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陨石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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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在衡水,高扬还当面考核了武邑县委书记乔世忠。乔世忠头天晚上接到通知,第二天上午就要赶到地委向高扬汇报,“单个教练”,“突然袭击”。高扬在各地检查工作,曾多次批评一些县委书记心中无数,或者只僅粮棉油,不会管工业:或者只知抓生产,不会总览全局。而这位乔世忠,从上午十点谈到下午三点,居然没被问倒。

不久,乔世忠和顾二熊分别被委任为衡水地委书记和行署专员。八三年全省的机构改革和班子调整中,各级都吸收了一大批这样的新人,成为河北省一九八三年引人注目的成就之一。农业现代化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员当了省委秘书长;地区行署办公室主任当了省委组织部长;地区小报的主编当了专员……

但也毋庸讳言,许多“马而立”式的人物,还被埋没着、压抑着。几千年封建传统和长期吃大锅饭形成的保守意识、世俗偏见,比制度的缺陷更难清除。而这些偏见如果存在于老同志和领导者身上,则危害尤烈。

“两年来经常参加各级党政领导班子更替的讨论。在大量中青年干部的考察材料中,不断出现有急躁情绪的记载。开始还不大在意,以为人总不免有这样那样缺点的吧!然而耳闻目睹这种论断越来越多,到最近,急躁情绪竟至成了百分之六七十被选拔对象的通病,这就不免引起了我的深思。”

这是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二日和十三日分别发表在《河北日报》和《人民日报》上的一篇杂文,题为《“急躁情绪”辩》。作者对“急躁情绪”做了辩证分析之后,问道:

“然而,准备选拔进领导班子的大多数中青年干部具有的所谓急躁情绪,果真是他们的缺点,应该要求今后予以克服吗?

“……毋庸讳言,在我们的干部队伍中,甚至各级领导班子中,还有以不为福始,不为祸先,做行动准则的人,还有只当和尚不撞钟,的人,还有遇着困难绕道走的人,还有一心想多栽花,少栽刺的人;至于满口大道理、满腹小算盘的人所在多有,那就不用说了。在领导班子里,如果这样的人成堆,就会……好人不香,坏人不臭,有功不赏,有过不罚,……在那“里,谁要是公而忘私,见义勇为,对邪门歪道敢抗敢管,就不免被讥为不安本分,不通情理,说得含蓄而且稍具原谅意味,就叫做对人对事有急躁情绪。”

作者深入分析了产生这种怪现象的社会背景和思想根源之后,一针见血地指出:

“拿某种标准来衡量准备提拔的新人,说他们有急躁情绪,是缺点;而从革命的要求看,则大谬不然。当然我们也不必高喊急躁情绪万岁,但是,在被叫做急躁情绪,的种种突出表现中,却普遍地闪耀着勇于负责、勇于创新和勇于反对庸俗习气的革命光辉,这是谁也否定不了的。”

最后,作者以不可抑止的激情疾呼:

“循名责实,我认为,倒是应该把这急躁情绪,的贬责之辞从新人的考察材料中抹掉,而在缕述他们勇于战斗的字里行间,加上肯定和赞美之辞。……旧的政治历史规律对革命进入新时期的中国,基本上巳经不起作用了。……廓清云雾,涤荡腥膻,正有待于具备四化条件的干部发扬“往无前的战斗精神。”

这是申讨落后、保守、庸俗的传统偏见的战斗檄文,这是胸怀大志而求报国有门者的呼声,这是社会的新生力量要求摆脱羁绊的呐喊!文章从思想、情感,到犀利泼辣的文风和新鲜活脱的语言,无不充溢着青春的气息。谁能相信,它竟然出自七十三岁鬓发如银的省委第一书记之手呢?

言为心声。接下去我们将看到,这实际上也是高扬本人的写照。他是很有一点“急躁情绪”的,虽然已不属于待提拔的中青年之列。我们被耽搁得够久了,当前应兴应革的事情那样多,难道能够容忍“老牛破车疙瘩套”,慢慢腾腾地往前捱吗?有独立见解的人没有几个不被扣上“骄傲”的帽子,改革者没有几个不被斥为“急躁”、“不安分”。处在改革的大时代,非但有必要为这种所谓的“急躁情绪”辩一辩,依高扬的本意,倒是应该命题为《“急躁情绪”赞》呢!

