!
父子俩走出教学楼的时候情绪很好,以至外人绝对看不出他们是刚刚被老师连讥带讽过的。在瓢泼大雨面前,父子俩没有丝毫迟疑,顾盘跟着爸爸大步小步地冲到停车场。顾万胜迅速发动车子,雨刷启动,在前挡风玻璃上拨开雨水,刷,刷,刷……
汽车从学校的临时停车场倒出来的时候,顾盘看到了仍然站在教学楼门廊下的同班女同学范小蔓和她的妈妈。范小蔓的情绪看起来低到了极点,嘴噘得早已超出正常人界限的好几倍。她妈妈搂着她,不时地看看天空,又看看小蔓,显得有些焦急。顾盘就说,爸,范小蔓的家就在咱家那边……
顾万胜调好车头,问,谁是范小蔓?
顾盘指指车窗外,说,她,那个。
当顾万胜看到这对母女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带上她们了。
没有任何推三阻四,小蔓拉着妈妈就上了顾盘爸爸的车。妈妈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谢谢,小蔓却一声不吭,甚至对顾盘也不理不睬。
可是下车的时候还是出了一件事,小蔓的妈妈逼着小蔓说谢谢叔叔,小蔓憋了半天,憋了个大红脸,说完就急匆匆往楼里跑,结果把雨伞落在车上了。
车开出楼群后,父子俩才发现后座上的伞,就商量,是停车送回去呢,还是第二天再说——最终一致选择了后者。
第二天上学,顾盘一进教室就看见范小蔓正和几个女同学对作业题。他走过去,把那把折叠雨伞“啪”地拍在她面前。
一旁的两个女同学立即敏感地挑起眉毛,把他俩来来回回地打量了一番,问道,谁的伞?
顾盘说,范小蔓的。
问,你怎么有她的伞?
顾盘说,你问她。
范小蔓立刻回嘴道,问我干嘛?去去去去.
顾盘大人似的宽容地摇摇头,转身跑了。
前一天,小蔓和妈妈回到家的时候,爸爸已经等在家里了。他也不开灯,躺在沙发上吸烟。小蔓一进门,先闻到刺鼻的烟味,眼睛立刻被熏得掉出眼泪。
爸爸在黑暗里问道,怎么这么晚?
小蔓说,下雨。
妈妈没吭声,直接进了厨房。
爸爸立刻就发起脾气来,大声说,弱智!一对弱智!不下雨的时候为什么不回来?偏等下雨?
妈妈从厨房出来,说,是我的错。
爸爸说,不是你的错,还是谁的错?傻X!
母女俩都不说话了,因为爸爸一旦这样对妈妈,就说明有什么事情不妙了。
小蔓从小就知道爸爸特别喜欢妈妈。那时他们俩在家里时动不动就跑回房间关上门,每当这时,带她的保姆小许姐姐就会对小蔓说,瞧你爸爸妈妈,又那个去了。小蔓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内心能比较出来,他们更喜欢他们俩自己单独相处,而不是全家在一起。
记得小时候,一年夏天,全家都在睡午觉,小蔓闯进父母的卧室,看到爸爸妈妈身上什么也没盖,他俩就像夹在一起的两本书侧卧在床上酣睡,妈妈夹在爸爸的怀里,安详恬静,额角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一缕额发被汗珠浸透,紧紧地贴在她的脸旁。小蔓被迷住了,她觉得他们俩是那么美!从此,她就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姿势。那天她也爬上了他们的大床,自己一缩,像一张折叠的书签一样蜷进妈妈的怀里。小蔓多么想永远永远这样下去,并且永远是三个人在一起。可是这时爸爸突然醒了,他下床把她抱起来送回她的小房间,还把小许姐姐训了一通。
从此小蔓就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不喜欢我就不喜欢,我还不喜欢你们呢。可是要说从小到大没有谁真正喜欢过她也不对,起码有小许姐姐,当然还有妈妈。
今天,爸爸这样粗野地对妈妈说话,虽有些出人意外,却令小蔓心里隐隐地觉出些许的快意。
妈妈愣在厨房门口,问,出什么事儿了?
