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春节就要到了,周贵才开始盘算怎样让战士们过好年。腊月二十九,他早晨四点钟起床把饭菜做好,然后和司务长一起冒雨到壁山县去买年货,下午四点钟回到连队,立刻与司务长一起拟定食谱,把伙食安排到正月初五。接着就开始杀鸡宰鸭,直忙到晚上十一点多。第二天大年三十,也是他岳母逝世一周年的日子,全家早已约好聚在一起过年。可是等到晚上九点钟仍不见周贵才回来。小姨妹跑到连队来喊他,一看,连队伙房里火红油沸,周贵才法忙着煎炒烹炸呢,早把家里的事忘了。连里领导听说这个情况,立刻派公差来顶替周贵才,让他马上回家。周贵才摊开两手,看看这个锅,望望那个盆,说:“我现在怎么能走呢?”他在连队时,钻研过烹调技术,很有两手,地方上曾有两个单位以每月九十元的律贴请他去办伙食,他谢绝了,那时他就准备上工地。现在,他要用自己学到的本领好好慰劳一下日夜苦战的战友。小姨妹见他不肯走,生气了,说:“周哥,全家人硬是等了你三四个小时,菜都凉了,你到底回不回去呀!”周贵才赔着笑脸说:“小妹,你看连队的一百多人不也没吃饭嘛!”说着掏出十元钱,叫小妹买几串鞭炮,让家里人热闹热闹,不要等他了。连队会餐时,大家一共品尝了十五个菜,非常满意。可是忙了整整一天的周贵才已吃不下饭,只喝了碗菜汤。
连队施工越来越紧张,炊事班做饭、送饭的任务也加重了,人手紧张。于是周贵才也参加送饭。隧道里坑坑洼洼,假肢行走不稳―不能挑担子,他就用手提着两只桶,每只桶都有四五十斤。由于负重,假肢靠近膝盖部位坏了两次,踝骨处断了两次,拿到重庆假肢厂去修理,工人很奇怪,说:“我们修了多少假肢,没见过从这儿坏的。”
在一年多的施工中,这个在战场上献出了一条腿的人,又先后摔断了三条假腿。为了山城人民走路不再难,他坚忍不拔地走着世上最艰苦的路。哪一个有着两条好腿的人能不受震动!连队有两个排集体上书:排里情愿每天出两个人送饭,施工任务保证照样完成,可别让周副连长再往工地上跑了哪里是连里干部让他往工地跑,是赶也赶不走啊。他是硬“挤”进工地的。连里住房紧张,开始,他住在连部,不久指导员探亲回来了,他就搬进炊事班;后来炊事班住进一个驾驶员,他就在仓库里搭个铺;仓库里的东西堆放不下了,他就见缝插针到各班去打游击……有时家里有事让他回去,他总是很晚才走,一大早又赶来。他的家住郊区黄角堡小学,从工地到家,要乘二十分钟公共汽车,下车后还要走二十分钟坡路,那段路小汽车开“加力”档才冲得上去。狭窄的小巷时常积水,行人只好在水中垫些砖头踏脚,健全人也要扶着墙走。对于周贵才,不要说干活,就是走一趟也够受的啊。一个冬夜,周贵才提着两只桶给突击掘进的同志们送去了牛奶和鸡蛋。回来的路上,看见彩灯闪烁,时而有鞭炮声传来,他猛然记起元旦假期还没过去。他巳经几个星期没回家了,昨天妻子捎信来,说孩子发烧三十九度,夜里作梦喊爸爸,让他回去着看。回到连队,他把后半夜送饭的事情安排好,就顶着寒风向公共汽车站走去。由于连日来几乎昼夜不闲,加上大腿残端阵阵疼痛,他没等走到车站就晕倒了,假肢也摔坏了。寒冬的夜晚,路断行人,@在马路边冻了两个多小时,幸好一位民警发现,拦了一辆过路汽车,嘱咐司机把他送到了家。可是第二天一早,他搭乘头班车又赶来了。
一个人把生命和血肉之躯都交给了这支军队,他只有在这面旗帜下才能获得人生的乐趣,他就不能不特别珍惜这支军队的荣誉。有一次4他在回家的路上假肢坏了,他冷不防跌坐在街上。许多人过来围观,晞嘘慨叹,说什么的都有。周贵才心里很不自在。他不怪人们说话难听,他恨自己给解放军丢了威风。自己穿着一身军装啊,这成个什么样子!又一次,他的假肢又在半路上断了,他吸取了教训,急忙倚住电杆,不露声色。等了二十多分钟,终于发现了黄角堡小学的一个学生。他嘱咐她给家里捎个消息,妻子把他备用的假肢带来,扶他到临街一个老大娘的铺面里换好,这才若无其事地走回去。
南来北往的人们,谁能理解一个残废军人的自尊心哪!他的连队开进工地之前,从几个步乒分队补进了三十几名兵员,不适应工程部队的艰苦劳动。加上临近年关,有的老兵想退伍,个别干部,连队情绪波动,施工进度落在了兄弟连队后面。心里急了,这天召开军人大会进行动员。连长、指导员还没讲完,周贵才坐不住了,他扬了扬手,“我来说两句,”说着一瘸一拐地走到队列前面。他红着眼睛,哆嗦着嘴唇,硬邦邦地喊了几句话:
