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日夜里,司令部副参谋长接到王诚汉司令员从京西宾馆打来的电话,指示他:通讯大楼的基坑暂停回填;上海的电梯暂不要退货。这消息你一人知道就行了,不要外传。这是个神秘的指示。两上“暂停”说明了什么?尽管司令员指示不要“外传”,但绝对不外传便无法执行“指示”。第二天,这消息虽说口耳相传,却以无愧于电子时代的速度传遍北较场。人们得出一致结论:变了……
这一天恰好墙外有一家娶媳妇办喜事,乒乒乓乓放了许多鞭炮。那鞭炮就像是为墙里的人放的一样。
成都距昆明约一千公里,高山阻隔,只有一条航线、一条铁路和一组电话线相通。两大军区虽少工作往来,个人与个人却不乏横向联系。不知怎么一来,北较场的传闻被昆明听到了,并且同样以无愧于电子时代的速度传遍了机关大院。所不同的是,人们大多不相信,但又面面相觑,神色惶然。此时,即便碰到院外有办喜事放鞭炮的,他们也听不见。有人打电话给在北京参加会议的军务部长:“喂,有什么消息?”
“不知道。”
“我是问有没有什么变化……”
“不知道。”
对方守口如瓶。这守口如瓶的态度就是个不祥之兆。
六月七日,从北京飞来的专机,在蒙蒙微雨中降落在昆明机场。参加军委扩大会议的张轾秀、谢振华一行终于回来了。机场上已经有几十辆小车在等候,凡在家的副司令、副政委和三大部领导,几乎全体出动,前来迎接。这是从未有过的阵势。他们为什么来?是因为张、谢作为军区司令员、政委最后一次到北京开会归来?是为了早一分钟得到什么消息?是为了安慰归来者,还是为了得到归来者的安慰?
张轾秀、谢振华走出舱门,略微有些吃惊。谢振华边走边打量着车阵和人群……还有一级台阶才能踏上昆明的地面,他却以为已经到底,一脚踏空,险些跌倒……
握手,握手,还是握手。迎接的人,被迎接的人,今日全无言语,也几乎没有表情。
车队在沉默中疾速地驶向昆明城。现在他们正在急转弯,一百八十度。“船小好掉头”,而他们的车太重了。可是必须转!邓主席在会上说过:要在大局下面行动。在军事上,为了战略全局而牺牲局部是常有的事情。
这样急的转变,对手握方向盘的驾车者的考验是严峻的。只要不翻车,不论怎样磕磕碰碰,都算成功。要知道,他们自己也在旋转中,也在偏离重心的不平衡中。情感的愤性有时比运动的惯性更难控制。
到目前为止,应该说,昆明军区党委和机关在精简整编中的表现是相当出色的。半年来,他们为迎接成都军区的战友到昆明来工作,做了充分准备,表现了很高的风格。军区党委决定,严格控制干部提升,以便给成都的同志留出位置。这种“严格”甚至达到了过分的程度。比如,到六月一日以前,军区司、政、后机关就有二十六个二级部正副部长缺编。下面报上来的递补方案,一律不批。军事法院院长、军事检察院检察长缺编,签署法律文书都成了问题,党委的答复仍然是:留待合并后统一考虑。与此同时,军区抓紧动员临近离、退休年龄的同志离职,以便空出位置。已经离、退休的同志提前搬进干休所,以便空出宿舍。机关刚刚建好一栋漂亮的宿舍楼,可以安排五十户,机关缺房干部早已望眼欲穿。党委决定一律不分,全部留给成都来的同志。
一批本来可以提拔使用的干部失去了机会,一些本来应该解决的生活福利没有解决。多年的老部下,包括一批很有发展前途的干部,将要做出很大的牺牲……作为他们的首长,张桎秀和谢振华有一种沉重的欠帐感。
应该怎样评价这样一种感情?赞美它,还是指责它?连这点感情都没有的人,绝不是一个好的领导者;而有了这种感情,又往往导致错误。
我们的领导人似乎已经预见到这个矛盾。在六月六日的军委扩大会上,邓小平等领导同志曾一再提醒大家顾全大局,坚持原则。有些事情看起来很小,也要注意这一条。比如这年五月全军换装,退下来的老同志可不可以发新军装?从感情上来说,我们的老同志,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几十年,发套军装有什么了不起?发十套也算不了什么!但是这么一来,就把我们立下的规矩搞坏了。因此,这里有一个问题:是照顾感情重要,还是遵守规矩更重要?所有的老同志当然都会懂得,立下一条好规矩,重要得多。
不论有多少困难,多少理由,大局是要服从的,命令是要执行的。这是我们的高级指挥员们起码的观念和素质。昆明军区党委常委会上,做出了明确的符合军委扩大会议精神的决定。决定包括:坚决执行精简整编命令,不许借机突击提职、突击花钱,不许侵占公物,不许利用职权干预子女和身边工作人员的安排……
昆明军区三十年的历史上有过光荣的令人自豪的篇章,现在他们将要写下难写的最后一页!
