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平东一家正式从外地调回来,小村刚刚三岁,那年中秋节,他是让平东和齐心抱着来的。那时平东一家刚刚回城,平东被分在饲料部门,齐心也分到一家种子公司,两人工作都不理想,心情明显不大好。高吉英为此和平东谈过,知道平东回来是希望从政的,希望能在农村政策研究中心那样的班子里工作,想凭自己在农村十多年的工作经验做些事情。
家宴上,兄弟之间难免又要谈起这些来。齐心抱着小村,脸色很难看。老二平南也是率先祝酒,举杯说,来来来,不管怎么着,先要庆祝大哥全家回来!
大家响应,边喝边吃。这时平西也举杯,说,大哥从乡下举家回迁,标志着史无前例的上山下乡运动的结束和失败!
平东一听就皱起眉头,放下酒杯。
小妹北北立刻机灵地说,不对,是标志着结束和成功!
失败!平西固执己见。
成功!大哥能从知青一步一步当上县委书记,本身就是成功。回北京更是成功!
回北京成功什么?搞饲料?!再说,要不是中央看在妈妈的面子上,干吗单调大哥回来?全国那么多县委书记,就缺他一个搞饲料的?
齐心终于忍不住,反问道,饲料怎么啦?你吃肉不吃?
平南出面劝解,别吵别吵,团圆饭嘛,慢慢说。
齐心一拍筷子,厉声问道,为什么我一说话就是吵?别人说话你怎么不打断?
全桌一片沉默。
高吉英这时平静地说道,平东回来了,今后兄弟几个就经常在一起了,我们家的团结一定要搞好。
平南说,我觉得咱们家的团结原来一直都挺好的……
平西也想说什么,被妻子使劲拉住,挣了半天才说出来,我也没说搞饲料有什么不好嘛,发什么火呀,你爱搞什么就搞吧,没人拦你。
齐心更火了,气冲冲地说,我们在农村苦干那么多年,想不到回来倒成了你们的笑料啦!
平西寸土不让,说,有本事你别回来呀!要不是中央帮我们家调回大哥,你回得来吗?要想让人看得起,自己回乡下慢慢爬,爬上省委书记,当上中央委员再回来呀!
齐心不响,眼睁睁地看着全桌每个人,发觉竟没有一个人出面制止他!婆婆似听非听;平东低着头;平南假装与妻子耳语……她霍地一下站起来,左手抱住儿子小村,右手扳住桌沿,向着平西狠很一週!
当年这双手搬过百八十斤的石头,拎过五六十斤的土筐,和队长掰腕于都有输有赢,如今这张饭桌区区小事一桩,顺手掀了,也不输当年风采。
贺家餐室里一片狼藉。齐心临走时大声宣称,我这辈子都不会靠你们家吃饭!
她怒发冲冠而去,再也没有踏进过贺家的门。
上星期我家阿姨包了一顿西红柿饺子,特好吃。平南媳妇说。
是吗?西红柿到头来不都成稀汤了?北北表示怀疑。
唉,把汁挤掉嘛……
哟,最鲜的就是汁……
老贺在的时候,中秋都很少在家。高吉英简直想不起来和老贺是如何过中秋的,倒是记得孩子们往往去学校参加篝火晚会,回家匆匆吃口饭,抓块月饼就走了。常常是她一个人在家,也无心看什么月亮,在灯下读两份文件,给孩子们收拾收拾衣服鞋袜,中秋夜也就过去了。
嘿,吃过蒜苗饺子吗?平西问北北。
没有。
咱们家下次在一起,就包各种馅儿的饺子,每种都尝一尝……
对对对,饺子宴。妈妈你说呢?
高吉英好半天才点点头。在孩子们眼里,她知道自己早已老态龙钟,迟钝呆板。
外边客厅里电话铃响了,没人理会。
平南说,我记得小时候在上海住的时候,饭菜都特别好吃;来北方以后,好久吃不惯……
谁去接电话?
肯定不是找我的。
小村去接吧!
