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卧牛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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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赵三老汉给秦家扛过多年活,十分勤谨厚道。秦盛昌对他印象颇佳,此刻见他如此这般模样,大动恻隐之心:“三哥,你家的事我知道了,已经这样了,你也别太难过了。”随即吩咐满顺:“到太太那里取二十块大洋来。”

片刻工夫,满顺取来了钱。秦盛昌把钱给了赵三老汉:“三哥,先把娃的后事办了。其他话过后咱再说。”

赵三老汉千恩万谢地走了。

秦盛昌恨声骂道:“这伙王八蛋!民娃犯了法,有国法治他的罪哩,凭啥把人往死里打!简直是一伙土匪!”随后又埋怨吴富厚:“我不是跟你说过了,查烟的来了在一品香好好招待招待。那是一伙疯狗,油了嘴就不会下口咬人了。”

吴富厚说:“这回他们下来没跟谁打招呼,径直就去了赵家洼,还有黄家沟、罗家崖几个村子。”

“这么说他们这回要动真格的了?”

“只怕他们还会来找咱昌盛堂的麻烦。”

“咱昌盛堂怕啥?咱又没种烟!”

“可咱是地主呀。”吴富厚拿出一张纸来,双手呈给秦盛昌,“这是他们在街头张贴的布告,我让人揭下了一张。”

秦盛昌展开布告,只见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楚:

布告

鸦片乃毒品,祸国殃民,政府明令禁种禁食,却有不法乡民,视政府禁令如儿戏,依然种植,实乃刁顽。凡种烟乡民,限期三日之内铲除烟苗,并每亩罚款三十块大洋。

以儆效尤。如违抗不从者,严惩不贷!

切切此布。

雍原县保安大队

民国二十六年×月×日

秦盛昌半晌无语。吴富厚说:“老哥,常言说得好,防人之心不可无。咱得做点准备才是哩。”秦盛昌点点头。

半下午时分,又有消息传来:“查烟的团丁把种烟的户主都抓了起来,说是交清了罚款才放人。”

少顷,十几个乡绅陆续来到秦家。他们都是秦家埠及周围各个村寨的富家大户。这些大户人家并不种植洋烟,可他们的佃户都种了洋烟,户主被抓家属哭哭啼啼地找上门来求救。他们是佃户的掌柜,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再者也于心不忍,来找秦盛昌相商。秦家家大业大,掌柜秦盛昌德高望重,出言极有影响力,是这伙乡绅的首领。

秦盛昌把众乡绅请进客厅,刚刚落座,满顺又进来禀报说秦家种烟的佃户在前院厦房,求见掌柜。秦盛昌吩咐满顺安排茶饭好生招待他们,稍后他就见他们。

满顺走后,老乡绅杨洪儒就说:“盛昌老弟,今年这事蹊跷,他们是来者不善啊。”

以往禁烟的下来,走村转乡气势汹汹,但很少动真格的,只是虚张声势。他们使的是敲山震虎的手段,那些种烟户闻讯赶紧送帖迎请。他们一到村口,就被烟户迎进家院,一顿好吃好喝之后,带他们到沟沟梁梁转转,然后特意把他们请到小块烟田里,当着他们的面套牛插铧,耕铲烟苗。他们不等烟苗全部耕铲完,就随主家返回家院。此时主家不仅端吃端喝,又有银洋送上,让他们满意而来,又满载而归。可今年却不同,他们毫不张扬地就下了乡,而且动真格的,又打又抓又罚,一时间闹得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秦盛昌问道:“你们找没找联保的汪主任?让他出面求求情。”

杨洪儒说:“找过了。人家不但不给汪主任脸面,还把汪主任训了一顿。如今汪主任闭门不出,说是没脸见人。”

秦盛昌不禁一愣。汪主任是联保主任,也算是这一方的父母官,跟县长、保安大队长也说得上话,咋就让人训了一顿?

“禁烟的头头是谁?”