爸爸一声不吭。小蔓悄悄地跟在妈妈身后进了厨房。妈妈问她,你来干嘛?
小蔓说,我帮你做饭吧?
妈妈胡撸胡撸她的头发,说,去吧,不用你。
小蔓摸摸妈妈的手,冲妈妈笑笑,明显地带着同情的味道。
晚饭吃得很沉闷。饭后爸爸就进了他们的卧室,妈妈随后也进去了,没有一点声响。
小蔓像往常一样自己做作业,洗漱,玩一会游戏机,十点一过就上床了。她根本不想知道他们俩在里边的情形,他们俩不论是好还是吵,都和她没关系。
尤扬陪着范志刚在房间里,看着他兀自生着闷气。两人都不说话。尤扬知道这时不说话是最明智的选择。她和范志刚结婚十多年,首先学会适应的就是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范志刚把这个分寸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而且他和他的家人都十分在意这一点。她听见小蔓在外屋走动,洗漱,直至关上房门。
终于,她拉住范志刚的手,问他,今天怎么了?
她和他是在大学时的一次警民联欢活动中认识的。
范志刚那时是派出所的团支书,很帅,英武高大。联欢会前,尤扬和几个女同学负责布置会场,派出所的年轻人们恰巧来送联欢会时用的饮料。尤扬她们把剪好的联欢会的大字一一摆在横幅上,大家再一齐动手把字用别针一只一只别好。派出所高大的团支书主动担当了往墙上挂横幅的任务。他搬来梯子,抢先跨上去,尤扬从下边递上拴横幅的绳子。绳子很细,团支书弯着腰接了两次都没接着。尤扬又跳起来,一跳,再一跳,还是不行。团支书索性下来,直接从尤扬手里接过去,手指和手指就无意间相触了。尤扬猛地一缩手,像触了电,范志刚佯做不知,绷着脸上了梯子,但那只手指从此不听使唤。勉强拴好绳子,他回头问,正了吗?下边尤扬说,左边高了;……右边高了;……再低一点;……再高一点……突然谁也不说话了,互相愣愣地盯着看,不知如何是好。范志刚拴好线绳,固定住,从梯子上下来,默默地扛走梯子,然后躲在一个角落里怔了半天。女大学生尤扬仰头看那横幅的样子,长久地成为派出所团支书回味无穷的记忆。
后来尤扬毕业的时候,没有申请回原籍上海,她留了下来,分在区财政局。
不久他们就结了婚。婚后第七个月,小蔓就生了下来,双方的同事都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婚后更令范志刚心满意足的是,尤扬还会做一手可口的饭菜。那时所里没食堂,白天上班的人都是自己从家里带饭,范志刚带的饭就经常被“哄抢”。他有时就特意多带些饭菜,犒劳战友们。后来所里的午餐有了补助,集体订盒饭了,范志刚的光荣便不复存在。然而有一点,人们都注意到了,范志刚是很少带同事们到家里去的,无论别人怎么说他,说金屋藏娇也罢,说他“个色”也罢,他就是不愿意外人与自己的妻子混得太熟。而尤扬在单位里的一举一动,范志刚也显然是一清二楚的。尤扬虽然在北方上学生活也有十多年了,但思乡之情总是免不了的。有一阵,财政局里的那位苏州籍的总会计师和尤扬在一起说南方的小吃说得多了几次,就被单位书记单独找去谈了一次话。
范志刚这天上午被市局人事处叫去,通知他职务调动的安排。说是从中央到地方大小干部都要进行岗位轮换,一个干部在同一个岗位上不能连续多少多少年。他心里数了数,就在他头顶上,便不知有多少干部一呆就是二三十年哪。人事处那个新调来的小子板着面孔通知他,几号几号之前必须到一个远郊县的分局报到,任副局长。范志刚明白,去是必须去了,军令如山倒。
尤扬一听,吃惊地问道,什么?怎么去那儿?
