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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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荒漠三魂(1)

不竭的溪

沙坨子里的曲径,像一条蜿蜒的蛇向前伸展,吉普车如爬行的绿龟压着这条蛇颠簸。晨雾逗留在前边的坨子上,这条蛇便模糊了,人影也模糊了,整个前方都模糊了。好在轻车熟路,司机照样把车子开得像蹦跳的兔子,颠得五脏六腑都窜到嗓子眼上,老半天不归位。

有句俗话:不想进的门进三回,不想走的路走三趟。当初没有想到自己如一片落叶,突然被生活抛回离别多年的故土科尔沁沙地;两年后的今天,也没有想到如此之快地告别丝毫没有亏待我的这块热土进京。每一次变动,总不免几分伤感和惆怅,似乎又要失落些什么。

自打被抛回这片沙地起,我一直想着去探寻那座被沙漠埋掉的神秘的古城一黑城遗址。现在趁离去之前,我决心了却这一夙愿。这座神奇的古城遗址,几次被风吹出来,又几次被埋入沙底。据称,无缘的人心再诚也难得一谒。我想碰碰一个落魄者的运气。

这吉普车是默然坐在旁边的矮子文友阿江提供的,他在旗宣传部当部长,有权。布尔是凑热闹蹭车的,星期天不给老婆洗裤子,却来鼓吹沙漠文学。干什么吆喝什么,哥儿几个在沙坊子里呆着,只好苦争着想把沙漠写出个样来。

吉普车呜呜两声呻吟,灭火了。前边小路全被流沙埋了,司机加足马力也无济于事。前边不远处横着一个高耸逶迤的沙梁,犹如一条黄色巨鳞向东伸展而去,无边无际,令人生畏。进莽古斯沙坨非通过这条十里宽的大沙带不可,然而吉普车除非长出翅膀才能过得去。我们发现,东边依傍着沙坨子有个小村落,如巨蟒嘴下的小羊羔。部长提议去村里借个驴吉普什么的。

我们下车向村里走去。我走在头里,赶上前边一位扛树栽子的妇女。三十多岁,身材瘦小,扛着的树栽子却有几十斤重,腿不晃气不喘的。受漠风吹打后变得粗糖而黑红的脸,微低着,并不看我,腼腆地闪在路边,让开了小路。东村的?我问。嗯哪。

这树栽子往哪儿扛啊?先水里泡泡,再运进莽古斯沙挖。我心想,这一带没有河,大概是扛回家在沙井里泡泡吧。可我没有步出几步,脚下突然出现了一个奇迹:那里汩汩流淌着一条小溪!我惊异极了。这真是一条神奇的溪水。紧靠着大沙带的根部,在一个长有水莠草和鸡爪芦苹的浅坑里,汪着一个牛眼大小的泉眼,水就从那里汩汩冒出来,清澈晶莹。喝上一口,有一股沙漠的土腥味,但冷冽而清甜,令人浑身舒畅。水流细得简直像游丝,若断若续,时而被两旁的青草遮掩,时而被漂来的浮叶覆盖,倘若你不走到跟前,决不会发现这里还有一条不息的生命。这涓涓细流,寘不简单,硬是从沙坨子里冲出一条小沟,迂回婉艇,寻觅着遥远的大河,奔向更遥远的海洋。

它是被大沙漠挤压出来的溪水……她说,一边把树栽子放进原先挖好的溪边水坑里。难怪有股子韧劲,了不起!

要不咋办,这是它的命。不冲出沙漠,就被沙漠吸干。她默默地望了一眼溪水。

我的心一颤,注意地看她一眼。这时阿江和布尔赶上来了。咦?你不是小林吗?阿江惊呼。

部长还没忘了俺这乡下人……她浅浅一笑,低头忙着往栽子上培湿土。

嗬,乡下人!北京生北京长的,还说这个!什么?她是北京人?我惊问。

是啊,她是留在沙坨子里的最后几名知青之一。阿江把她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一下。她是孤儿,当年街道上硬是往她寄住的姨妈门口贴喜报,敲锣打鼓欢送下来的。知青们都展翅飞走的时候,她跟城里除了思念外,断了所有连接线。姨妈已入土,她又嫁了村里的一个蒙古族小伙子,生了孩子,只好永远扎下来了。当初旗委想树个扎根典型宣传宣传,宣传部的笔杆子们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能工巧匠,终于找到了她。她在旗里会上,却唾地哭开了:我不当模范,我要回北京,求求你们,帮我联系联系吧,呜呜呜……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哀伤之极。