同昆明军区一样,武汉、福州、乌鲁木齐军区和众多的军以下撤编部队也面临着这样的题目。如果让他们选择是撤编还是上前线,他们宁愿选择后者。而历史留给他们的却是前者。他们正在经历一个非常时期。
最后一页
六月十一日,张桎秀飞到了中越边境地区的前线指挥部。“前指”的同志也面临整编,但这里尤其要稳定。
当直升飞机降落在文山市地面的时候,他忽然异样地激动起来。这里,他来过无数次。一九七九年二十八天的自卫还击作战,他曾作为杨得志司令员的副手参与指挥。一九八一年的扣林山战头,一九八四年的老山、者阴山战斗,及其以后从禾间断的大小战斗,作为战区的最高指挥员,他一直同前线的将上们息息相通,共同承担着战争的惨痛和胜利的欢乐。商今天,作为军区司令员,他可能是最后一次在这里降落了。按照军委和总参谋部的命令,他将在七月三十日把
指挥权移交给新组成的成都军区司令员。
他忽然意识到,此行似乎是来向前线告别的。在“前指”结束了传达和工作部署之后,张桎秀继续向前走,在一个又一个前线指挥所和边防团,留下一个即将卸任的司令员和久经战阵的老兵的嘱托。他爬上八里河东山的一座边防哨所,同哨所的干部们合影。
最后,他来到麻栗坡烈士陵园。这里埋葬着一九七九年以来历次战斗中留下的年轻生命。将军的感情总是矛盾的。在战斗中,他毫不容情地要求部下一往无前,流血、牺牲绝不能动摇他的决心;一旦战斗结束,当人们欢呼胜利的时候,他又为部队付出的每一分代价感到深渌的痛惜和内疚。他们,毕竟是在他的指挥下牺牲的!没有这些年轻人的奋斗和牺牲,指挥员任何意图、部署和命令都等于零。有一位师长,看到有些连队因为麻痹、骄傲,战场管理不严,致使战士在非战斗情况下被地雷炸伤,他火冒三丈,痛彻肺腑,宣布:“从今天起,哪一个连队再出现雷伤,我就让他们的所有干部到手术台前站着,看医生怎样锯掉他的士兵的大腿!”这就是将军对部下最重的处罚!
