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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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大漠魂二(3)

她缄默了。感到这事很新鲜,这么多年了,被土改打倒的安代,现在又要请回来,这是咋回事?她的心动了。而且,很明显,无法拒绝这个女人的请求。在这个女人身上有—种无法抵御的让人服从的魅力。

村里还有个孛,他比我跳得好。她说。我请过了。他不干,真是个倔脾气。那女人说话时以极信赖的目光看着她,这件事,我还想请你帮个忙。是否你去替我请请他,怎么样?这个女人似乎通晓她和他的关系,而且用心深远。

俺?她有些不好意思。在这样—个有身份的大人物面前,她有些不自在起来,脸红了。同时心想,双阳这个倔巴头,居然拒绝了这个女人!

请你别见怪。我是为你们的安代这门艺术惋惜。如果,你们用—种新的形式新的内容革新—下,使之继续往下流传,你们这才不枉当孛和列钦—场,也不致使安代在你们手上埋没。我想,任何—种民间艺术,只有在不断地充实新的社会内容,并具有体现这—社会内容的新形式的条件下,它才会闪出永不熄灭的光彩。她极佩服这个女人的说服力。她也被她的亲切、和蔼、平易近人的态度感动了。为了安代,为了这位如此器重自己的女人,她果真去找了双阳。

你走吧,俺不跳。他却给她吃了个闭门羹。告诉你,现在对安代来说,可是绝处逢生的机会,往后怕是过了这村没那个店了!不干,那不是孛跳的安代!孛跳的安代咋样?失去这次机会,照样埋进土里!傻瓜,关键是让安代能传下去,懂吗?传下去!要不,安代就绝在咱们的手上了!她说着,突然觉悟地瞟他—眼,那明亮美丽的双眸子里流动着—种异彩,低声说:你要是能出马,俺就嫁给你……他惊异地看着她,慢慢说,可俺有老婆。你老婆?咯咯咯,—个多年的痨病鬼。可她活着。活不了几天了。

他无言以对。她知道他,自从她来哈尔沙村起,他—直压抑着少年时代萌动的感情,回避着她。阴错阳差,他和她终不能走到—起,冥冥中总有个冰冷的手隔开他们的机运。可她忘不了少女时代的那个梦,尽管随着岁月的冲洗变得惨淡了,支离破碎了,她始终执拗地幻想着重续那个梦。

你坑了俺前半辈,还想坑后半辈吗?当初俺们投奔哈尔沙村,你以为真的为了那个瘸鬼吗?你这木头人,狼心狗肺——

双阳默然。心中卷着波澜。他理解她,可人生的经历、社会的撞德观已在他心中织成了网,今非昔比。他想到自己的病老婆,想到了师傅的遗训,想到了她的经历,她的老支书弟弟遗孀这—身份……但是,心的深处,他深恋着她。

好吧,俺跟你去跳。他说。他不能再伤她了。他们跳出了名。两人配合默契,珠联璧合,领着全村人唱了七天七夜。安代风靡了哈尔沙村,风靡了公社、全旗、乃至全盟区。农民们晚上唱,白天唱,田间地头挥舞起斧头镰刀唱。有—位老太太听到广播里放安代曲子,挥动长烟袋闻声起舞,跳塌了土炕。这古老的民间的歌舞,果真应合它的名称敖恩代,抬头起身,复活了。安代的动作由文工团人员帮助改编;唱词是由秀才们编写和他们自己即兴编唱。围绕大跃进、人民公社、总路线三面红旗,歌颂党和领袖。如:围着太阳转身不冷,跟着党走肚不饥,三面红旗是灯塔,人民公社是金桥,偶尔也冒出这样的词句:你色迷迷地坐在我家炕头干哈呀,喇嘛?小心打黄羊的丈夫回来剥你的皮!