“保安队的副官,姓姜,二十啷当岁,牛皮得很。听说他爹就是前任县长。那姜仁轩现在当厅长了。”

秦盛昌有点明白了,原来是个衙内,怪不得这么牛皮哄哄的。

杨洪儒忿然道:“从古到今都是打了不罚,罚了不打。他们又罚又打是何道理?”

另一个王姓乡绅说:“他们打得又重罚得又狠。一亩烟罚三十块大洋,一亩烟能卖几个钱?烟苗都铲了,拿啥交罚款?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么!”

张家寨的一位乡绅说:“他们还要征收去年的尾欠,现时离下镰割麦还有半月时间,许多小户人家都揭不开锅了,哪有钱交尾欠?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哩!”

吴富厚在一旁说:“赵家洼的赵民娃都让他们打死了。再这么罚下去,说不定还会逼出几条人命哩。”

正说着话,满顺失急慌忙地跑了进来,说是又出了事。秦盛昌忙问是啥事,满顺一着急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个囫囵话。吴富厚递给他一杯凉茶,让他喝口水慢慢说。

原来警备排在乡公所设点征收去年尾欠的税捐,附近村堡的乡民慑于警备排的威名,也看得出他们是来者不善,强忍苦痛,挑着从牙齿上刮下来的粮食(以粮代税捐)纷纷前来交纳去年欠交的税捐,没料到团丁们玩起了“撒勺子”的把戏。埠西街的汤大老汉挑来三斗小麦,只量了两斗半。老汉不服气顶了团丁几句,被团丁以“抗税抗捐”抓了起来。

满顺临了说道:“他们分明是敲山震虎,杀鸡给猴看哩。”

有人长叹一声:“苛政猛于虎啊!”

众乡绅摇头叹息。秦盛昌捻着胡须不语,脸色很难看。

杨洪儒有点儿急了:“盛昌老弟,你说句话呀。”

王乡绅也说:“盛昌兄,你德高望重,替大伙到县府去求个情,铲除烟苗佃户们就认了,罚款的事能不能给免了。”张乡绅跟着说:“请求县府把去年的尾欠也免了吧,就是不免,麦收后再征吧。”

秦盛昌沉吟半晌,道:“依我愚见,咱们联名写个东西呈上去,也许能管用。”杨洪儒以拳击掌:“这个主意好!盛昌老弟,你笔头功夫好,就能者多劳吧。”

秦盛昌当下取出文房四宝,捉笔写联名信。

姜浩成让史长命带一个班留下,继续征收罚款和去岁的尾欠,自己带着两个班押着抓来的人回县城去交差。临行时,他对史长命说:“把事一定要办漂亮,可别给我丢脸。”他说这话是有原因的。

不久前的一个傍晚,北关卖凉皮的张来福的媳妇走亲戚回来,走到胡同口跟史长命打了个头撞。史长命刚从酒馆出来,醉眼看见穿红挂绿的女人,把握不住自己,搂住女人亲了嘴还要脱裤子。女人大声喊叫起来。当下冲过来几个好管闲事的人扭住了史长命就是一顿痛打,随后把他送到保安大队部要讨一个公道。是时,刘旭武不在,姜浩成出面,平息了这件事。他让众人先回去,这事交给他来处理,说着抬手就扇了史长命两个耳光。

众人散去,姜浩成对史长命道:“史排长,别怨我打你,众怒难犯,我不得不做做样子。往后你干这等事可得避避人。”

史长命站在那达有点儿发呆。他一时弄不明白姜副官给他说这话是啥意思。

“你走吧。”

这句话史长命听清楚了,可他还是不敢走。他原本想着至少要吃二十军棍,可只挨了两个耳光,实在有点儿不可思议。

“咋的,你还等着大队长回来吃军棍!”

史长命这才如梦初醒:“多谢姜副官放我一马。”

姜浩成笑了一下:“别客气,往后我也有用得着史排长的地方。”

史长命急忙说道:“姜副官如果有要我帮忙的地方就言传一声,我若要说个‘不’字就不是人养的。”

姜浩成哈哈大笑……

此时,姜浩成说出的话似乎对史长命不放心,史长命有点儿急眼了,拍着胸脯说:“姜副官放心,我一定把事办漂亮!”

