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周未便人心惶惶。
808所情况特殊,每星期六下午3点下班。3点之前,楼门口就又排起了等班车的长队。往常,班车将近三点就从车库开出来;3点零5分准时开车。
这天却有些奇怪,3点过5分了,车还没影子。于是有人就去车库看动静,看了就没回来。于是去看的人越来越多,终于有谁公开推测了一下,人们就一齐涌向车库。
车库门大开,班车停在车库里边,司机不在,早到的人们已把车厢座位坐满了。余庄藻亏得去得早,在最后一排几个农村妇女身边挤出一个座位。
又等了一会儿,才见那位青年司机扛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走来。一进车库他就愣了,然后狠巴巴地把肩上的麻袋掼在地上,从驾驶室上了车,大声喊道,都下去!都给我下去!听见没有?去去去!都排队去!不排队就想上车?
听惯了吆喝的老九们慢慢地动起来。没有人争辩什么。当然,被什么人冲着脸大叫大嚷,总是不值当的。老九们在处于弱者地位时,最本能的自我保护方法就是避免羞辱。
站着的人们先下了车,往回走,去老地方排队;有座位的人们尽管有些难舍,有的还把包留在座位上,但也都依次下了车……之后,司机看了看留在车上的后勤家属和最后排的几个农村妇女,不再吭声。不过他还是迟疑地盯着余庄藻看了好久。
余庄藻动也不动地望着窗外,之所以如此,他一是看周围的妇女们并没有起来,二是他不愿在什么人的喝斥下行动。
那个司机把自己的麻袋扛上车,找了个妥当的地方放好,又用脚试试稳不稳,顺口还和几个家属调笑了几句。
这时,车下还有几个人没走,一位中年女同志就问司机,那些家属为什么不下车?她们为什么就特殊?
司机一瞪眼,说,我让上的,你怎么着,有意见?有意见别坐我的车呀!
这时,又一位50多岁秃顶的男老九走到驾驶座外边说,那六室的余庄藻也是和我们一起上车的,他怎么能留在上边?
司机把头伸出去,问,那白头发老头?他是干什么的?
秃顶说,和我们一样啊,也是……
司机没听完,一步就跨出去,进车厢就嚷,嘿!嘿!说你呐!装听不见是不是?还不下去?等什么呢?下去下去!
余庄藻已经预感到劈面而来的羞辱。但那位秃顶同事的行为已严重地伤害了他,其程度远远地超过了面前这位粗野的司机。他条件反射地锁起眉头,回望着眼前喷着唾沫星子的这个人,是谁给他权利任意训斥人的?
听见没有?说呀!我问你呢!说呀!听见没有?!……司机怒气冲冲走到他面前。
周围的妇女用愚昧麻木的目光盯着他看,像在欣赏着宰割前的牲灵。
余庄藻的头开始剧疼,耳朵里响成一片,头顶囱门和太阳穴都扑扑地往外突。还没等他想好如何体面地走下车去,那司机的手已经伸到他的衬衫领子上,一把提起他来,拽出座位,一甩,险些把他的头撞在前排椅背上……
六室9930的工作室里此时只剩下藏大伟一个人了。他在看一本小册子,《自我突破思考法》。他听见窗外班车刚刚轰轰地开过去,看看表,今天班车晚点了。
这时,门开了,余庄藻蹒跚地走进来。他面如死灰,步履滞缓,人一下子好像老了10岁。藏大伟顿觉不妙,“呼”地拉开椅子迎上去。
余老,你今天不走了?班车都过去了!
余庄藻无力地摆摆头,跌跌撞撞走到桌前,坐下来,头猛地向后一仰,闭上眼睛。
余老,没事吧?你脸色不好啊。藏大伟十分担心地问。
说话间,只见余庄藻眼角中“刷”地滚下一串串泪来。
怎么回事!怎么了?余老!
余庄藻突然大喊出来,夹杂着“哇哇”的号啕:啊!士可杀!……不可辱哇!士……可杀!不可……辱哇!……士可杀!不可……辱啊!
小藏哇小藏!你是对的呀!士可杀不可辱哇!……一辈子啊,一辈子!……你们还年轻呀,还窝在这儿干什么呀!走吧!走吧!走吧!……为什么要受这种气呀!啊!啊!啊!……老了,可惜老了,我……
余庄藻反复地念叨着,声音渐渐小了,弱了,只不时发出呜呜的哭声。
藏大伟断断续续听懂了事情的经过。他倒了一些温开水,揽住余老的脖子,让他喝下去。余庄藻渐渐平静些,他两眼痴痴地对藏大伟说,我没告诉过你,我原来还有一部自己的车呢,是老板走时给的,我把它卖了,上大学……谁想到最终连一本书都出不起呀!
藏大伟又一次感到了当初李民民被那个农场干部拖着走的时候心中升起的那股“枉担个男子虚名”的怒火。而这一次怒火却不是一锹拍下去所能发泄的了!如此的无能为力,如此的束手无策,如此的无可奈何,还有羞愧,鄙视自己,还有透进骨子里的自卑……这一切也是中华民族的男人们绝不陌生的!你还有没有挟着地球去撞太阳的勇气?
