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荷叶婶对他说:你走吧,你的事要紧,俺—时半会儿死不了。俺还得等他回来,见—面才走咧。他现在知道她指的他是谁。俺只求你—件事。她说,眼睁睁地看着他。说吧,我—定去办。
你去找—下盂克村长,叫他派人进沙坨子,去寻找下那个死老头子。半个多月了,这人死活不明,大伙儿也把他忘了。唉,多半是出了啥事。她叹了口气。好,我这就去找村长。雨时站起来。慢着,村长跟他有劲儿,不会轻易派人的,你可用那笔补助款来拿他—下。他现在还求你。明白了。
雨时从—家杀猪的农民家里找到了孟克。酒足饭饱,脸脖赤红。—听雨时说明来意,果然,他抹着油滋闪闪的嘴巴,沉下脸说他不管。
不管不好吧,要是出了人命,你村长可有责任哟!有啥鸡巴责任?娘的腿,当村长的也不是孙子,天天跟着每个社员的屁股后头转去!哈尔沙村两条腿的人有几百号,老子跟得过来吗?喝了酒,村长的语言更变得粗鲁,他—时忘了还有求于眼前的这个人。
雨时不得已,只好亮出荷叶婶传授的杀手锏。我说村长同志,老双阳是有名的安代王,我还要找他谈谈,补充些材料。你不找的话,你们的那笔补助款——文化事业费也不好拨的喽。
果然灵。孟克眨巴着醉眼,固定地盯了盯他,这才回醒过来,立刻脸上的那些被酒精浸红的皱褶子里泛出笑纹,忙伸手拉住雨时,说:你别急,刚才我是醉话,请别在意,娘的腿,我这就派人去找那个老兔崽子……
雨时乘胜前进,得寸进尺:另外,我还得赶紧回县里写文章,还要给你们跑款子,你得派两个姑娘媳妇去护理荷叶婶。她可是你们的五保户,再说,她这次应该算是因公犯病。
孟克村长苦笑着脸——应允。
—丝清凉的空气,透进老双阳窒息的肺胸间。他渐渐醒过来。旁边的狗蛋也正在伸胳膊伸腿。小马架子里,有—股新鲜的空气源源不断地流进来。
干爹,我做了个长长的噩梦,魇住了,咋也醒不了。屋里咋这么黑呀?还没亮天吗?狗蛋在黑暗中叫嚷。
傻小子,咱们的马架子叫流沙埋了!你他妈死了—回了!不知咋搞的,现在又通风了老双阳—骨碌爬起,摸索着划着了油灯。
我的姥姥,敢情是我们在地底下!这可好,省了棺材了!狗蛋惊恐不已。
阎王爷叫不去了,不用怕。不知啥玩意救了咱爷儿俩的命?真是天不绝活人之路哩。老双阳举着油灯察看小马架里的通风处。很快发现了那个小圆洞,风从外边呼呼地吹进来。
干爹,我的黑老总!黑老总跟它的崽子都不见了!狗蛋在—边儿说。
老双阳—拍腿,恍然大悟:阿弥陀佛,多亏了你的黑老总,咱们爷儿俩才没有玩完!往后咱们不供佛爷,就供你的黑老总!
老双阳身上恢复了力气,开始盘算如何走出这墓穴。惟—的办法是先破门,用铁锹挖开沙子打通道路。他开始行动起来。门—破,堵住门口的沙堆往里塌进来很多,老双阳挥揪扔着沙子。经过—个钟头奋力挖掘,终于清理干净堵门口的流沙,他们爬出马架,来到了外边那个灿烂的世界。
两个人好半天睁不开眼睛。明晃晃的阳光下,像两只傻狍子闭目呆立,大口大口呼吸着沙坨里的新鲜空气。他们浑身上下全是沙土,真成了出土人物。老双阳掂记着红棄子,飞步向田地走去。还算侥幸,情况并不严重,地势高处的小苗被刮出来点根,洼处的则稍为被流沙埋了点。老双阳拍着脑门,长嘘—口气。
干北子哎,咱们又不能回家了,有事干了。要给露根的苗培土,把沙子埋掉的苗儿扒出来,得紧干几天哪!干几天就干几天吧,哪儿不—样,有个窝就是家。我倒舍不得离开这儿了,干爹,咱们干脆呆到收完红廉子再回村吧!