史长命等人住在张保长家,吃饱喝好后,倒头就睡。一觉睡到日上树梢,又好吃好喝一顿,便起身去征催罚款。他们瞄准的第一个目标是赵家洼。

来到赵家洼,街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一只游狗瞪着眼看这群不速之客,刚要吠上几声,似乎发现这群不速之客与众不同,不是良善之辈,夹住尾巴溜之大吉。

史长命带人径直闯进赵三老汉家中。赵家仅有两间茅草屋和两孔窑洞,空荡荡的院子用芦席搭了一个灵棚,一口棺材置放其中。民娃的妻子带着一双弱女幼子为丈夫守灵。她的嗓子早已哭哑,一双儿女满面都是泪水,前来吊丧帮忙的亲友人人都是泪水盈眶。

民娃的兄弟熊娃红着眼睛劝慰嫂子:“嫂,你别难过了,我哥该上路了。”随即招呼前来帮忙的亲友抬棺材出殡。

这时史长命一伙走了过来。早饭张保长给他们上的西凤酒,他们都多喝了几杯,满身酒气,脚步蹒跚。史长命满嘴喷着酒气,瞪着眼睛喝问:“当家的呢?”

赵家近门子的一个中年汉子急忙上前,赔着笑脸递上香烟:“老总,请抽烟。”

史长命接过烟看了一眼,扔在脚地,一脚踩了个稀巴烂,随后从衣兜掏出“大前门”给嘴角叼上一根,吸着,斜着眼问道:“你是当家的?”

赵熊娃阴着脸走过来:“干啥哩?”

史长命乜斜着眼上下打量着熊娃:“你是赵民娃的啥人?”

“我是他兄弟,你有啥话就说。”

“那好,你哥种了二亩五分烟,每亩罚款三十块大洋,一共罚款七十五块,交钱吧。”史长命把手伸到了熊娃的鼻子底下。

赵熊娃当下气得浑身打战,直想一拳平了这个瘦猴的面目。可他还是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冷冷地说:“这个屋里你看啥值钱就拿啥吧。”

史长命一怔,随即吼道:“狗日的犯了王法,还这么牙硬!”

这时赵三老汉从墓地回来,见此情景,急忙推开熊娃,上前求情:“老总,求你宽限几日。我们一时半时实在拿不出钱来。”

“拿不出钱来?”史长命踢了一下棺材,冷笑道,“哪来的钱买棺材?!”

“这都是秦家埠秦掌柜施舍的。”

“秦掌柜是你爹还是你爷?他施舍你?哄鬼哩!”

“真格是秦掌柜施舍的,不信老总去问秦掌柜。”

“你还敢跟老子磨牙!今儿个你就是偷就是抢,也要交上罚款!”

民娃媳妇闻言,悲从中来,掩面大哭。

史长命却踱步过去寻开心:“你这哭丧的遮住脸干啥?”

一个团丁嘻笑道:“只怕是干嚎没眼泪吧,怕人看见笑话。”

史长命笑道:“你说她干嚎没眼泪?”

那团丁嘻嘻一笑:“有没有眼泪,排长揭开布巾一看就知道了。”

史长命一把揭开了民娃媳妇遮面的布巾,不禁一怔,讶然道:“布景好得很么!”转脸对赵三老汉嘻笑道:“你还说没钱哩,这不是钱串串么!把她卖到县城不思蜀酒楼,交了罚款还有余头哩!”说着伸手就捏民娃媳妇的脸蛋。

民娃媳妇又恨又羞,扇了史长命一个耳光。史长命先是一怔,随即醒过神来,咬牙道:“你这个臭娘儿们还敢打我!”

一个团丁在一旁嘻笑道:“打是亲骂是爱嘛,她是看上你了。”

史长命狞笑道:“依你这么说她是看上我了?”

其他团丁也嘻嘻哈哈跟着起哄:“看上了!看上了!”

史长命一脸的坏笑:“你们把我说得心里直痒痒哩。”

又有团丁起哄:“史排长,心里痒痒就让她给你挠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