我们可能做了件大好事,也可能是犯了个大错误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五日,高扬的办公桌上放着《河北教育》编辑部送来的一篇通讯,题目是:《感谢你们这些园丁;一一记省委第一书记高扬同志视察浆水中学》。稿子是邢台县浆水中学的教师们写的。看得出来,他们把这件事看得很重,有些段落,有些句子,可能是含泪写成的。的确,一所设在深山沟里的中学,竟然得到省委第一书记的视察,这在素来不大被人瞧得起的教师们看来,确是一件终生难忘的事情。高扬也没有忘记他们。离开以后,他曾几次提到那里的情形。在学生的大伙房里,他曾揭开锅盖,搅了搅里面的玉米稀汤煮山药蛋;他看了那些门不象门、窗不象窗的学生宿舍,十几个人挤在一张大通铺上,学生说,晚上解手回来就没位置了;校长和教师住的八平方米的屋子,一张床,一堆日用杂物,再加一张桌子,就没有转身的地方了。“这是宿舍还是办公室?”他问。校长说:“……都是。”

“这怎么能备课?”校长苦笑了一下:“……住惯了,也行。”从五二年建校到如今,他们就是这么过的。有的老师二十多岁进校,如今已五十多了。从早自习到晚自习,一天十几个小时陪着学生,有的教师一年不下山,家里有事,就把家属叫到山里来商量商量。老校长李庆俊是三八年高扬在邢台当县委书记时发展的老党员,从五二年起在这里一直工作到八〇年去世;陪他参观的现任校长耿忠信,五八年到浆水任副校长,“文革”中被“双开”,是全县挨斗较重的一个。七八年给他平反,问他想到哪儿工作,他说:“我哪儿也不去,还进山,还到浆水中学。”就是这样一批人,使这所破破烂烂的学校的升学率“文革”前达到百分之八十;恢复高考以来,在地区从未出过前三名。

“你们是八十年代的学校,三十年代的设备……”高扬沉重地对老师们说。

想到这些,高扬在给《河北教育》编辑部的信中写道:“稿子不该发表。一个省委书记到一所中学看一看,这是他份内的事。看了也没解决什么问题……”

他心里只有不安。他觉得欠着那里的教师一笔债,欠着那些背着米、提着炒面来上学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一笔债。

“教育经费非增加不行!”高扬到河北来一个月之后,就向全省的县以上各级书记们发出呼吁:“如果明年我们手头稍为宽裕,枓学和教育(包括卫生)事业费应该大幅度增加;否则明年也应该从各方面挤出一些财力物力,治疗科教卫生单位的贫血症,还一还历史积累下来的欠帐。多年来怪事多端,其中之一是各方面的浪费惊人,唯独对科学教育事业舍不得花钱,讲节约!”

但是,国家经济困难,河北财政出绌,他的“手头”始终“不宽裕”。根据经济发展的迫切需要,国务院决定每个县必须办一所农业中学。山东给每所农中的开办费是八万元。河北家底穷,教育部门只申报了七万。不行,拿不起。那就六万吧。六万也不行……最后,财政部门只拨给教育部门总共一百四十万元的开办费。即:每所农中一万元!一万元,娶个媳妇大概够了,能开办一所中学吗?官司打到第一书记那里。高扬把财政厅长请来亲自做工作,最后说:太少了不象话,太多了拿不起,我在你这“140万”前头加个“1”字吧:“1140万元”。其中包括了开办师范的经费;落实到每所农中头上是五万元。

但是,他不可能在每一笔教育经费前头都加个“1”呀!那么就让我们的学校“破破烂烂”下去吗?

腊七腊八,冻掉下巴。今天是腊月初六——一九八三年元月十九日,气温摄氏零度,西北风三至四级,人们的下巴已经感到威胁了。获鹿县城多处兴工动土,大风起处,黄尘滚滚,高扬正在呼号的大风中奔走。获鹿中学,一街小学,城关社办中学,书店,文化馆……他整整看了一下午。髙扬这天一大早从石家庄赶来,一不问粮棉,二不问工商,只问教育。获鹿是开展军民共建文明比较早的地方,县委书记解青林对教育尤其热心,但教育状况的落后仍然很惊人。“你们有什么办法?想一想,春节前我还来一次。”

二月十七日,农历正月初五,高扬从北京直接赶到了二百里外的廊坊,仍然只谈教育。这天六级大风。高扬要去看几个学校。廊坊师范设在城郊的大洼地里,无遮无掩,大风撕扯着人们的大衣,迈不开步。髙扬走在前头,一股狂风竟然刮掉了他的帽子——那顶戴了近二十年的鸭舌帽……漫天黄沙,扑朔迷离,使他苍老的双目更加深邃;迎风直立的白发在冬阳下闪光……执拗的西北风究竟要摄下一幅什么样的镜头?屈子行吟,“吾将上下而求索”,还是“怒发冲冠”,“壮怀激烈”?

