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延安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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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永远的霞光

大约是1988年的春夏之交,我在北京工人体育馆东侧的一栋普通居民楼采访著名评剧表演艺术家新凤霞。虽然时间很短,但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次想用文字把那次采访的情形记录下来,又觉得内容似乎有些单薄,因此几次提笔,都没能实行。但那次采访中,新凤霞先生的音容笑貌总是难以忘怀。2003年4月5日,即清明节那天夜晚,无意间打开电视机,在凤凰卫视中文台上看到播放《永远的霞光》这个专题片,正是反映新凤霞生平与她同丈夫吴祖光家庭爱情生活及四十多年间在社会政治生活中历尽坎坷仍然痴情不改的动人故事。很快被这个写真节目深深地吸引住了。当时已接近午夜,原本倦怠的精神立即振奋起来,进而感动得多次流泪。于是情不自禁地想到那次有幸同新凤霞见面并交谈的情形,感到了一种说不出情由的写作的冲动。或许正是由于那次见面,此后在十多年间,我对于新凤霞这个名字就特别的关注。首先是注意到了三联书店出版的新凤霞写的回忆录一类的文集。那狴装帧设计极为朴素,文风十分朴实亲切的文章,常常使我觉得就是在面对面地听她谈话,像那次采访她一样的朴素而又真切的谈话。她的农村大姐一样的亲和与态度格外认真的音容笑貌时常会呈现在我的面前。记得有一本书的标题是《我当小演员的时候》,读来十分的亲切感人。一拿在手里,就再也放不下了。她的许多作品,都是由著名漫画家丁聪插图,那充满了京韵民俗的幽默,使她的文章越发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从中深切地了解了一代表演艺术家的苦难身世,了解了她的人生观、艺术观和正直善良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一个原本没有受过系统教育的旧艺人出身的演员,当她重病身残,告别舞台之后,居然在写作和绘画中重新找到了生命的价值。读了她的文章和画作,我对她能创作出如此率真漂亮的文章和画作而感到惊奇。

今天看了《永远的霞光》,看了那么多新凤霞各个时期的生活风采照,看了她在舞台上塑造的人物形象,那些美妙的剧照和电影资料,《刘巧儿》、《小二黑结婚》、《花为媒》等,领略了一代艺术大师当年红极一时的舞台风采。当年的新凤霞,在中国戏剧舞台上光彩照人。听那么多的亲人、朋友和同事回忆她的演艺和做人的感人故事,激发起对一代名伶的深深的怀念和敬仰之情。老舍、齐白石、新凤霞,都是棺根于民间的艺术大师,他们的艺术表现方式虽然不同,但对于中国民间社会民情的理解和同情是与生俱来、渗透于生命的。这不仅成就了他们的艺术,更成就了他们的人格。听着她的友人和朋友讲述她的故事,深深感悟到,新凤霞先生她更加光彩照人的是她的质朴而率真的人品。这也正是她的艺术和文章画作那样感动人的本质所在。更是同她见过一面而十多年后仍然难以忘怀的原由了。记得那天下午,应邀同她见面,那是一次意外的见面。原本到北京是采访阎红彦革命事迹和有关党史方面问题的,在采访中得知了著名评剧演员新凤霞曾经同阎红彦有过接触,并且写有回忆文章。阎红彦的女儿阎小青无意之间给我提供了这个线索,随即又十分惋惜地告诉我新凤霞眼下已中风偏瘫,不能接受采访了。我听得有些失望。我原本很想通过不同的对象,尽量多侧面地了解阎红彦将军的个性人生。随后我不死心,报着试—试的态度拨了电话,不料正是新凤霞本人接的电话。听了我的请求后,她竟然满口同意接受采访,并约好当日下午四点钟在她家中见面。这使我喜出望外,有点不大相信这会是真的。直到下午我按门铃时,心中还嗵嗵直跳。门很快便开了,是一位年轻的姑娘,据说是她的学生。走进她的书房,新凤霞已经精神饱满地等待在那里了。她显然刚刚午休起来,洗过了脸梳过了头,目光炯然地坐在一把圈椅上。面前的小桌子上,放着一个笔记本和一枝钢笔。见了面,同我很亲近地握手,像见到了久别的熟人,没有一丝的见外,更没有丝毫的名人架势。她显然对这次来访十分重视,开门见山说你了解阎书记的情况,我就不得不说了。阎书记可是个好人。