阿江们无言以对,大眼瞪小眼。可这返回北京的事,他们也爱莫能助。后来给她安排了个工作,在村小学当教师。

我不由得久久注视起脚下的沙溪。难怪她说沙溪是被大漠挤压出来的。

有孩子吗?我问。

一对儿双胞胎,都是秃小子,外加一个丫头片子。说到孩子,她喜形于色,一扫腼腆和忧郁。

没有挨罚吗?

罚的条文出来以前,我都生完了。她顽皮地一笑。我被逗乐了。

还想回去吗?我说完就后悔了。

果然,她的脸即刻阴郁起来,眼望着茫茫沙漠,望着远去的小溪,淡淡地说:想归想,可是说开来,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呢!

好一个哪儿的黄土不埋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实际更让人心敬的表白我沉思地望着那条奔流不息的小沙溪,似乎感悟到一种生活的真谛。她也是一条沙溪,从生活的大漠里挤压出来,默默地承受着所有的幸和不幸,闯过人生的荒坨野岭,不屈不挠地奔向自己河海般的归宿。哪儿的黄土不埋人,人要是有了这种彻悟的精神,恐怕任何困难险阻都不能折服他的吧。

不屈的树

一个三十岁的黑脸壮汉,牵着那头套在小胶轮车上的灰毛驴,蹲在村支书家门口抽烟。这是村支书看在部长的面子上,给找来的驴吉普。我发现,车上还装着些干粮和青菜。村支书安排得很周到。壮汉没有话语,默默地赶起了车,似乎有什么心事。前边的横渡大沙带的小路上,有两道进沙轮子的车辙,他跟着那两行印迹走。

老乡,叫什么名字?我跟他搭讪。

他半天才挤出一句:巴乙尔,阿民巴乙尔。别不高兴,我们会付你车钱的。布尔说。他的眼睛刀子般挖了一下布尔。

要是为了几个臭钱,我才不拉你们呢!这是摊派,村上的摊派,没法子的事!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反正我自个儿也有事进坨子,拉上就拉上吧。要不能撂下拖车,白耽误半天吗!?你有拖车?

从队上承包的,现在正拉砖,一趟300块。他说。难怪看不上咱们的几个臭钱。看来车上的粮菜也不是为咱们准备的。我苦笑。

巴乙尔,有几个小孩?我问。

一对儿双胞胎,都是秃小子,外加一个丫头片子。从他浓重的喉音,溢出说不出的自豪。我愣怔了一下,阿江也看着我。

没错儿,我就是你们刚才碰见的那个女人的丈夫。孩子娘讲给我听了。前边的车辙就是她赶的树栽车印。

你可真有两下子,把人家北京姑娘搞到手了。我开了一句玩笑。

不是我,是她搞到了我。他继续说,我也是老三届的回乡知青,要不是跟她结婚,我早上大学了,跟你们一样端个铁饭碗到处逛游。

我又被噎住了。他和她的婚姻,倒成了锁链,这头锁住了他,那头拴住了她,都牢牢挂在这沙窝子里。你们双双对对进坨子干啥呀?阿江问。他的脸色黯然。接着讲开了缘由。原来他们有个疯爸爸,独自住在沙带那边的坨子里。他们村原先就在那里,因经不住沙漠的侵吞搬到这边来了。搬家时,他爸爸死也不肯出来,有个夜晚去一趟祖宗的坟地回来,突然就疯了。披头散发,傻笑狂语,见人就作揖,哀求说:我不走,我不走……几次硬绑着弄过来,可抽冷子又跑回去了。住在旧村的两间破马架子里,也不闲呆着,老干一件事:往沙坊子上胡乱插条子种树。只要一栽起树来,他就来精神头儿,病也轻了好多,可一旦断了树栽子,他又疯疯颠颠起来。病得奇怪,多方求医无效,只好由他胡闹。巴乙尔两口子隔三差五必得进坨子送粮送树栽子。为了供应树栽子,两口子花了很多钱,跟林场定了长期购栽子的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