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在我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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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文学自白(1)

祥和、温馨、安宁的50年代中期,一个端午节的黎明,有个小女孩降生在新中国的首都北京,一个书香门第之家。

她的双亲,都是既有大学学历的高级知识分子,又有在新中国成立裁即加入中共地下党的革命经历,可称为极端忠诚新生政权的社会中坚分子。再往溯,她的母系一支,祖籍沈阳,世代科举做官,“九”事变之后流亡入京;她的父系一支,本是河北昌黎的乡绅,昌黎号称唐代大文学家韩愈郡望,读书风气甚盛,到了父亲一代,因为成绩优良,乃得以进京读书,从此背井离乡。可惜昀是,小女孩的祖父和外祖父均是盛年早,他们对她来说,恍如隔世又邈如河汉,直到“文革”当中,因“造反派”的批判,才识得模模糊糊的只容片貌。

小女孩是这个“诗书考乙义加共产义革命思想”的正统家庭中最小一个孩子,因此得到了更多一些的宠爱。也就是说,父母会偶然从他们繁忙的革命工作之中抽出身来,教她背几首毛主席诗词和李白古诗,有时也督促和检查一下她的日记——谁料,这竟成为她的文学启蒙。

文学的强大力量是极其令人震惊的,它可以温润整个社会,也能够塑造个体生命。

小女孩的家掩映在云锦般灿烂的一片郁绿浓红之中。这个名传遐迩的欧罗巴式“协和大院”,坐落在紫禁城之东的一环路上,从外面的马路上,就可看见一座座哥特式小楼像一位位历史老人,安详地矗立在婆娑曼舞的松、柏、枫、柳、杨、槐、桑……之中。进得院门,巨型花坛里常年鲜花吐蕊,石板甬道旁翠柏点头迎客,喜盈盈的梨、苹果、枣儿、葡萄、海棠、石榴……笑红了脸。如茵的绿草地上,成群的蜻蜓在狂舞,纺织娘在引吭高歌,小蚂蚱在尽情打滚,空气中弥漫着阵阵香气。入夜,小女孩坐在草地上,仰头数着星星,期盼着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到来……

在这童话般的大院里,小女孩玩不够也梦想不够。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稳稳地排在班里的前一二名,特别是作文,每回都是第一。但她很晚也没有学会思考,从来也没想好将来长大了去做什么,。她的小心眼里只有一个最切近的目标,就是考上北京师大女附中,当年那是北京考分最高的女子中学。

就在快要接近这一辉煌的目标时,灾难突然降临了!“文革”动乱洗劫了小女孩的家庭、她的学校,还有她的大院,父亲被揪斗,花坛被砸毁,焚书的大火烧了三天,连她最心爱的童话和民间故事也没能幸免。那一年她刚刚以消灭了4分和期末双百的骄人成绩上完五年级,跨入12岁的门槛。

外面突然变得天昏地暗,只要她一出门,风婆就来撕扯她的头发,雨鞭就来抽打她的面庞,昔目的小伙伴就来骂她“狗崽子”。她大哭着跑回家,独自舔着流血的伤口,向童年告了别。从此她把自己关在家中,每天摩挲着书架,用读书来消磨时光。幸亏母亲解放后成为中共党史研究学者,家里还剩下一批党史书籍没人敢烧,这就成为她的精神救济粮。她反复读过方志敏烈士的《可爱的中国》,直到现在还能讲出有关情节。还有全套的《红旗飘飘》、《星火燎原》,最爱看的是那些有情节、有故事,还有人物的革命回忆录,遇到不认识的字和纯粹的理论分析段落就跳过去不读。她一路跟着它们走完了二万五千里长征,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又消灭了八百万蒋匪军,俨然也就成为小半个党史专家。可她一点儿也没想到,文学的种子,就在这不知不觉中,已经在她心中生根发芽了。

等到两年以后重新被召回课堂,小女孩惊讶地发现,同学们的作文水平怎么变得这样低?又考了一次语文,题目很简单,可就她一个100分,她明白自己是从母亲的党史书中受益了。

有一天班里出墙报,刚刚读了《红卫兵诗选》的她,不知怎的也忽然写了一首诗,是歌颂红五月的。恰好被教务处的一位姓常的女老师看到了,特意把她叫到办公室,鼓励了她一番,她多读多写。这位素不相识的常老师后来还辅导了她好几次,一直被她满怀感激地铭记着,因为这是她的第一位文学启蒙老师。

从1968年初到1970年6月,短短两年半时间,小女孩就算中学毕业了。前面两年都是在下乡劳动、军训、挖防空洞、支农、大批判、跳忠字舞、半夜游行庆祝最新指示发表……中度过的,顶多学了半年功课,连课本都没有,老师完全是凭良心教,谁爱学就学,不爱学就不学。小女孩记得清清楚楚,英语就学了一句Longlfe Charman Mao(毛主席万岁);数学就学了一元一次方程;语文好像是学过几篇鲁迅杂文。那时她已经长到15岁,开始求学若渴,记忆力也出奇的好,可惜生不逢时,赶上了最最黑暗的年代,空自贻误了青春年华!

