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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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西铺坐馆(2)

可能因为这个小花园离绰然堂近,成了蒲松龄夏日“新宠”。康熙三十年(1691),蒲松龄有诗歌描写他候鸟般的迁移。暑天绰然堂像个蒸笼,师生一起搬到傚樊堂。小巧花园草长莺飞,清幽快意,凉风阵阵,蝉声阵阵。堂下是丛丛绿草,堂上是拖着长尾的兰草和绿萝。蒲松龄把瓜果垂到深井里凉透,与弟子们共享。把一套一套的书摆到案上。晚上弟子们离去,蝉声停了,夜色萧萧,龙吟细细,明月悬在晴空,芭蕉在窗前摇曳。蒲松龄躺在床上,感慨不已:像我这样的穷书生,还能像《世说新语》写的阮孚,吹火蜡屐感叹“未知一生能着几量屐”吗?我还能为了直上青云闻鸡起舞吗?都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岂不是伏来伏去,壮志全消啦?

三 趣记绰然堂

毕际有长子和三子早逝,顶门立户的二儿子毕盛钜有八子三女,康熙十八年(1679)蒲松龄进毕家后,八个毕府公子陆续成了他的学生,他们是:

世洎,字公远,后为雍正甲寅首贡;

世演,字公范,后为增生;

世渡,字公筏,后为增生;

世浣,字公衣,后为附生;

世澂,字公见,后为附监生,候选府同知;

世涵,字公纳,早卒;

世,字公雨,后为监生;

世汸,字公舟,后为附生。

怪哉!蒲松龄的弟子与乃师一样,没有一个正式冲开乡试关口、进入会试。是官宦人家子弟不好好学习,还是蒲松龄教书不得法?

蒲松龄初到毕家时,毕府大公子将近弱冠,最小的只有几岁。毕世洎等公子后来有十六个男孩,他们也都做了蒲松龄的学生。至于毕府三位小姐和十三位小小姐有没有跟随蒲松龄读书,已无资料可考。《仙人岛》写的聪明伶俐、出口成章的小仙女有没有毕府小姐的影子,也只能想象了。

蒲松龄教毕家子弟的地方,堂上高悬白阳老人题于崇祯七年(1634)的匾额“绰然堂”,两侧有对联:

会计殚精·微劳屡荷宸衷忆

考般寄傲·姱节曾经御墨题

展示的是毕自严受到明代皇帝关爱的“昔日辉煌”。毕府请名士蒲松龄来教书,大概希望毕府子弟能像乃祖一样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吧。

绰然堂正厅是毕府子弟上课的地方,古朴典雅,陈设华贵,楠木茶几上,陈列一架粗大的黄杨木根雕成的木影炉,宋代米芾玩赏过的海岳石又称灵壁石也曾摆在上边。还有块怪石,玲珑剔透,顶端宛如缀了三颗闪烁发光的珍珠,用水一涂,立即有三颗星星闪光,名曰“三星石”。蒲松龄的卧室就在绰然堂正厅旁侧,他的卧榻是张宽大的罗汉床,有时朋友也可以与他“抵足绰然堂”。这张床紫红色的床围上,明代大画家冯起宸画的竹子似乎可迎风摆动。

蒲松龄白天在绰然堂教学生读书,夜晚挑灯夜读、辛勤写作。

绰然堂内最初有“两师六弟”,两个塾师教六个学生。另外一位老师是谁?水平如何?与蒲松龄关系如何?蒲松龄代毕际有写的《与邑侯张石年(嵋)》提到这位教师。说:有件琐碎事请帮忙。近日被举为息争乡约的王宪侯在我家做家庭教师已三年,如果他做乡约,我担心他管了邻里的事,误了毕府孩子的学业,所以希望您爱屋及乌,免除他的乡约,那样的话,感激者就不止是他本人了。

