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陨石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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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我尤其想到了他主编的《河北经济文章选编》。那是他亲自发起的一次写作活动的成果。他说过,“有生产管理之权,而无相应的经济、技术管理知识,这是我们多年来生产搞不好的重要原因。”他对下面一些领导干部知识贫乏,眼界狭窄,靠“拍脑袋”指挥生产的状况十分忧虑。他想过许多办法:要求各级订购必备的书刊:开列必读书目,充实图书馆、资料室,以至推荐自己常看的读物等等,但,收效总不明显。许多领导干部基础知识差,大部头的著作读不懂、钻不进,培养不起兴趣来。去年夏天,他到沧州调査研究,发现了沧州化工二厂“起死回生”的生动事例。这个厂八一年七月因亏损二十八万元而倒闭,工人;攻假去做小买卖。这时,县领导从天津请来一位叫王宏烈的工程筛当厂长,王宏烈七弄八弄,没用国家投资一分钱,到八二年底创利润六十三万元。这在沧州地区引起轰动,都说这个人有“绝招儿”。王宏烈说:“这不是什么绝招儿,我就是运用了一些经济技术管理常识。”的确,他的经验介绍很能给人一些经济理论基础知识的启蒙。

“这很可能是推动干部学习的一个好办法!”高扬深有所悟。于是,六月十五日,他在部分县委书记、县长座谈会上发出了编辑经济管理知识活页文选的倡议。他设想选定一百个工农商各业基层单位,由各地领导、经济工作者和理论工作者三结合,各自写出四五千字的文章,经验与教训大体各占一半,并且都要上升到理论。一周之后他又召集省直机关各部门二十七位领导干部座谈这件事,从它的意义,到这一百篇文章的选题标准、文体、字数、完成期限,都提出了具体意见。并建议组成一个编辑部,他亲自担任主编。

这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主编。编辑部头两个月内编发的四十篇经济文章,他篇篇都看过,绝大部分文章,他都有修改和批注,有的批改达二十处之多。他的批注和修改本身就可以视为一篇生动感人的文章。

在一篇题为《周学贵的“学问”贵在哪里》的文章里,有一句“周学贵为什么能变化这样大,变得这样快”,他将两个“这样”划出,写道:“两个这样,用得都不通。原来如何,没有写,读者何以见得变化大且快呢?”文中原有几句写周学贵在什么什么路线方针指引下之类套话,他删去后改为:“同样是执行中央正确的方针政策,为什么周学贵能快他人一步,胜他人一筹呢?”又如,原文引用了马克思的论述后写道:“周学贵是深通此理的。”他改为“周学贵实际上是深通此理的”,并批注:“不加实际上,好象周学贵熟读《资本论》了。”一一改了,又说明理由。

最后,他在文章前面批道:“此文在经济文章中具有自己颇大的特色。用经济学的语言来分析总结一个农民家庭的生产经验,而且写的很详细,我过去没有读到过。所以此文很重要。但是此文有缺点。一是有时用惊奇的口气写,这不对。多年前老农民中精明人就是象文中写的那样会经营的,不过是年轻人未看见过他们施展才能罢了。用重新调动积极性、鼓励赞扬的口气来写就对了。二是分析农业家庭有的可用马列主义经济科学语言,有的不可,因为有些语言是适用于现代化工业和大农业而木适用于家庭经济的。文中不但有的地方用语不当,经济科学语言用得也太多,显得不通俗。只要稍加修改,实在是一篇好文章。”

一位专职的书刊主编,也不过如此,甚至不一定如此用功吧!浏览这些文章的底稿,我们不仅为他精深的学问、敏锐的洞察力所折服,也不难想见这位古稀老人呕心沥血,于灯下“躬耕”的情景!……

于是,插个空子,我忍不住问道:“您这样大年纪,一天工作下来,是否感到很疲劳?”我想他每天一定是咬牙坚持的。高扬认真地回忆了一下,(他没想过这个问题?)摇摇头说:“……不明显。”

我吃了一惊。“那么,你年轻的时候很爱运动吗?”有这种可能,他读说不定是个运动健将,老底子厚实。

他的老伴、七十四岁的家庭妇女王纫兰同志忍不住接过话茬,用一口标准的东北口音说:“唉呀!可瘦了!还不到一百一十斤呢。还是老肺结核,这才好了没几年儿。”