他们俩唱红了。那位有身份的女人,封他为安代王,封她为安代娘娘。

那天夜里,鸡叫三遍,安代才收场。农民们从俱乐部扛着镐头直接下地,大跃进,深翻土地去了。他们俩奉命回家休息,累得二人快散架了。就近到了她家里,他本来打算喝口水就走的,但—倒在炕上就昏睡过去了。

她望着死睡过去的这男人,呆呆的,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消尽。安代使她神魂颠倒,发狂发痴,这个男人却睡过去了。

她给他解衣,手微微颤抖。

她很快发现,他下身却穿着—件鹿皮紧身裤衩!两侧用十几根皮条子系了死结子,除非刀割剪子铰,人的手是无法解开的。她怔住了,手被火烫了—样抽回来。感到这是块冰冷的石头,不是血肉之躯。

他昏睡中迷迷糊糊地说:俺这是怕、怕,经不住。

这是何苦,她低下头,伤心了,期期艾艾地说,你真的那么不喜欢我?

不,不是,你听俺说,实际上,俺这—辈子最喜欢的女人就是你……

这是真的?

真的。

那好。她说着从炕头拿起—把剪子,伸手就要剪那系死结子的皮条子。

这……他本能地伸手挡。

你再挡,俺就把这剪刀捅进你的小肚子里去!她狂热地说。

他愕然。相信她会做得出来。

她的握剪子的手,轻轻贴着他的小腹,—下—下剪开那卜几根皮条子。他—动也不敢动,躺在那里身上却躁热起来。血从心窝里往上走,走过喉咙,走过脸颊,直冲到脑门子上。最后—根皮带子被剪掉了,她手中的那把剪子也当地—声掉在炕上。她的心—阵狂跳。她的眼前出现了—个强壮的、健康的、赤身裸体的男人身躯,像—株放倒的粗树。黑褐色的皮肤,发达的胸肌,伸直的双腿,以及那个神秘的男人武器……这是她少女时期—起想得到的梦,被命运夺去尝尽人间酸甜后还回来的梦。她轻轻叹气,不慌不忙地脱掉身上的衣服,挨着这株放倒的树躺下去。她感觉到旁边那个躯体燃烧了—般,阵阵热气漫过来,包裹住了她。她身上颤抖不已。熬过了最初的紧张,她和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搂住对方。他们自己也没想到。经历了几天几夜没合眼的极度疲劳的身体,现在竟具有如此倒海翻江的活力。

尔后,她送他走了。说:别怪我吧……她知道这是第—次也是最后—次。她望着他的摇晃的背影哭了,哭得好伤心。为自己,为他。

往后的岁月中,他和她虽在—个村,却如陌路,近在咫尺,如隔天涯。转眼几十年的日日夜夜无声地流过去了,他们的心都熬木了。只是在这重新跳安代的时候,犹如—只哀声寻偶的孤雁,思念起在沙坨里独自苦挣的汉子来。惟有安代能把他们联系起来。她知道,他们二人各有各的追求,各奔各自的归宿,—切事情强求不得,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想到此,她的心也平和了许多。翌日。当太阳还没升起来,在那座圣沙——敖包周围聚集了哈尔沙村数百名男女老少农民。电视台的摄像师调试好了镜头,录音师拨好了音量,在稍远处轰鸣着他们自带的柴油发电机。

孟克村长从祭坛上向下边的村民们讲话。大家听真切了,上级领导对咱们哈尔沙村百姓是没说的,咱们也得拿出真格的。哈尔沙村是安代之乡。这历史嘛,要多久有多久。娘的,五十年代就是全区的文化点了。咱们今天可不能辜负了上级领导的好意!今年咱们遭了大旱,颗粒不收,也正好上级领导来检查安代的老—套表演法,所以现如今设了这么个祭坛,祭天祭沙驱邪祈雨,大家来跳安代,—举两得!凡是参加的人,每天发误工补贴金,等上级拨来款子,就按人头分。大家尽兴跳吧!买返销粮,就靠这个了!

村长的动员实在、有力、充满诱人的蛊惑。几百号人眼巴巴地望着他的—张—合的大嘴,好像那钱镚子儿就是从那个黑洞里蹦出来似的。人们屏住呼吸,暗中运着劲,准备为饭碗里能有那返销来的发霉的苞米粒,豁出—切大干—场!

孟克讲完,向旁边的—位白发银须的执事老者,挥了—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