陵园的土地是有知的。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他们永远停留在这个绿色的年龄上。正是他们,用青春和热血,奠定了胜利和荣誉的基础,为他们的部队、为军区的历史增添了光荣。作为他们的司令员,他深深地感谢他们;作为战友,他将永远地怀念他们。
他在随行的边防团长和作战部副部长协助下,亲手将一个巨大的花圈敬献在烈士墓前。挽联上写着:
为国捐躯的烈士们永垂不朽——你们的司令员、战友张锃秀。
他默默地低下头,站立了很久、很久。
张轾秀飞临前线的时候,担心同志们因整编而波动,因松懈而吃亏。但是,他看到的是强烈得有点可怕的复仇情绪,他转而担心指战员们因此而莽撞行事。
一九八五年覃季,这里大概是几百万解放军中唯一未因整编而影响情绪的部队,真正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部队。
敌人没有给他们留下考虑其他事情的时间。战争,没有在他们的脑子里留下一丝空白。
五月下旬,当各大军区司令员、政委云集北京的时候,这支部队正在二十公里正面的千百条泥泞小道上,向前沿运动。在绿荫和夜幕掩护下,他们静悄悄地从兄弟部队手中接过了阵地。按计划,他们的指挥所将在五月三十一日凌晨接替指挥。这时,北京的会议由于进度加快,提前四天进入第二阶段。撤防部队的军政主官要进京赴会,军区“前指”与即将接防的张志坚部队长商量:你们可否提前接替指挥?张志坚同意了,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这是五月二十九日中午。其他首长正在下属各部队指挥接防,张志坚紧急通知他们立即返回指挥所。三十日,召开了接防后的第一次作战会议,用六个小时分析敌情。从种种迹象分析,敌人很可能在近期实施一个进攻型计划,估计进攻规模在团以上,进攻时间在五月底——六月初;主要攻击方向在“山口”地区,主攻点不详。
这些天来,敌人在老山方向上不断实施偷袭,而“山口”一带却很平静。反常。三十日中午,天气晴好,敌人在“山口”地区的几个点上各打了二三十发炮弹。——敌人炮兵在试射!
三十日晚八点,我方获悉:敌一线部队明天四点起床、五点开饭……这很可能是敌人发起攻击的时间。
于是,我方部队政委和副部队长们,乘夜赶往前沿各指挥所,紧急进行战斗准备……
三十一日拂晓四点钟,敌人果然发起了全线进攻,在其主攻方向“山口”地区投弋了一个团的兵力,重点目标是夺取八高地。前沿各要地一片火海。
如果北京的会期不提前的话,龁时正是两支部队交接指挥权的时刻。敌人也在“配合”我军的精简整编呢!
幸而,张志坚和他的同志们提前四十个小时行使了指挥权。我军尽管“立足未稳”、但毕竟“立足”了。大炮刚刚进入阵地,还未经过试射,误差只能在战斗中校正了。战士们接过了阵地,还来不及熟悉地形、道路和敌人的情况,人的心理、行动还不适应战争,然而战斗来临了。他们的主要依托便是坚强、勇敢和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最后一口气的决心。八高地共有三个哨位,驻守着我军的一个班。所谓三个哨位,就是三个猫耳洞。最靠前沿的一、二号哨位,总共只能藏进五个人,与敌人相隔一个小小的鞍部,直线距离只有七八米。
敌人在交叉火力掩护下轮番进攻。我连指挥所与高地主阵地三号哨位的联系被炮火切断,三号哨位与一、二号哨位的唯一通道被敌火力严密封锁。前沿的五名战士打退敌人的多次冲锋后,有四名壮烈牺牲,另一名负伤昏迷……
经过一整天的激战,我军在立足未稳、仓促应战的不利局势下,粉碎了敌团规模的进攻。据敌人自己承认的数字,越军损失了七百人。张轾秀司令员战后第十天赶到前线,评价他们是“刚上阵地就打仗,给敌人以较大杀伤,基本粉碎了敌人的进攻计划。可以说是首战胜利。”
但是参战将士们不能满意。这是一支士气高昂的珍惜荣誉的部队。他们为自己这一次的仓促应战被动挨打而懊恼,他们要的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这一天的战斗下来,张志坚似乎瘦了一圈儿。他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这本来是一位精明干练、长于韬略的指挥员。虽然抗美援朝时期,他只是一名文化教员,直到作为一名部队长,他还从未指挥过真正的作战,然而他勤奋好学,思想敏锐,在训练改革中曾经有过建树。一九八四年部队举办大专班,他不顾年长位高,同参谋、干事和连排干部们一起当学生,被传为佳话。他是在军队长大的,却不是那种经验型干部,倒更接近学者型。对眼前这场战争,他承认缺乏经验,承认不适应,但如果给他稍微充裕一点的时间,他相信自己会打得更好。可恼的是没等他施展韬略,战斗便结束了。
他比任何人都急于再战,急于复仇。但是理智告诉他,他必须比任何人都沉着冷静。他咬紧牙关,为的是退一步进两步,夺回战场主动权。他与急于求成的情绪抗衡着,设法推迟敌人新的进攻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