张石年康熙二十五年(1686)担任淄川知县,蒲松龄代毕际有写的这封信,说明两个问题:其一,王宪侯是本村人,所以,才会被举为乡约;其二,王宪侯写作水平不高,他自己的事,也得另一位西宾蒲松龄代毕际有写信去办理。因此,王宪侯很可能在毕家担任“蒙师”,即给年龄小的孩子开蒙的老师;蒲松龄是高层次“经师”,教学生写作八股文和诗歌等。因为是本村人,王宪侯回家住,不住绰然堂。

康熙三十六年(1697)蒲松龄《九日赠王宪侯》写到与王宪侯一起重阳节登高,看到“白云满地群羊卧,衰草连天野菊开”。诗中写到“十年望处客初来”,这个刚来的“客”就是王宪侯。由此可推断,王宪侯曾两次做毕府西宾。中间相隔十年。康熙三十六年第二次到来。王宪侯有点儿像是蒲松龄的助教。

蒲松龄教毕家子弟读“四书五经”,学制艺文,“事亲敬长之节,威仪进退之文”。引导弟子学诗歌,研读庄子列子。他认为这才是“千古之奇文”。时文家不过是“窃其唾余”,“借杨老之糟粕,阐孔孟之神理”。

蒲松龄《绰然堂会食赋》生动描写师生吃饭情景,大意是:

僮仆急急忙忙走上阶梯,叮叮当当碰响碗碟,饭来了!门一开,孩子们立即忙起来,小的飞快跑着找地方坐,大的犹豫着,不好意思向前抢。一个一个,你挨着我,我挤着你,奔跑的声音,拖椅子的声响,像群牛奔跑,像万鹤鸣叫。刚刚坐下,就睁大眼睛,看什么东西好吃。吵着要这要那,孩子们的身子远远前探,像一堵墙,袖子沾上热饭,顾不得擦;一双一双白森森筷子耀眼,一双一双臂膀遮住目光。老师刚一回头工夫,好菜已给学生抢个净光!这个孩子因为没得到自己想吃的好东西,垂头丧气几乎想哭;那个孩子得意地卷起大饼,抓起肉块,吃得满嘴流油。赤手抓肉,饼破流汤,骨头丢得遍地,衣服给汤水弄脏……如果哪天厨师不好好做饭,孩子们就满桌挑肥拣瘦,翻他个杯盘狼藉。如果哪天厨师做了好吃的,孩子们就狼吞虎咽,连口直吞,拳头大小的肉块平吞下去,噎得双眼直瞪,像鹅一样伸长脖子,嘴巴吞吃的声音从别的院子就能听见,直吃到拄嗓撑肠,才哄然一散……

这是富家子弟进餐?还是要饭花子抢吃?不知道毕际有父子看到描写自家子弟这副德性做何感想?这种“日日常为鸡鹜争”的情形,让蒲松龄觉得可笑亦可喜。这也说明:毕府安排家庭教师与少爷同桌吃饭,待遇不低。因为总与毕府少爷同桌共餐,时间久了,蒲松龄居然错将子弟当儿孙。

绰然堂后边,振衣阁气势雄伟,阁前有两株松树。照鲁迅笔法,该这样写:绰然堂后,有一棵松树,还有一棵也是松树。

蒲松龄常在两棵松树下走来走去。

同样是松树,怎么会出现如此不同的样子?

一株树干挺拔,亭亭直上,树梢接蓝天白云,宛如毕尚书青云直上;

一株树冠如蝴蝶展翅,美轮美奂,绿意氤氲,宛如蒲秀才文采纷披。

同样是认真读书,怎么有人出将入相,有人困守穷庐?

