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后,他又把胳膊搭过来,在我耳边说:“哎,你怎么这么老实呀?我可喜欢你透了!”
“我老受你骗,那么傻,还惹你喜欢?”
“哎,媳妇儿就得是傻的好!你若那么聪明,我怎么当家长?!”
“去你的!”我突然抡起胳膊打他,“谁让你当家长!”
他笑嘻嘻地左躲右闪,惹得街上行人极其厌恶地瞪着我们。我这才停了手。就是,三十多岁的男人本该一副绅士派头了,而女人呢,起码也该庄重些了;谁能想象,两个这么大的男女怎么还象疯孩子一样在街上打闹!可惜,我俩当时谁也没想到这一点。
克山家里早已热闹非凡。先锋音响飘出新潮音乐,孩子们挤在另一个房间看《鼹鼠的故事》,两种音乐奇妙地混杂在一起,平添了许多温暖的家庭气息。女人们挤在厨房,说说笑笑,切切洗洗,不时发出大惊小怪的叫声和笑声。
“嘿,老戴来了!杨!”春晓伸出头来,“带的什么菜?”
他们朋友聚会一向是每人带一份菜来。老戴从挎包里掏出两大块水发冬笋,一块纯瘦肉递过去,问:“烩双丝,会不会?”
另一个女孩也凑出来看。“老戴真讨厌,又是带的‘素材’,还得我们做!”
老戴嘻嘻一笑,说:“要不还娶你们当媳妇干嘛?”
“臭老戴!”两人同时喊起来。
我一心想减轻人家负担,就主动说:“这个菜我来做吧。”
老戴立刻炫耀地说:“瞧,模范媳妇在这儿呢!”
春晓马上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别美,弄不好你还娶不着!”
后来,饭桌上我的烩双丝以其刀功之匀细,味道之香嫩而获“最佳品尝奖”。
深夜回家,老戴送我。我仍沉浸在聚会后的兴奋之中,顺口问道:“哎,老戴,烩双丝真的很好吃吗?”
“真的。”他说。
“那你为我骄做吗?”
“骄做透了!我媳妇儿会切丝儿!”他居高临下看着我笑。我气了,吊在他脖子上威胁要勒死他,他只好认真地总结归纳出一系列烩双丝的优点,我才放了手。
我又问:“你觉得你的朋友们会喜欢我吗?”
他的胳膊仍然沉甸甸地搭在我肩上,懒懒地说:“我喜欢你不就够了?”
“可是,朋友们的意见不是也很重要吗?”
“不一定。……你准备什么时候把我抓到你的朋友面前过目?”他反问。
“不是这个意思,真的。”
“不是就不是。反正这个世界上,我有你就足够了……”
“老戴,我也是。”我情意兮兮地说。然后不合时宜地问道,“可是,贺云霞呢?”
他开始从我头顶上阴沉沉地看我了,说:“我心里根本没有她。而且,我和你的感情已经远远深过我和她的任何时期……”
“老戴!”
这夜,我没有回家。
窗外爆竹声又热闹起来。想是小山村的青年人们打了一夜牌,又出来换精神了。我拾起煤铲加了些煤块,灶里的火又呼呼地响起来。铁壶里的水也快耗尽,加进凉水时,滋滋啦啦地叫了一通。看窗外天已蒙蒙亮。
那晚,我们也是天这么白了才闭上眼。好久好久,猛听他又问:“杨,你什么时候会离开我?”
我冲口而出:“不,一辈子也不。”
“现在说这个,还为时过旱。”这是他当夜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创伤时隐时露,他的痛苦时起时伏,而他的爱却越来越浓烈地笼罩了我。
但是——我——现在——已经——离开——他——了!我开始想念他,是心很疼的那种想念。十渡和北京就象远隔千山万水一样,我没有能力迈过这山山水水,因为我连躲开贺云霞的能力都没有!
新年时候,老戴认识了我的朋友们。大刘和老戴整整一个下午都在下围棋,势均力敌;另几个同学凑成一桌麻将,一桌桥牌,虽不如克山家那次热闹,但亲朋好友,亲切和谐,也平静舒适。
晚饭由我和叶晶主动操持。厨房里,我问叶晶:“你看老戴怎么样?”
叶晶大我两届。在水龙头前,她头也不抬地说:“如果就他本人讲,他是上上选;可是从他有个孩子还有个明星前妻来看,他就是下下选。”
“为什么?”
“第一,普通人断掉,可以做到音讯全无,但他不行,电视、广播里总有前妻的踪迹;第二,普通人可以使孩子踏踏实实跟你过,而他不行,孩子向往荣誉,这是天生的,父母成就的大小决定磁场引力的大小,你没竞争力。只这两点,你就会无限痛苦。”然后,她又“恶毒”地加上一句,“如果这种磁场引力还殃及老戴和你,那你就更惨了。”
心脏停跳、早博、连跳、奔马律……一瞬间,我好象出了毛病。叶晶全说对了。最后一句更是命中十环。
“那该怎么办?”虚脱前我还来得及问了一句。
虚脱后我听见她在远处说:“……如果是我,趁现在陷得还不太深,离开他。”
睁眼看,她仍在低头洗米,我也仍在小凳上摘莱。
“可是,我已经陷得太深了,如果离开,感情上绝对受不了。”
叶晶终于回头望着我,说:“噢,那就只好祷告上帝了。一是寄希望于老戴,他是个做了父亲的男人,总该知道婚后要坚决断掉和前妻的关系,这是常识;……”
“如果他做不到呢?”我问。
“那就是不爱你呗。如果他轻视你,那么他就不会为你牺牲他所受到的任何吸引。”
我牢牢记住。又问:“祷告上帝的第二点呢?”