“农村中小学教育的落后,已到了令人不能容忍,有辱社会主义声名的地步!这样下去,我们是没法向农民交代的!”他说。他在呼啸的寒风中奔走,似乎听到一种强大的呐喊,从历史的深处滚滚而来……

教育,是经济起飞的基础,“十二大”将它列为战略重点之一。不须解释,你就看一眼实行生产责任制后,农民对科学文化的渴求吧,那道理不是用墨而是用血泪写在八十年代河北的每块土地上。但是,十年动乱的恶果正使一大批青少年面临着沦为新文盲、半文盲的危险。一九八二年,全省的学龄儿童坚持读完小学的只有百分之七十四,而坚持下来的“毕业生”只有百分之四十五是合格的,初中“毕业生”的合格率则只有百分之二十!这一茬孩子,十年二十年后,即到了我们寄以重望的二〇〇〇年,可正是社会生产的主力军啊!教育质量低的原因在哪里?一日教师水平低。水平低首先是因为待遇、地位低,“养不住大鱼”。各地殴打、侮辱教师事件接连发生,你以为仅仅是法制观念淡薄的缘故吗?他为什么不打电工,为什么不打汽车司机?二日办学条件差。进村不用问,没门没窗的就是学校。全省每一百间校舍就有四间危房,每十个学生中就有三个人没有桌凳。不少地方仍然是“黑屋子,土台子,泥孩子”。钱,都需要钱哪!实际上,省里的教育经费每年都在增加,一九八二年比八一年增加了百分之十五点九,仍然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单靠国家,三年五年是还不清历史“欠帐”的。严峻的现实啊!

高扬在严峻的现实中奔走,在教育现状的“死胡同”里寻觅。他发现了矛盾!发现了一个怪现象:这几年农民一天天富裕起来,农村里到处盖新房,唯独学校破破烂烂!获鹿县一个大队丰收了,一年中光请人唱戏就花了六七千元,可是学校的危房却不修,一下雨学生就得停课。为了唱戏,还挖了学校准备盖房的石头根基垒了戏台。~是何道理?他看出来了,听出来了:土地、山林承包了,学校可是国家包办的,他们觉得把钱花在教育上是扔在井里了……

道路无非是两条:要么等国家富裕了再办,结果将是继续耽误这一代人;要么把学校交给群众自己办……何去何从?农村中的先进分子已经在探索新的道路了。高扬在获鹿调查时听说,城北三十里有个李村,一九七八年,大队筹措了几万元,想改善一下陈旧的大队办公室。女支书张新香说,“我看咱干部再凑合几年吧……”冒着大雨,她把干部们领到学校,指着滴答漏雨的教室说;“咱全村八百多户人家,住的、用的,家家过得去,学校却玻成这样……真对不起孩子们哪!”于是,他们当年动工,花十几万元盖了一座标准的教学楼。这一来,师资匮乏成了主要矛盾。请县里派,县里也没有啊!党支部决心拿出三、四万元,出高薪招聘外地教师。县教育局拿不准;报社不敢登广告。教师可从来都是国家派的,这“招聘”符合这个、那个吗?高场听到这儿,却仿佛眼前打了个闪电:“我看可以。允许人家先富起来,为什么不能允许人家先文明起来呢?把招聘广告给我看看!……”春节期间,李村大队的招聘广告登出来了,登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可是一个月内,全国十七个省市报名应聘者竟达三百之众。经考核挑选,聘请了十六名,李村的教学面貌立刻改观。象这类群众和社队自愿出钱办学的事,各地都有发现。是改变政策、改革制度的时候了!高扬从廊坊、坝县、大城到保定,一路酝酿着,回到石家庄后,二月二十六日,立刻伏案疾书,提出了《关于办好农村中小学的意见》,共八条改革建议:把农村小学、初中划归民办,即分别由农村社队负责办;教师工资由社队发放,不论采取那种筹款形式,总之要保证提高教师的实际收入;腾出国家教育经费集中改善高中、师范、农中、其它职业中学和示范性初中,以及补贴贫困社队的中小学;对教师实行定期考核、淘汰和招聘制度……

这是一项带根本性的改革。它触动了现行中小学教育的领导体制和劳动人事制度。

这是一个大胆的建议。它至少必须面对三个方面的挑战:第一,本来由国家“包办”的事情,如今要社队出钱,农民出钱,农民答应吗?第二,一提把中小学“下放”,人们就自然想到一九六九年使广大教师深受其害的“侯、王建议”,“又要拿教师开刀吗?”第三,这不等于倒退吗?报纸上正大谈普及义务教育,而你却要“划归民办”,符不符合社会主义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