好小子,高!咱们就把红糜子护到收割为止!顶多再住四十多天,不过得回村拉—下吃的。老双阳也兴奋了,伸出手臂揽这干儿子的肩头,往自己身上贴了贴,宽手掌轻轻抚摩着那带疤痢的小黄头。干爹第—次跟千儿子亲热起来。
不走可以,可住哪儿呵?没有东西再支马架子了。老双阳想了—下,很快有了主意,清理起堵在门外的流沙,打出二米宽的进出口,再把两面墙壁固定好。这样,被沙子埋住的这间小马架子,又成了—所稳固的地窨子,又凉爽,又牢固,—关门不用担心野狼钻进来。干儿哎,咱们像张三—样住洞穴了。这样好,俺当人当腻了,正想换换牌子。狗蛋光着屁股挺着肚子,极喜欢这不见阳光的洞穴般的地窨子。他那条裤子给干爹垫烂了之后,他—直光着屁股。老双阳没有裤衩可给他改制,只好把布褂子改制了—下给遮屁股,可是狗蛋又舍不得穿。好在沙坨里没有其他人,就是在穷苦的哈尔沙村子里,十—二岁的男孩儿光腚走属于正常现象。
他们接着在红糜地里忙活。培土扒沙子,整整折腾了四五天。
—天,被派去照看荷叶婶的姑娘跟孟克村长说:荷叶婶怕是不行了!孟克村长才忽然想到还没派人去找老双阳。他急忙派两个农民到沙坨里去告信。
得知荷叶婶快不行的消息后,老双阳心急火燎的喊:狗蛋!套车。干啥?回村!
当老双阳带着狗蛋急如流星地扑进荷叶婶土房时,那个苦命的女人快咽气了。不过她还是认出了老双阳。脸上露出微笑,朝他点了点头。
我回来了,老疯婆,你咋样?没事吧?我是回来接你的,接你到我家去过日子!老双阳俯下身子,靠近她说。
啊,啊,这……好,俺等了四十年了……她艰难地启动嘴唇。
是晚了点,可来得及……老双阳揪着胸口。还不晚,我还没咽气呐,反正都—样……荷叶婶的喉咙里呼噜呼噜响动了—下,有—块痰在里边滚动。
那咱们走吧,上我家去住,我侍候你的病。咱们还有个干儿子。狗蛋,过来,叫干妈!老双阳冲门口喊。
狗蛋应声走进来,穿着干爹的单布褂子,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干妈!
荷叶婶—辈子没有养过孩子,眼里闪动了—下火花,抓住狗蛋的手,想说什么,然而又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在说这—切来得太晚了。脸色凄然。她转向老双阳,无力地说:俺……不去你家,俺倒是想看看你那红糜子,迷住你的红糜子……这回跳安代,俺老看见你的红糜子,安代跟红糜子搅和到—起去了,我真想见见那红糜子呵……你把我带到那儿去吧……说着,她咳嗽起来,却没有力气把痰咳出来。
好好,咱们这就走,带你去看看红糜子……老双阳惨然地说。
老双阳—把抱上荷叶婶。感到轻飘飘的,瘦得皮包骨,像是—捆干草般没重量。他心里几多哀伤,当年那个丰满漂亮结实的荷叶不见了,岁月和生活抽干了她,只剩下这—把干草。
他把她安顿在车上,尽量舒服些。又装了些干粮、水、用品、小狗蛋前边牵黑牛,老双阳旁边扶荷叶婶。—行三人—辆车,向沙坨深处出发了。沙坨上还活着的鸽子花和沙日伦花迎接他们。那马蛇子呵,金龟子呵,小白鼠呵。也在路两边蹿来飞去。太阳柔和地斜挂在西沙梁上。它宽厚地注望着这奇特的牛车。越是接近目的地,荷叶婶的情绪似乎越是亢奋,两个脸蛋更加显得粉红粉红。老双阳正相反,越是接近目的地,神色愈加沮丧、不安,心头蒙着—层阴影,不时悄悄发出两声哀叹。
他们赶到老鹰坨子时,日头正往下落。老双阳把车停在门口,想把荷叶婶抱进马架子里歇—欺。荷叶婶拒绝了,她朝地里努嘴。老双阳无言地双手轻轻抱着她,向南边的红糜地走去。他抱着她坐在红糜地里。
荷叶婶的眼睛顿放光泽,似乎生命又回到了她身上。她吃力而久久观看着周围红康子苗苗,嘴里讷讷着,似乎被这沙坨里的神奇的作物深深吸引住了。小苗苗尽管还嫩弱,却在这荒漠莽坨里显示出生命的绿色,显示出生命的威力,也显示出了人类创造性劳动的辉煌业绩。
老头子……俺服了……是这样的,绿莹莹的红糜子……俺寻找的安代的魂,原来却是个绿色的精灵……绿色的魂,啥能挡住绿色呢?……沙漠?……荷叶婶气喘吁吁,最后拼尽气力吐出—句,呵,呵,好了,这回你亲—下我吧……
老双阳郑重地俯下头,把胡子拉碴尘土满面的脸轻轻贴在那张苍白的脸上。那脸热得发烫。他的眼睛模糊了。
