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放任方士信口觅官,若是地方官吏层层仿效,大唐的九品官吏法岂不皆成儿戏?令世人贻笑大方了!”
“那柳泌巧舌如簧,未必真能炼出什么仙丹妙药。若此番真的去了台州,天高皇帝远,他为所欲为,不知会做出何等事来。他若在台州借信徒之众,煽起反唐大旗,自立为王也是可能的事,这样的事端历朝都有,圣上不可不防。若果真如此,圣上也许很难控制他,人心向背啊!”
宪宗听着嘈杂的议论并不答话,只是收敛了笑容,板着脸扫视着众人。扫着、扫着,大殿里就静寂无声了。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这宪宗皇帝骨子里卖的是什么药?不知这宪宗皇帝下一句要说的是什么话?反正不会是风平浪静的话!至此,谁也不敢再信口开河妄加评论了。
宪宗见众人住了口,冷笑了一声,他清清嗓子道:“你等这是要做什么?成心要惹朕不痛快吗?真是一群鼠目寸光的庸人!你等想过没有?舍一个小小的地方官,为朕求长生不老,永保江山,孰轻孰重?你等这些做臣子的犯得着去为一个地方官喋喋不休吗?”
众人闻听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柳宗直的猝死对柳宗元的打击是致命的。
他大病一场,躺卧了三天、哀嚎了三天。但三天过后,终又爬了起来。
他毕竟是一任地方官,毕竟不能以一己之痛废百姓大业。近来,他虽然已经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追随宗直的日子为期不远。可也正因如此,他才更深刻地认识到自己拯救一方、施惠一方的责任重大,时间急迫。他生就一个不安分的骨子,造福一方是他现在生命的全部。正如他给刘禹锡信中所言:“既然我等再次身陷恶处,量移已永无出头之日,与其困死野地,不如因地制宜,绝处逢生,随心所欲地再搞它一个‘元和革新’!只要能造福一方,施惠一方,就是再处极刑,也不枉此生了!”
柳宗元说一不二。不久,他果真就在柳州搞起了他的“元和革新”,他做的一件惊动朝野的事就是——释放家奴!
事情起因全在苗水。
苗水就是那第一个被柳宗元用《治霍乱盐汤方》治活的青年男子。因柳刺史是他的救命恩人,因此他常主动到柳宅来干活。有时背来一捆柴草,有时送来一些瓜菜,也有时专门跑来挑水、劈柴、扫院子。
这天,苗水照例挑满了一缸水,坐在台阶上休息。无意间,他看见雷湘手上绣着的一只鞋垫,不由脸色霎变。雷湘绣的是一只粉白色栀子花的鞋垫,蓝地白花,十分精巧。这是雷湘闲来无事,同邻里女人们学来绣着玩的。
苗水看着发愣,半天不说话。
雷湘问:“你喜欢这鞋垫?”
苗水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是死盯着鞋垫发呆。
“你喜欢就送给你!我这是绣着玩的。”雷湘不经意地说。
“不,我有,我有好多这样的鞋垫,比你绣得还细,还漂亮。”苗水言罢若有所思。
“怎么了?你好像有心事?”雷湘望着苗水。这小伙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心事重重。
“我家阿妹也会绣花,是她绣了给我的!”苗水心情暗淡地说。
“噢,那太好了,何时你带她来教教我。”
“她来不了的。”苗水的眼里是一片迷惘。
“何事如此?”
“她在大户人家做奴婢。永远回不了家的。”苗水咬着嘴唇,木然地望着天空。
“怎么会有这等事?永远回不了家?”雷湘愣了。
“永远回不了家!她15岁走的,已经10年了,现在不知道什么样?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正巧进门的柳宗元听见个话尾,就问:“是谁不知道是死是活呀?”
“我妹妹苗青。因为我们欠人家的债被抵去做奴婢有10年了,也不知道现在怎样,是死是活。我真想她。”苗水说罢低下了头,唇边咬出了一道血痕。
柳宗元闻之大惊,忙问:“竟有此事?就在柳州?”
“真有此事,我怎会骗大人。这种事在柳州多着呢,借钱不还就该给人家做奴婢。至于……我就说不清了。反正祖上一直是这样的规矩,都这样做!”苗水沮丧地说。
“胡说!”柳宗元愤然道,“谁人不知,太宗开国时就颁布过法令,‘右准律’明文规定‘不许典贴良人男女做奴婢驱使’你妹妹怎么还能被人做奴婢驱使呢?真真是怪事,大唐之时,柳州之地!”