不去,又不是我的。
准是平西的,快去,平西。
我去广州时候,吃什么都吃不够……平西边走边说,我一路吃到深圳,把深圳那帮人吓坏了……
平西很快回来,接着说,咱不在乎海鲜不海鲜,海鲜当然好,不过光是……
谁的电话?
哦,平南的长途。
你可真够呛!
平南起身去接,大家都支起耳朵。他一直嗯嗯地应着。嘴里重复着对方的话,噢没有……也没有……那行,看来玩买卖这圈人里肯定没有,那好……
平西一听就起身,高声问,是深圳老蔡他们吗?……哎哎,再问问他们是不是认识那个女的,肖洁如!
平西妻子猛地捅了他一下,全桌人不约而同都看了一眼小村。小村正在有选择地吃着烤鱼盘里的奶油,猛地被大伙的目光惊扰,便放下勺子,来回盯着人们看。怎么了?他问。
高吉英脸色也变得苍白,她盯着平西不放。
平南回来。平西问他,说了吗?问问那个肖……
说了。平南也看看小村,正遇上他的目光。
小村又低头吃,他似乎明白大人们说的是谁,但他不问。
高吉英还在盯着平西,终于问道,你们还要找谁?
是……平西支吾着。
谁?
肖、肖洁如。
平南补充说,在大哥的本子里发现了这个名字。
高吉英听后平静地说,你们找不着她,这是一个老同志,她早死了。
孩子们一同惊呼,又提了许多问题。高吉英一句也不答,起身走开。北北在走廊里追上她问,妈妈,肖洁如的孩子在不在?在哪儿?是儿子还是女儿?
她摇摇头,进了自己房间。北北往回走,大声通告,妈妈不知道!
孩子们一定会认为她是因为想起老战友而黯然神伤的。
老贺你不该!平东的本子里写了肖洁如的名字,难道这孩子早知道了爸爸的事情?难道他的失踪与爸爸有关!1964年9月17日,高吉英牢牢地记住了这个日子。一位老战友的追悼会定于下午三点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礼堂举行。
两点多钟,高吉英如约来到老贺的办公室等他一同走。老贺不在。她坐在桌旁等。老贺的台历上写着一天的日程。8:30社教动员。10:00规划汇报。11:30碰头会、1:00发展党员。2:00匈牙利客人。3:00追悼会。4:30试衣服……就在这页日历的右上角,还有一个钢笔划的钩,小小的谨慎的不易察觉也不愿被人察觉的小钩。
高吉英起初没在意老贺一直这么忙。她又顺手翻了翻前面的日历,几乎每天都是如此,安排得满满的,接下来的事情使她一直无法向自己解释:她当时为什么又要继续翻下去?好久以来她已不愿重新解释这种行为了。也许当年的妻子们因为一直是丈夫的战友而想当然对丈夫的公事抱有一种参预感,也许是她并不常来丈夫的办公室而有心了解丈夫的工作日程同时还认为侦察(这个词尽管残忍,但比“探索”更具实质性)丈夫并非不体面不道德,也许……反正她是一页页地往前翻下去了,于是她发现了一个规律,这一天,也就是9月17日的右上角有个小钩,往前,8月20日的日历右上角又有个小钩,再在前,7月22日有个小钩,6月27日又有个小钩……再往下,她不是一页页地翻了,她只需拈起一小叠,就能轻易地翻到划小钩的一页。
女人一下子就会明白,这些划小钩的日子形成的规律是与女人的月经周期相近似的!而高吉英不需分析也知道,划在丈夫日历上的小钩又恰恰与她无关!她瞬间失聪失明,失去一切知觉。很重的一声门响使她恢复过来。老贺快步走进来,匆匆收拾着皮包,好像她不在场似的,直到要走了,才说了一声,快点,要迟到了!