所里同时提了两个人,一个是副指导员,直接升正职;另一个就是他,级别相同,地方却远了将近一百里。只是怎么才能公私兼顾,把工作和家庭兼顾?尤扬怎么安排?他得好好想想,怎么才能让尤扬和他一起调动?然而没想好的是,孩子怎么办?留在奶奶家,还是也跟着走?
尤扬说,你放心,孩子也大了,我俩没问题。
范志刚说。不是你俩有问题,是我有问题。这一去不知道多少年下去了,每星期能回来一次就算好的。咱这一辈子还有几年好过了?我这个人哪,不怕吃苦,多大的罪也能受,就是一点,我离不开这个家,还有你……
尤扬轻轻抱住他,说,我也是,我也不知道你不在身边我和孩子怎么办。
范志刚说,和我一起过去吧。给你调工作怎么样?
尤扬问,孩子呢?怎么安排?在哪儿上学?
范志刚说,孩子是小事,主要就看你的态度了。
尤扬说,我就怕那儿的教育水平不行……
范志刚说,你就明说吧,你想不想去?这种时候就看你对我的感情怎么样了!
尤扬僵住了。她发现这个谈话暂时无法进行了。每当她的丈夫范志刚执着于一种想法时,常常就把她的态度直接与她对他的感情相联系,非此即彼。
她说道,我对你的感情你还不知道?我当然可以去,可是小蔓怎么办?咱们不能不为孩子的前途着想呀。
范志刚说,随你便吧。
二、
几天以后,全校的一次会操。
当顾盘所在的初一三班按男女生分列排好队进入操场的时候,男生的队伍里突然就乱了。三个男生对着顾盘一齐发力,把他猛地推向女生行列,机灵些的女生纷纷如惊弓之鸟四散躲闪,顾盘就结结实实地撞在来不及躲避的范小蔓身上,只听顾盘边躲边叫,别推别推……呀,她爸是警察!她爸是警察!小心把你们全抓起来!
队伍忽拉一下就乱了。
在主席台上带操的体育教研组组长曹老师立刻望向这边,用手持半导体喇叭喊道,初一三!初一三!干什么呢你们?!
班主任李老师马上赤红着脸怒气冲冲地小跑过来,拎起顾盘的胳膊就出了操场。顾盘大叫,不是我!不是我!是他们推的我!
李老师说,他们怎么不推我呀?
顾盘委屈地叫道,您在哪儿呢,他们推得着您吗?
挨着操场边上的高年级几个班的同学哄地一下都笑了。体育曹老师疑惑地向这边看着,不知又出了什么事。
紧接着的一堂英语课,顾盘和那三个男生都没上成,他们被班主任李老师扣在年级办公室里写检查。
李老师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们几个,到底是冲着谁去的?
顾盘说不知道。那三个也说不知道。
李老师意思很明确,她强硬地说,不知道?不知道就谁也别走!
顾盘还是不知道,那三个里边终于有一个说,可能是……可能是冲着范小蔓的。
为什么?李老师问。
男孩子们说,他给她送小花伞。
顾盘在班上显然属于那种能闹的孩子,与那些从不越轨的孩子比,他是胆大而多谋的;但是跟那种犯事特别多的孩子比,他只是蔫淘。然而被人揭发和女孩好,这还是头一次。
李老师也颇感意外,她眯起眼问道,顾盘,想不到啊,你还有什么说的吗?
顾盘说,李老师,可惜我没长八张嘴,我知道今天我说什么您也不会相信了。
李老师恼怒道,你这是什么话?
第二天下午,几个男生的家长被叫到学校。
顾盘的爸爸顾万胜要晚些去,他要等到三点以后股市收盘。
先去的几个家长都是学生的母亲,到了之后都是一言不发,直眉愣眼地听着李老师说,好像到最后都没搞明白为什么会叫她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