“我等黎民百姓不懂什么‘左准律’‘右准律’的。只知道欠债还钱,无钱人顶,祖祖辈辈,向来如此。”苗水漠然道。
“岂有此理!无钱人顶,天理不容!”柳宗元冲着苗水大叫。
“可是我家真是还不起钱啊!但凡有路,谁忍心把亲人往火坑里推呢!”苗水委屈地说。
“即是火坑,那就填了它!”柳宗元坚决地说。
“如何填!欠的钱如何还?”苗水问。
“欠钱可以顶工,但不能顶人!”柳宗元肯定地说。
“是啊!欠钱应该可以顶工!可柳州从来就没有这等法令,行吗?”苗水不无担心地问。
“法是人定的,否则要我等这些州官做什么?”柳宗元又有新想法了……
几天后,州衙门口爆出特号新闻,斗大的墨字贴在了高高的灰土墙上,这个动静又一次招来了成百上千的黎民百姓。这是柳刺史颁布的最新法令。
法令明文规定:在柳州地域内,凡是已经卖身为奴的人,可以按时间计算工银,如果累计所得的工银已经补足了所欠的债务,两项相抵,卖身的人就可以恢复自由,回家和亲人团聚。法令同时规定:今后,再也不准私人以欠债之名收受家奴,违者将处以重罚。
法令的颁布像整治城郭一样深入民心,柳州百姓欢呼雀跃,奔走相告。不少受惠的人到州府门前长跪不起。有的人,给柳宗元谢恩谢得头叩出了鲜血还不肯离去。还有的人,在自家的厅堂里,恭恭敬敬地供上了柳宗元的牌位,为他祈福、为他祈寿、为他消灾减祸。一时间,柳柳州释放家奴,恩惠万家的事,风传百里,经久不衰消息传到了桂管观察使裴行立处,他不由得暗暗称奇,同时意识到:释放家奴,的确是一个有利于维护李唐王朝,保护劳力的好办法!既能施惠于民,又可造福一方,如此佳政,理应推广。裴行立也是一个做事干脆的爽快人,说干就干!于是,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柳宗元的奴婢释放法推广到了柳州附近的好几个州县。这项仁政措施的所到之处,无一例外地赢得了当地人的群情激跃。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柳州方圆几百里的州县,波及滚动,越滚越众,共释放了奴婢千余人,成了中唐史上的一件有名的大事。
释放家奴的民心所向,更使柳宗元激发了强烈的从政热情。他又一次深刻感悟到:要想成就一番事业,未必非在京城。在远地,只要顺民心合民意,出于公心,改革起来要比在朝中容易得多,也自如得多。道理显而易见,天高皇帝远,各种羁绊少。
柳宗元的改革传到了京城,皇上对此大加赞赏,朝臣对此也多是褒奖,韩愈则更是惊喜万分。他托人给柳宗元带信说:“原以为子厚到柳州就一蹶不振,难以奋发了。没想到一个释放家奴的法令竟如此出胆魄、见公心,亦得民心、焕民意。看来,是英才到哪里也埋没不了,是栋材到哪里都能派大用场。我韩退之是自愧不如啊!”
韩愈所以心情激动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柳宗元身体尚好,精力尚好!
一段时间以来,韩愈一直在担忧柳宗元的身体,因为柳宗元给他的信越来越少,信中的字迹越来越潦草。特别是近段时间,柳宗元几乎没有任何诗赋传递了。吟诗做赋是柳宗元的生命,如何就辍笔了不成?韩愈很担心,他隐约感到柳宗元的身体好像越来越差、体力好像越来越不支了。他很怕,怕柳宗元遭遇不测,但天高路远,他又束手无策。万般无奈,尽管他绝不信神灵,但为了柳宗元,他还是在后花园里设了香炉,每天早晚,焚上一炷香,背北朝南地虔诚祈祷:祈祷他的挚友柳宗元身体安康、益寿延年……
其实韩愈猜测得并没有错,柳宗元的身体的确是越来越糟了。近来,他常有痰血咳出,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在世的时间不会长久了。可是,他不甘心如此而去。天赋予了他智慧的头脑,赋予了他满腹的经纶,却让他生不逢时,备受煎熬,难道说这就是他来世上走一遭的目的吗?常言道:生死有命,福贵在天!这难道果真有定数吗?他不甘心,一百个不甘心!他要留名,要留芳百世!他相信他一定能够做到!就像他给韩愈信中说的那句话:“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他现在要的,就是取贵于后!
这一年,柳州地域天旱少雨,田地龟裂,大地像火盆一样烤得人几乎个个成了干柴。柳宗元在州衙里转来转去,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整日地为饮水之事伤神,却难以想出好办法。
这天,雷湘刚从外面回来,就坐到窗前抹起泪来。抹着抹着,她索性伏在桌上哭出声来。
“怎么?出事了?”柳宗元问。
雷湘悲泣着:“大人可还记得,刚到柳州时,在州衙门口救活的那个男孩吗?”