“第二就是寄希望于贺云霞。如果她是有道德感,能理解别人的人,她就不会再去骚扰你们的生活;如果她非常自私,仍象当初抛夫弃子一样为所欲为,那你就没指望了!……一家子里有两个向着她的人,你还活个什么劲儿呀!”
“可是,叶晶,从我这方面该怎么做呢?主观能动性……”我搬出辩证法来。
她嘴一咧:“小信,你别过高估计自己的能力。你只能一个劲儿地对他好,和平竞争,做孤注一掷的努力……”
我提出我的想法:“如果他真的和贺云霞没有感情了,他与她来往,我想,应该尊重他的自由。”
叶晶惊异地转过身来。“小信,你别信这一套。男人可不是感情专一的动物。当然也有少数专一型分子,就看女人们谁有这个运气了。”
“你呢,你有这个运气吗?”我问。
“不知道。”她边做上锅,边说。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老戴那里,象往常一样,和他坐在沙发上,贺云霞就进来了。她只和老戴讲话,对我却视而不见。我站起来,全身紧张得颤抖着,横在她和老戴中间,对她说:“这个地方,你以后别来了;而且,你也别老缠着他了。他只爱我。”贺云霞仍不理我,只用骚动的眼光望着他。他一句话也不说,在我身后沉默着,使我觉得“他只爱我”这句话是我编出来骗人的。于是我象泼妇一样冲她骂道:“你太自私了!太无耻了!”
说完,我就醒了。但梦中那种压在心上的自卑和悔恨仍然强烈地压迫着我,悔恨我自己在老戴面前暴露出最卑劣的面目,他会厌弃我的!梦醒了多时,我才意识到这是梦,梦中我的疯狂表现,老戴并没有看到。然而,难道爱情,那么多人憧憬向往的美好境界,竟也能把人引入到世俗女人的躯壳里去吗?
可是,如果我不爱他,我便不会失去理智做泼妇状,我可能会非常冷静非常理智地等待着我的机会到来。
一个星期六的上午,我去局里送材料,回来的路上,顺便拐进广告公司的办公楼去看老戴。他不在。写字台上整洁如新。他是一个有条有理的人。同室的一位老头子头也不回,专心看一条底片。书柜上一块小黑板写着:“戴:给贺回电话,有急事。”
我转身出来。
寒风中,凭着记忆和猜测,我找到了贺云霞丈夫的单位。传达室老大爷非常热心地指给我三层楼上的一个窗户,说:“就在那儿。”
她丈夫叫丁米雁,是一本音乐刊物的编辑。是他亲自开的门。我自我介绍道:“我叫杨小信……”
他点点头,没说话,伸手把我让进。他显然听说过我。丁米雁相当瘦,坐在单人沙发里还空着好大一块地方。
我俩都沉默着。在这沉默之中,我感觉到,他都明白,一切都明白,但他无能为力,只好自认倒霉;而且,他不想和任何人说。
我喝了他沏的茶,喝完一大怀,一句话也没说,便起身告辞了。走到门口,他终于开口说:“好,再见。”声音沉厚,有如专业男低音。也许,他曾有过一副动人歌喉?
走到街上,丁米雁的阴郁强烈地感染了我。他的现在就是我的将来。我浑身僵冷,突然想起童话里那个心结成了冰的男孩。
有人撞了我一下,使我惊醒。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眼前还是老戴那个公司的办公楼。我四处看看。原来我哪儿也没去,我竟在做白日梦!我会不会精神失常?是不是已经失常了?!
这天我没有犯傻,虽是周未夜晚,但我知道无须等谁,便去中国剧院看了大歌舞《中国革命之歌》。然而,当壮丽的场面过眼如烟之际,当雄伟的歌声震耳欲聋之时,我又惦念起老戴来。他会不会匆匆办完贺的事又来找我?会吗?不会,因为贺云霞不会轻易放他走的。不会吗?会,因为他毕竟不再爱贺云霞了。
直到回家问妈妈,才知我真是情痴满天飞,他根本没来过。可他今晚会象我想他一样想我吗?难道他不曾担心我会空等他一场?一夜我没有睡。
第二天上午他来了。毫无歉意地说,昨天有点急事要办,我洞悉一切地点点头说:“知道。”
他很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又一眼。终于问:“知道什么?”
“你说知道什么?”我不动声色。
“我怎么知道你知道什么?”
“连你自己办什么事都不知道?”说完,我告诫自己,梦里那个泼妇又快出现了。
他立刻恶狠狠地盯着我,说道:“你想干什么?!我既没有犯罪,又没有干坏事,你凭什么这种口气!”
他火了,我不再顶撞。他又说:“她托我买火车票,今晚就要走;那么急,又是星期六下午,到处找人,找到人家里,又跟着回车站,拿到票还得送去!我这么累,倒又惹着你了!”
我在心里数着数儿,数到五十,才压住气说,“你为她累,有火别冲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