高吉英跟在他身后,具体地想起那些小钩来,想着要不要问问他。从那时开始,高吉英的生活就彼这些小钩钩住,她计算着时间,盯着丈夫的一举一动:满怀疑惧地与丈夫相处,在丈夫怀里变得僵硬,不自然;她神经衰弱,整夜失眠,同时把丈夫对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想象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她设想了许多办法,比如与丈夫开诚布公地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把革命利益和家庭利益同时提出。她想他会否认,而万一他承认了,要离婚,她又怎么办?四个孩子怎么办?又比如,去找老贺的党组织谈,让组织上出面帮助他,这是我党一贯的作法。可是你有证据吗?那些小钩能代表什么?再说老贺一直是部级干部中少有的年轻有为者,影响了他的前途怎么办?再比如,平时看得紧些,上下班计算时间,经常查问等等……
终于,她选择了中国妇女拴住男人的最普遍最常见最自然的办法,一天,她对老贺说,她有点寂寞,她还想生一个孩子,就是新婚戏言提到的那个“中中”。她想生最后一个。因为小女儿北北已经八岁,上了寄宿制学校后,家里有些空荡荡的。
老贺被她的要求说懵了,不解地望着她,都四十了,还生?
他回避他的目光,垂下头,追问道,行么?
老贺答应了她。从此她有了理由夜夜缠住他。每夜,待老贺沉沉睡去,她便在一旁守护着他,像守护一件宝物,一件战利品,令她充满胜胜利的骄傲。
但她一直没有问丈夫这些小钩的含义,直到他跳楼离开人世。直到他去世后好久,他才在家里他的书桌抽屉里发现了一张病危通知单。患者姓名一栏填的是“肖洁如”三个字;疾病诊断是:子宫癌晚期扩散。高吉英按照通知单去医院查询,才知患者早已去世,死于老贺自杀前一个月。假如是老战友或同事,为什么没有听老贺提起过?老贺,你死是为了谁?
就这样,这个肖洁如就永远地嵌留在高吉英与老贺之间。白天晚上她都在想象他们的关系,想象肖洁如如何垂危在病床上,老贺如何出现在她身边,如何握住她苍白柔软无力的手,想起六四年发现的那些小钩,参照月经周期,想象老贺又是如何在繁忙的公务中抽身前去看望肖;老贺究竟牺牲了多少与家人与孩子们相聚的时间去与肖在一起?……老贺去后,高吉英也受到本单位造反派的攻击: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大叛徒大流氓贺某某之妻。正因为如此。她才对肖洁如的身世有了少许不那么准确的了解。高吉英长期做机要工作,运动中,是中央的一则保护机要的通知使她得免于造反派的纠缠。而那些日子里她也恨老贺,恨他的不忠,恨他的弃世,恨他带走的那些秘密。在高吉英及其同一代的革命女干部中,不忠的行为是被十分严厉地对待的。不忠于配偶就如不忠于革命,不忠于党和人民,是她们认为该口诛笔伐,千刀万剐的。心中对老贺的责难绵绵不断,她以为不会再饶恕他了。一直到七十年代末,中央为老贺平反,补开了追悼会。会上,那一句句悼词虽是她事先字斟句酌过多遍的,然而一朝从别人口中念出,它们仍然打动了她。她仿佛又看到丈夫那多情的目光,活跃的身影。他死时才四十八岁,那么年轻,有活力;他与她恩爱多年,生儿育女;他一直保护着这个家,并没有像其他人在解放初期那样抛家弃子,另娶新妇……她的心慢慢在化解,她开始原谅他,并且还隐隐地为自己曾经有过的怨恨而歉疚。
而今,高吉英绝想不到,“肖洁如”这三个字竟然如此轻易地从孩子们口中说出,被他们传来传去,回响在贺家的大家庭里。这么说,平东早已知道。他是怎么得知的?什么时候得知的?他又知道多少?平东的失踪是否与父亲的这段秘密有关系?
高吉英不胜疲乏地陷在她的那只旧藤圈椅里,想着,是否该利用关系调来肖洁如的档案看一看;再看看她是否留有子女,假如真是与老贺所生,高吉英想,还是该关照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