“是那个戴着一只耳环的男孩吗?”柳宗元不安地问,一种不祥之兆袭上心头。
“他死了!”雷湘话一出口,又哭起来。
“他又得了病!还是……”柳宗元让雷湘哭得心乱,着急地问。
“不是病,是落到柳江里淹死的。”卢遵插话,他的脸上也是阴云一片。
“柳江?怎么会呢?他去玩水?还是被人……”柳宗元大致已经猜到了。
“不!不是玩水是提水!他拎着水罐到柳江去提水。岸高坡陡,人小罐大,不小心滑到江里就淹死了。只是转眼工夫,救都来不及。”卢遵道。
雷湘抬起泪眼道:“那女人只有这一个儿子,几代单传。他耳朵上戴一只耳环就是想长命,没想到还是走了,这么早,这么快。那女人真惨,她几次要跳进江里和儿子一起走,都被人拖住了。她真苦,真是生不如死啊!听说现在已经疯了。不知是真是假。”
柳宗元吸了口凉气,好久好久,突然问:“还有谁死了?”
“什么?还不够啊?”雷湘和卢遵都愣了。
“我是说今年还有谁因到柳江去提水被淹死了?”柳宗元一字一顿地问。
“听说有五六个人,还有从大堤上滑下来摔伤的也不少。”卢遵道。
“造孽啊!”柳宗元痛苦地长叹了一声,嘴里是一股腥咸,眼里是一串泪花……
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三月初,风和日丽,春风送暖。柳城北的一块空地上,柳宗元、工匠蒋晏、还有几个州府的衙役挥汗如雨,他们正在一块勘测好的土地上挖坑。坑越挖越大、土越堆越高、聚集的人也越来越多。
人们议论着、指点着,许多人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柳宗元则面色平淡,只顾吃力地一锹锹铲着土,对四方的人流,震耳的喧嚣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可就是这样,那些对话还是清清楚楚地送进了耳朵里。
“刺史大人在做何事?”
“听说是在打井!”
“打井是何事?”
“大人说有了井,吃水可以不用上柳江了。”
“可这方水土是动不得的!伤了地脉,土神发怒会降灾我等的!”
“大人言之,此乃鬼话!打井为活人造福,怎能听信鬼神作祟?”
“真会降灾引祸的!风雨雷电、病害流行、老天要收人了!”
“不行,不能让大人再挖下去,再挖柳州城就不得安宁了!”
柳宗元笑着哼了一声,继续铲土,全不把这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突然,他的铲被人抓住了。抓铲的是个白发老翁。老翁愤怒地喊:“柳大人,你这是在做什么?”
“赎罪!”柳宗元清楚地说。
“赎罪?”老人不觉松了手问,“赎的何罪?”在场的人也都大吃一惊。
柳宗元边铲土边认真回答:“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古今如此。在柳州,我柳宗元杀了人,但因是刺史地方官,没人敢来向我索命,我也不想戴罪而死,想找个赎罪机会以减轻孽债。思前想后,只有以役代劳了。”
“啊?”众人全糊涂了,个个目瞪口呆,不知就理。
“大人果真杀了人?敢问杀者何人?所因何事?”老翁迷惑地瞪大了眼睛,穷追不舍。周围人也都伸长了脖子,坚起了耳朵。
柳宗元松了口气,心下先是敞亮了许多。不错,他要的就是这种氛围:众人好奇、专注的心态!因为,要根本解决干旱,仅打一口井是不够的,而要打许多井;光靠他手下的这几个衙役是不够的,他要的是齐心协力,要的是众志成城。但是,做什么事都不容易,此地迷信之风盛行,土地禁忌是人所共知的。柳宗元要黎民头上动土,就要找机会把道理向人讲清楚。现在机会来了,柳宗元很高兴,因为他早已做好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准备。
他放下铲子,望着眼前黑鸦鸦的人群,亮开嗓道:“我确实杀了人,五条无辜的生命被斩杀了。你们不信?请听我说!自我到任柳州刺史以来,有五条人命因汲水葬身柳江。我是父母官,没有管好他们的衣食,让他们险中取水葬送了生命,这不等于是我亲手杀了他们吗?现在我打水井就是赎对他们的罪,‘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我必须要这样做,只能这样做,方能对得起柳州的百姓啊!”
“这……”老翁沉默了,四周观望者也沉默了,好长时间,茫茫人海,竟无声息。
突然,老翁再次抓住柳宗元的铁铲死死不放。他执意道:“不,柳大人,他们是汲水而死,是天命该绝,与您无关。您不必妄自菲薄,怪罪自己。无论如何,这井是万万打不得的。真的会招灾惹祸的。”
“打井利民,何罪之有?又何祸可招?”柳宗元笑着间。
“动了土神就要招祸,到那时,死的就不是五人了,也许是成百上千!”
“什么灾?你可曾见过?”柳宗元问。
老翁道:“天灾无形,怎可预知?反正是要死人!死很多很多的人!”
“动了地脉,真的要死人呢!”人群中有附和者,嘈嘈杂杂喊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