一个人对于历史来说,当然实在是极其渺小的。可是他只活一辈子,时光过去即不再回来。悲矣哉!

1970年6月28日,小女孩怀着紧张的心情,迈入北京电子管厂的大门。她被正式分配到工厂做工,从此成为这个万人大厂中一颗最小的螺丝钉。

小女孩从此变成小青工。

16岁,正应该是青春花季,享不完的阳光雨露。可小青工的心里,却沉甸甸地压上了两大块磐石:一是进厂的第三天她就后悔了,面对着红灯绿灯闪闪烁烁的庞大机器,她什么也不懂,手足无措,知识这时显得是多么珍贵啊,她后悔自己在学校时怎么没好好学!二是她赶上的,正是狼烟滚滚、连绵不断,整天里刺刀见红、杀声震彻云霄的阶级斗争大厮杀时期,今天抓“五一六分子”,明天批斗破坏军工生产的反革命,后天又拉练、批林批孔、读两本书、评法批儒、改造形式逻辑、工人阶级讲哲学……没完没了的政治变幻,“左”的思想统治着一切。有一天书记找她谈话,严肃批评她下班以后只读一个小时的马列,然后就公然学数理化,“小心白专啊!”

小青工的脸变得惨白。她心里不服气,可是不敢吭声。

有一天,一个伙伴偷偷塞给她一本《普希金小说选》,这颗犹如从天庭窃来的火种,一下子就把她心中的文学之火熊熊点燃了。从此她像地下工作者一样,一本接一本地偷看外国文学书,比葛朗台老头还要贪婪。有时读得心醉神迷,偶尔抬头看看周围,竟迷茫不知身在何处,恍然不知自己是谁。她多希望走入书中的世界,永远不再回来。

然后,当然了,她也信笔涂起鸦来,比比画画的,写过散文,还有诗歌和小说,甚至还有古诗词。发表的园地是车间的板报,有时还能上分厂的墙报。这样的东西写多了,小青工还在厂里有了点小名声,更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事。一天突然有人来找她,说是厂里成立了“工人文学创作组”,吸收她参加,“要写反映我们工人生活的小说,歌颂火红的时代”。

北京电子管厂是北京市数三数四的万人大厂,厂里出面,从市属最高规格的《北京文艺》编辑部(今《北京文学》编辑部的前身)请来一位编辑——郭德润老师。

郭德润老师是小青工永志不忘的文学恩师,可以说,是他把她领进了文学殿堂神秘的大门。当年如果没有碰到他,如果没有他手把手的教诲,今天的小青工肯定还在山顶洞人的洞穴里爬摸。是他改变了小青工一生的命运,塑造了今天的她。老郭首先是一位善良的儒生,从没有因小青工们的水平低而轻视他们,而当年创作组的几个人,文学素养低得多么,可怕。老郭弯下腰,很认真、很投入地扶着他们,一步一步地教他们走,当他们自卑时还不断加以鼓励。其次,老郭是一个极有文学事业心的编辑,尽管家务负担沉重得难以想像,可还是尽力把全部身心投入到抓稿子当中。他同时辅导着北京市好几个系统的工人创作组,重点是抓刊物的头条小说,那时他正申请入党,想用出色的工作成绩来加快实现愿望。他的工作方法是让小青工们讲车间里发生的新鲜事,人际关系啊,风波啊,矛盾啊,然后看看里面有什么可挖掘的没有。那个时代正是江青主抓文艺的时代,除了上海的《朝霞》杂志可以多样化之外,全国都只允许一种叫做“三突出”的创作方法,即“人物中要突出英雄人物,英雄人物中要突出主要英雄人物,主要英雄人物中要突出第一号英雄人物”。这在现在听起来很可笑,是不是?然而当年可是圣旨一样,大家都得无条件遵守。老郭作为要求入党的积极分子,遵守得很虔诚,很天真,很信,他每次到厂里来,或者小青工们到编辑部去,大家都正襟危坐,一遍一遍地编故事,回家分头写下来;再一遍一遍地编,再写。可是稿纸都用去三尺厚了,却老是不成功,小青工们都灰心了,老郭就又给他们打气。他讲:当年他们一群年轻人跟着老舍先生搞戏剧,实在实在难死了,难得搞不下去时,他们就一起到屋后墙根去看蚂蚁……