高扬笑了,说:“也怪,我年轻时身体并不好。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也许是文化大革命,十一年没工作,把精力攒下了?我没蹲监狱,除了挨批斗,就在家看书。我喜欢看历史书,历史上忠心耿耿被杀头的多了,比如岳飞、于谦……象我们这样的遭遇还算好的呢!另外,我那时还是有信心的:这么大一个民族,这么大的党,这么容易就折腾垮了?不可能嘛。……”

听人说,重新工作后,他从不谈论“文革”那档子事,如今偶尔提及,却如此轻松,似乎那是一段令人“怀念”的日子……

一九六六年七月底,“史无前例”运动“风起云涌”,化工部长高扬受中央委派,率领一个党的工作者代表团出国访问。八月初回到北京,化工部大院里已经满是“揭批”他的大字报,“山雨欲来风满楼”。他自忖没有什么“罪行”,泰然自若。住在香山静心写他的出国访问总结。“总结”交上去了,向中央汇报完了,在部长位置上上了一天班,即被宣布“停职反省”,押上了万人批斗大会。

他忘了,五九年他曾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兮子”,有“前科”;他忘了,他在工作报告中划掉的套话此时^正是划分忠奸的“铁证”。因此,据悉他是部长以上高级干部中第一个“停职反省”,第一个丄万人大会批斗的“走资派”,一时远近闻名。

批斗大会连开三天,其场景令人不忍描述。会场与他的家只隔一条马路,大喇叭震耳欲聋,家人不忍听,又不忍不听,六神无主。

“小将”们来抄家了。按当时的标准,在这位当了多年部长的高干家里抄一点“奢侈腐化”的证据是不费事的,但他们还是失望了。这是一座与普通城市居民住宅一样的统建楼,共四个单元,其中一个单元(两间)是公家留给他办公、开会用的,另一个单元是炊事员、公务员的住室,其余两单元(每单元三十平方米),住着全家八口人。家具呢?一九八四年高扬的家里依然没有洗衣机、电冰箱,老两口的居室里只有一个小书架和两只旧木箱,其中一只是未经油漆的五十年代从东北带来的。可以想见六六年该是何等简陋。

“小将”们翻来翻去,从松木箱子里翻出一捆纳得密密实实的鞋底。生在城市的孩子,大概从来未穿过妈妈亲手做的鞋,不知这是什么物件,厉色质问王纫兰:“你们这是……想干什么?”那东西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特务用的“密电码”之类。王纫兰被问愣了:“想干什么?……想给孩子和他爸做鞋穿哪!”

“小将”们审度半晌,无从发挥他们的想象力,实在找不到可以上纲的地方,只抱去了一堆古书了事。后来,“军管会”掌了权,新的当权者们又把房子里外察看一遍。大概想占用一下“部长公寓”吧?可是这样的地方谁瞧得起!所以高扬一家始终没有被“扫地出门”。他是属于那种不贪污、不腐化、不多吃多占的“清清白白的走资派”。这称号虽然也在“纲”上,但斗起来总不大提精神。比来比去,倒是当初揭竿而起指控高扬的那位领导干部,更象“修正主义”,于是七弄八弄,把他“运动”进了监狱。这当然也是不对的;其中的教训却不可不察。

接受批斗、散步、读书,三大实践。可是,越读书越叫人坐不住。苍凉心绪有时让人懒步闲街,耿耿不平又使人忍不住疾走如飞。那时候,他早晨很早就起来走步,最远的从和平里走到农展馆,往返两个半钟头,约二十华里。胸中激愤,可见一斑。

革命生涯中,常有做自我鉴定的时候,他在“爱好”、“特长”之类栏下要么不填,要填便是“喜欢读书”,他觉得此外便没有“特长”了。他是有了革命理论的准备之后才投身于革命行列的。大学图书馆里英文版的介绍欧洲各种“社会主义”流派的小册子和进步文学作品,引起了青年高扬热烈的向往和追求。有几座活的“纪念碑”可资稽考,这就是他的几个孩子的名字。

他的大女儿名叫“娜娜”,大儿子叫“白拜尔”,二儿子叫“白惠尔”,小女儿叫“丽达”。“文革”中这也是高扬一条罪状,叫“崇洋媚外”,却谁也说不清崇的是什么“洋”,什么“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