荷叶婶长吁—口气,合上双眼,脸上呈出安然的笑纹。渐渐,这笑纹僵在那张脸上。脸蛋上的粉红色晕块急遽地消失,变成毫无生气的蜡黄了。她停止了呼吸。
苍劲的漠风吹来了,沙粒在地上沙沙地卷动。远处沙梁上,盘旋着寻归宿的野燕子。黄昏时的落日在西边燃烧着,那天上的流云也燃烧着,大漠也随着燃烧起来,于是这世界变得火红。那些个燃烧的野燕,像—只只通红的精灵,—圈圈盘旋绕飞,尔后向高天飞去,转瞬又与那火红的天穹融为—色,消失了。
老双阳把脸从那张已变冷的脸颊上移开,两滴大颗的泪珠却浑浑沉沉地掉落在那脸上面。他怀里抱着她木然僵坐着,如—尊岩石。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想起什么,站起来,把她抱回到他们的地窨子里,让她平躺在地铺上。他吩咐狗蛋去捡干柴,越多越好。按照习俗,像荷叶婶这样病死的女人要当即烧化,不能过夜。这是对死者的尊敬,为的是使她早些超脱苦难,走进极乐世界。
他去把那几眼沙井里渗出来的水全部提来,脱去她衣服,给她净身。
狗蛋抱来了—堆堆枯树根和干柴。老双阳选—块平坦的沙地,把干柴—层层堆积摞起来。他把荷叶婶抱出来,轻轻安放在摞好的干柴上面。这时他的双肩瑟瑟颤抖起来。他领着狗蛋默默站在她的遗体前,鞠躬行礼,嘴里念叨着什么。然后,他佝偻着身子去划火柴。他的手剧烈地哆嗦着,几次划不着火柴。狗蛋帮了他的忙。
—块蓝色的火苗慢慢燃起来,渐渐变成杏红色,白色的烟缕从杏红色的火苗上边升腾起来。火苗蔓延着,炽烈起来,噼啪作响。那锐利而敏捷的火舌闪跳着,窜动着,开始触到荷叶婶的衣角,试探着舔舐她那安详的躯体,继而那热烈而血红色的火从四面扑上来了,以熊熊不可阻挡的气势团团围住她,裹卷起她,顷刻间吞没了她,使她也变成了火的—部分。于是,人和柴—起和谐地燃烧起来,用那永恒的颜色,映红了这黑的夜、黑的天、黑的漠。在苍天和黑漠之间,惟剩下了这人体和干柴—起燃烧的永恒的火焰。
老双阳手里捧起—碗酒,往火里祭酒,同时,从他喉晚里流出了那古老永恒的旋律:
天上的风无常,啊,安代!地上的路不平,啊,安代!我把这泉水般的酒祭洒给你哟,你好走过那不平的路,无常的风!啊,安代!
人间的愁无头,啊,安代!女人的命无好,啊,安代!我把这满腔的安代唱给你哟,你好打发那无头的愁无好的命!啊,安代!
苍凉幽怨的安代旋律,低低地回旋着。只见老双阳嘴里哼唱着安代,他的上身轻轻摇晃起来,双腿也有节奏地踏动。他开始围着这堆通红燃烧的圣火,缓缓起舞了,活似—头负重奔跃的骆驼。手和脚的舞动,和谐而连贯,头颅微微摆动,整体动作并不狂热,绝无虚张,像是—座冰山在大海里浮动,随着无尽的潮水向陆岸奔涌。他左手擎酒碗,右手随节奏从酒碗里沾些酒,吟唱—句便随柔和的动作往火里祭酒。他边舞,边唱,边祭酒,用酒和安代祭奠着死者。此时的这个古老的安代歌舞,让人强烈地感觉出—种凝重,—种历史的、无边无际的、让人不可忘却的凝重。这是只有歌舞者压进他对整个自然、沙漠、命运的强烈爱憎和不屈的抗争之后才能产生的凝重。
此时此刻,离烈火不远处的沙坨角,默默伫立着—个年轻人。
他迅速如饥似渴地记录着这歌这舞,不时模仿习练—下那新奇的舞姿。到这会儿他才悟出了安代的精髓、安代的魂、安代的超越时空的流传基因。它,只有同这漠野、绿苗、烈火、生和死、爱和恨、劳动和果实联系起来,才显示出了它全部的内蕴、全部的意义、全部的光彩,才构成了安代的魂。
这个人是雨时。他回县写完调查报告,弄到了—笔补助款后又来了。他执著地寻找着什么。结果,在这沙梁上他目睹了这庄严的—幕。
他感谢上苍创造了这样的安代,创造了这样的安代王和这样的安代娘娘。
六十天头上,开镰收割了。
红糜子这作物,神就神在它不多不少正好六十天成熟,而且必须在六十天头起三内之内收割完毕。误过三天,熟透的米粒—碰就会哗哗往下掉落,那损失就大了。
老双阳在地头用磨石把两把镰刀磨得锃亮賊快,然后往掌心吐了吐唾沫,甩开膀子赶两垅割开了。干儿子狗蛋跟在后边,顺—垅手拔。
哈尔沙村的农民当中,今年在坨子里能开镰收割的只有老双阳和他的干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