窗外“吱”地一响,是汽车刹车的声音。藏大伟冲到窗口一看,所里领导们专坐的小面包车正停在楼下,所长、书记们正鱼贯而入。他大叫一声,嘿!
小面包车里有人听见了,在向上看。藏大伟三步两步冲下楼去,面包车却早已踪影全无。
藏大伟和余庄藻相对而坐,沉默无语。余庄藻目光呆滞,面如死灰,往日的机智已不可寻,更没有表达任何情感的欲望。他像个耄耋老人,背负着一身无法承受的重压,背驼成几乎90度,嘴半张,下巴松垂到胸前。
尹小丽和小刘一一同来到工作室。一对年轻的充满朝气的男女走过来,刹那间藏大伟感到是那么赏心悦目。小尹那火红的T恤、洁白的裤子,小刘那淡蓝色条纹衬衫和规规矩矩打着的枣红色条纹领带,似乎都意味着什么。什么呢?青春,唯此而已。
尹小丽走到余庄藻面前,惊慌地盯着他,慢慢蹲下,眼泪涌上来咽下去,,又涌上来又咽下去。终于涌上来再也咽不下去,叫了声,余老!余怕伯!便痛哭失声。
小刘弯下腰抚住尹小丽的肩膀,拉她起来,然后去搀余老,搀了几把都没搀动。余庄藻缩在椅子上,似在回想着一个遥远的年代,不愿别人打扰,尹小丽拧了一把热毛巾来捂在余老的额头上,轻轻地,慢慢地,余老才开始转动了他的头。她又细心地擦了他的脸、脖子,还有枯皱的手,像照顾一个小孩子一样。
把余庄藻安顿在他自己的床上之后,藏大伟才发觉,余老竟过着如此简朴的生活,十多年中他藏大伟从没有来过这间小屋:一张床是两条长凳一块床板搭成的,一张书架漆痕斑驳木纹毕现,用一块有补钉的褪色的旧花布帘遮挡,一张两屉桌,一个五十年代的旧式脸盆木架,这就是全部了。
同楼住的何淑玉过来照看余庄藻。何淑玉的丈夫,一位副所长,六室的老主任,现在负责全所的军用科研项目,他心甘情愿地承受了藏大伟一通劈头盖脸的责问。
为什么在808所谁都可以任意侮辱我们?知识分子不当官还算不算人?还有没有人格!?在你们眼里知识分子到底是不是财富?究竟是你们搞研究的机器还是活上生的人!一个国家,一个单位,不看重知识,不重视人材,还有没有希望!……
待藏大伟痛痛快快他说完,老主任才温文尔雅地提醒道,小藏,余庄藻躺在这里是很危险的,还是快去卫生所请大夫来看看,别发生什么意外才好。
这-夜没有月亮。藏大伟夜深才回到宿舍,刚刚迷糊过去,突然,门“砰”地被推开了,灯也被拉亮!尹小丽站在门口,急切地叫道,老藏!老藏!
他翻身坐起。
老藏!余老他!……尹小丽哇地哭出来。
藏大伟匆匆穿衣冲出门,突然又刹住脚步返身去关屋里的灯,黑暗的瞬间,他猛地抱住尹小丽,吻住她的嘴唇,然后用两只大手抹去她脸上的泪。
别怕,他说。两个人在夜色中向卫生所奔去。
余庄藻的脑溢血被及时控制住了,但他身体的左半部分已丧失知觉和功能。他躺在急救室里。发出低沉的鼾声,望着他歪扭变形的脸,尹小丽望一眼哭一次,何淑玉索性把她拉走了。医生说,过些天病情稳定了,再送他回城里。
周兴国得知余庄藻的事是在星期一。他去探望了他,沉痛地说,老余同志,我来晚了,我向你道歉:现在我正式告诉你,这个司机一定要严肃处理!在808所,在今后,再也不许发生任何伤害知识分子尊严和权益的事情!
藏大伟站在周兴国身后,心里反复问着一句话,你们公正,你们处理及时,固然好,但是为什么离了你们,离了有官阶的人,别人就总是无能为力,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自己?
余庄藻回城之前,那个青年司机的处分就公布了。取消全年奖金,行政警告。停驶半年;处分执行期间不得调动。
藏大伟护送余庄藻回家。在豪华皇冠的后座上,他揽住余庄藻的头。楼前聚集着上百的人,朝向大门口的窗子全部打开,人们探身其外,气氛凝重。藏大伟和人们纷纷握着手,应诺着他们的期望。他们之中也许只有两个人知道他藏大伟是否还回来。
车开动了,人们拥在一起跟着车走。尹小丽这时才展开一张长纸,上边是电脑打印的特大号字:痛失栋材。她一切都明白。车渐远,字渐小,小刘的胳膊揽住了她的肩。另一只手在她脸上擦着。孙行踮起脚尖,猛烈地摇晃着手臂。
藏大伟紧紧握住余庄藻冰凉的手。
车过田野,过了那座乌龟驮碑。再沿着那条没有水只有卵石的河道向南,穿过小村林,穿过县城简陋的街道,街道尽头又是田野。再有两个小时就进城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