两年多以后,北京电子管厂21人创作组的署名小说,终于发表在1974年第6期《北京文艺》上,可是小青工一点儿也没高兴,因为她不认为那是她的作品。倒是几个月后的一天,一股热浪突然在她心中拱着,久蓄不散,她不知所以地提起笔,记了下来,竟写下了一篇散文,这就是后来发表在《北京文艺》上面的《火伯伯》,这篇1000多字的小散文,也可以算是她的处女作吧,时为1975年仲春。

小青工笑了,她第一次体味到文学创作的快乐。

在她长达8年的沉闷的做工生涯中,是文学这片阳光温暖着她,拯救了她,没有使她沉沦……

她的作品再次变成铅字,已是7年以后了。

其时她正在南开大学中文系读4年级,即将毕业离校。她是1978年考上大学的,俗称“七八级”,那年她已24岁,从北京到天津求学,是平生第一次离开家。4年之中,除了书,她几乎忘记了世界的存在,南开湖中的粼粼碧水,南开园中的花草树木都可以作证,她庶几可称是最用功的学生,曾经把《离骚》、《山鬼》、《长恨歌》、《琵琶行》等倒背如流。

南开中文系非常强调“一心一意读书”,视不好好听课而去搞创作为“歪风邪气”。她就老老实实读书,几乎什么也没写。那变成铅字的是她写作课的3篇作业,由老师推荐给来校约稿的杂志,在《新地》(今《女子文学》的前身)发表的是两个短篇小说,在《旅游文学》上发表的是一篇描写九华山的散文。

1982年盛夏毕业,她被分回北京,有两个单位让她任选,一是光明日报社,一是新华社。她懵懵懂懂的。几个教研室的老师都说:“光明日报社更学术一些,更适合于你。”她就选择了报社。

从小到大,她从没敢想过能当上记者,今天她却成为一个新闻人。那一年,她28岁,年龄已不轻,资历却最浅,也没有任何背景,因此她又成为报社排在最后的小编记(《光明日报》实行编辑兼记者制)。当年的《光明日报》人才济济,那些出手皆成大文章的老记者们在楼道里鱼贯出现,令她钦羡,也令她恐惧和自卑。她从校对科开始实习,又做了3年新闻编辑,这才调入文艺部,从此开始了编辑文学副刊的生涯,直至今天。

昔日里那些曾一起在《北京文艺》办班写作的“业余作者战友们”,有的已露出头角,成为全国知名作家,比如李陀、陈建功、傅用霖、刘恒、许谋清等。小编记有了一种归队的感觉,同时也自惭形秽,但她没有时间多想,就一头扎到副刊的工作当中,她必须赶快建立起自己的作者队伍。此前,老编辑们已经把老作者们交给先去的年轻编辑了,她必须自己另打天下。她做了很多努力,其中包括动笔写散文,因为副刊最大宗的文章就是散文了,你想约到好散文,最好的捷径是自己也写,这样一方面可以增加审稿判断能力,二方面可以增加作者们的信任感,三方面可以增加信息量。

说来难以置信,她就是从这么,“功利”的目的出发,开始了散文的创作和研究。

同时,她也满怀热情地做起文化记者的报道工作。此时,她的“书香门第十革干”家庭所给予她的全部优秀品质,诸如事业心、责任感、敬业精神、肯吃苦、不惜力、埋头苦干、认真、执著、坚忍、严谨、正统……在她身上发挥作用了,她用全部心血浇灌着自己的工作。

小编记从来也没感到过苦。现在想来,她做编记真是适得其所,自小所受到的正统教育,使她具有了一种“君子为国”的大境界,她的活法绝不是为一己谋取功名利禄,也不是关注“私人话语”的小女人,而是要选择为社会做点事——记者就是为社会奉献的一群,你要天生是个无私的人,那么通过你的报道促成了天地人心的进步,就是你感觉最好的时候,何苦之有?

在这种世界观的指导下,这些年来,小编记活得激情、忙碌、充实而愉快,实实在在地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在大量的报道文字中扬善抑恶,大声呼唤正义、道德、良知、人格。

有人曾说她是“文化界最敢于仗义执言的记者”,她为此感到自豪。虽然仗义执言是异常艰难的,她个人也为此付出了许多代价,有时甚至弄得伤痕累累,但她看见坏事恶事,依然忍不住要拍案而起。

比如前些年的“地摊文学”邪气逼人,充斥色情、肉欲、凶杀、暴力,对读者,特别是对青少年毒害极大,小编记就一个一个小书摊地调查摸底,写出一系列文章,不仅向社会披露这些情况,而且尖锐地提出社会职能部门的责任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