他担任云南省委第一书记、昆明军区第一政委,官够大的了,但毫无官气,只是像兄长一样地平易近人。我们几次到云南演出,他无论再忙,都要挤时间看我们演出。演出结束都要到后台看望我们,还几次把我们几位主要演员请到家中吃饭。

他的夫人王腾波也是一位老革命,四川人,快人快语。对待我们就像亲姐妹一样,吃饭时不停地给你碗里夹菜。

他们都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共产党的干部就是比国民党的官僚作风好,同人民群众亲如一家。可惜这样的好人,也在‘文化大革命’中遭了罪……”新凤霞像背诵课文一样地说着,渐渐语塞了。眼睛里聚满了泪水。接下来,她继续用她那朴实平淡的语言谈了几次与阎红彦见面的详细的情形,都是充满了喜悦,充满了感情,也充满了怀念与痛惜之情。直至今日,我才真正理解了她的悲伤是多么的深重。她知道阎红彦同志是被“四人帮”迫害致死的,而她自己和丈夫吴祖光先生在“文化大革命”中也是备受煎熬,被整得够呛,连自己的一座四合院也不得不放弃而蜗居阁楼之中,直至中风病倒。这是苦难的往事,是同病相怜的往事。不堪回首,又不能不回首。那次见面,谈话一直延续了两个多小时,我认真地做着笔记。并没认真留心屋里的陈设。好像记得她座位的上方墙上有一幅装在镜框中的画。

是齐白石先生签名送给他们夫妇的,当然是珍贵之物。画的大约是荷花之类。还有一幅是她自己的画作,画的什么记不大清了,可能是一幅牡丹图,总之画面上是一朵很大颜色很艳丽的花,表现出作者对生活充满了乐观的情绪。总之,在我的印象中,新凤霞大约每日都是坐在那个固定的位置上写作或作画的吧。那朵花便日日地衬在她的侧后,一扭头一转脸就能看得到。来人看着她时,也总是同时可见她的面容与那花朵相映衬着,显出无限的生机。直至今日,看了《永远的霞光》之后,再回想当时的情形,我便意识到她那虽是在病中的容貌衬着那艳丽的花,仍然如同一道耀眼的霞光,给人视觉以强烈的冲击力,留给你心中的光明和温暖是永不消失的。难怪十几年过去了,当我一想起这桩往事,眼前就会浮现出新凤霞真诫动人的面貌和那两幅画作,顿时便有霞光闪耀在眼前。感受到光明与温暖的存在,任何生活的艰难险阻都会冰雪消融,使你充满前进的勇气和力量。隐约记得,谈话中好像中途进来一位白发歇顶的老头儿,端了一杯茶水放在新凤霞的面前。当时我并没太在意。今天回想起来,那位神情有些忧郁,蹑手蹑脚地走进来送一杯水然后又悄悄离去的老人,大约就该是著名剧作家吴祖光先生了。从时间推算,他当时正是受到又一次挫折的时候吧。丈夫吴祖光“旧病复发”,久已中风偏瘫的新凤霞真是命运多舛。她在年轻的时候,主动选择了自己的婚姻对象,这为她带来了无限的欢乐,也使她遭逢了无比的痛苦。病中的她又一次遭此精神打击,但她像每次一样,顽强地咬牙挺住了。我们很难想像,她那病弱之躯,怎么能够经受得住那样的精神打击。然而她挺住了,依然顽强地教学,顽强地作画,顽强地写作,初衷不改,信念不倒,意志不动摇。

是什么力量催促着一个病弱之躯如此坚不可摧呢?她的确是一片朝霞,永远的朝霞。无论是在舞台生涯中还是在逆境的人生旅途上,在病魔的折磨中还是在晚年生活中,她都是一道灿烂的霞光,把光明和温暖无私地传递给周围任何一个人,他的家人、师长、朋友、同事和学生以及每一个偶然见到她的陌生人。她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光明和温暖,直至去世之后仍然生生不息,源源不断。2003年4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