“同志们!几百万山城人民在看着咱们哪!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别人能当英雄,我们就是软蛋?!……有种的,你们看着我!……”
一百多双眼睛怔怔地看着他,有人眼圈湿了,也有人悄悄低下了头……
“铁连长”陈锡华
在隧道南口,各种施工机械昼夜轰鸣,翻斗车穿梭往返。战斗在这里的,是军直工兵营的队伍。他们领受了成峒一百五十米的任务,其中有七十米是明挖,八十米是掘进。明挖段的攻坚任务,自然落在机械连连长陈锡华和他的连队头上。明挖段的左边几十米是高耸的山城饭店,右边几十米是繁华的菜市场。要爆破,但必须保证周围建筑物和居民的安全。这是陈锡华的机械连从未做过的事情。
不会做的事情也是一种新鲜的刺激。陈锡华就是喜欢学些叙东西。工程准备阶段,他忙里偷闲,提着酒,揣着烟,到市政公司的施工现场去拜师傅,学习爆破的诀窍。学成之后,又在本连现炒现卖,很快培养出十六名炮手。
一九八四年十月五日,山城饭店的旅客和菜市场熙熙攘攘的人们,只听到一声闷响,感觉到脚下微微一震,爆破就结束了。事后检查,只有居民区里的一块石棉瓦被砸漏,下面的一个铝锅盖被砸瘪,其余一切安然无恙。
七十米明挖段顺利通过,隧道开始向山体纵深掘进。当头一个难题,是隧道口的浇注。隧道口由于受力不平衡等原因,历来是隧道浇注的一个难题;而这个隧道由于场地狭窄、拥挤,石质破碎,施工更加复杂。工程指挥部决定采用“薄层挂口”的大胆的施工方案,这是张昌密工程师和他带领的技术组在整个隧道工程中四大革新之一,不用说,对施工的组织指挥和施工质量要求是很高的。如果成功,能节省几十万元造价;如果失败,头顶上的五层大楼将塌陷,几十户居民要搬迁,工期也将大大推迟。市里领导和工地上下都很紧张。
陈锡华正是混凝土灌注现场第一线的组织者。也许是精神过于专注和紧张,陈锡华在高空移动时一脚踏空,从十几米高的钢筋架上垂直掉下来,人们一声惊叫……幸而他被两根粗大的钢筋从胯部搪住了。但是这一搪非同小可,陈锡华立时疼得昏死过去。两名战士飞快地顺着支架滑下来,用绳子将他捆住,上面的人拼力把他从半空中吊上去。正要送他去医院,陈锡华清醒了,他摇摇头,伸出两个指头:“拿支烟来……”
他坚决不走。他不能走。浇注刚刚开始,就抬走一个人,而且是他们的连长,这将在战士们的心理上造成多大的紧张和恐惧!何况,他事前多次思谋过的现场注意事项和指挥要领,加上他在战士中的威望与长期形成的默契,没有人能够代替他!
陈锡华忍着巨痛,若无其事地站起来,继续做他的事。峒口浇注连续进行了两天两夜,他打了两次止痛针,一直坚持在现场。
工地上的手部都有连续工作十几、二十几个小时的纪录,而对于陈锡华来说,连续工作两天两夜更不是什么稀罕事。我在采访中听到的关于他两天两夜不下工地的例子就不止三次五次。他巳经形成了“习惯”:一有任务就睡不着觉。有时刚睡着,又被自已惊醒……除了别人不能代替这个技术全面的机械连长之外,他的精力也是过人的。他在如此紧张繁忙的施工中,居然一直坚持学习北京昌平工程机械学校的函授课程,两年内考完了全部十一门课程,每门都在八十分以上!
重钢三厂有几位技术工人在现场配合施工,对此感佩之极。提起陈锡华,人们摇着头说:“这人简直不是肉长的……”该厂动力科长是一位业余书烤家,他后来送到市里参加展出的作品,写的便是“钢浇铁,陈连长……”云云,笔势饱满遒劲,气韵飞动,极富激情。“铁迮长的称号,大概就是从这里传遍工地的吧。
(当然,“铁连长”毕竟还是“肉长的”。一九八六年七月一合隧道剪彩通车之后也睡着了……他当天晚上九点钟合衣躺在指挥部活动板房的硬板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四点钟。如果不是李九明副指挥长怕他睡出毛病来,硬把他推醒,他说不定一直睡下去,直到把两年内缺欠的睡眠补回来。)
读者也许以为“铁连长”是个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实际上却是个文文静静的“白面书生”。这个“铁”字包容着更为深刻而复杂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