蒲松龄总思考这问题,通过思考设计出各种各样读书人命运,读书人故事。《聊斋志异》中读书人占比例最大,穷塾师更是重中之重。

四 悼母怜妹

康熙十九年(1680),淄川已是连续灾荒年,夏旱数月,豆子谷子的叶子都打了卷儿,秋生蝗灾。粮价飞涨,路有饿死骨。蒲松龄从西铺回家,考察自家的庄稼,写下《忧荒》:

天心厌众孽,连岁降奇荒。

嗷嗷携儿女,死徙离故乡。

……

沦亡何足道,老母在高堂。

菽水将何如?念此心悲伤。

年迈的董老夫人经受不住大灾之年的煎熬,病情日渐沉重。昼夜不能平卧,叠起几个枕头倚坐。转侧便溺,事事需要人照顾。蒲松龄事母至孝,请假回家,侍候老母,端水喂饭,四十多天,衣不解带。两兄一弟,不过有时来看看。蒲松龄片刻不离,独任其劳,又悄悄给母亲准备下寿衣。

有一天,天已二更,灯光荧荧,神思昏昏的董氏强睁双目,只见蒲松龄眼含泪水守在床前。董氏老夫人呻吟道:“累煞儿啦!”

从此,董氏日渐沉重,不久便与世长辞。

天性至孝的蒲松龄失去老母,痛摧心肝,第二年,他四十二岁生日时,又写下《降辰哭母》,思母之情,如丝如缕,不可断绝:

此身何役役?年年客他方。

去岁当此日,旋里拜高堂。

老母缘新归,懽喜话农桑。

……

因言“庚辰年,岁事似饥荒。

尔年于此日,诞汝在北房。

洗儿抱榻上,月斜过南厢。

逡巡复尔许,晓鸡始鸣窗。

念儿曾几时,儿女已成行?”

……

慈母去世,已令人痛心,更令蒲松龄难堪的是,兄弟连像样安葬母亲的钱都没有!四人泪眼相对,一筹莫展。幸好王观正倾囊相助,借给蒲松龄一笔钱。蒲松龄的母亲才得以体面地入土为安。王观正的侠义之举深深埋在蒲松龄心中。大灾之年,一粒粮食都十分珍贵,蒲松龄觉得自己像分吃了别人赖以存活的粮食。更令他尴尬的是,这笔安葬母亲的费用,时隔六年还不能归还。王观正虽出身贵族,实际是拆东墙补西墙帮蒲松龄。康熙二十六年(1687),王观正的儿子结婚需要用钱,因蒲家仍没还债,家人就埋怨王观正。蒲松龄得知此事,心里过不去,写了首题目超长的诗《薄有所蓄,将以偿所负,又为口腹耗去,深愧故人也,慨然有作,情见乎辞矣,寄怀王如水》。

老母故去,兄弟皆不富裕,更让蒲松龄担心的是妹妹的处境。

蒲松龄的妹妹嫁了个不务正业的匪人,只知吃喝嫖赌,常年游荡在外,可能犯了罪想逃脱惩罚,或赌输了钱没法还,忽然跑到河北,转籍为旗人。根据清朝廷“逃人法”规定,投靠到旗下的汉人,本人及妻子儿女都要变成“包衣”即奴隶。逃亡者要由当地官府严加追查。此时蒲松龄之妹已至少有四个孩子,两个年幼的女儿还不懂事。大儿媳表示:死也不离开淄川跟着入旗。大儿子一点儿办法没有,只会对着母亲哭。蒲松龄的妹妹只好来求在淄川有声望的三哥帮忙。蒲松龄写下长诗《怜妹》:

汝生何不辰,坎坷遭沛颠。

少小嫁夫婿,无异豺与鸢。

蒱博游荡子,数日无炊烟。

……

忽归自陈说,投旗在幽燕。

邑帖呼妻孥,絫絫相株连。

……

一向主张“片纸不入公门”的蒲松龄,为了亲妹子,只好觍着脸,向当时的县令求助。无奈向县令求情没得到期望的效果。清初“逃人法”很严,县令不可能为了位知名秀才,就办对自己的前程大为不利的事。蒲松龄的妹妹最终还是哭哭啼啼地跟着夫婿迁到遥远的河北。

蒲松龄感叹胞妹不幸,写下《凤女》:

凤女误媒,嫁于鸱乌。

攫食无所,携妻迁雏。

雏子有雏妇,誓不从其夫。

遥遥千里何时徂,细语小声哭呜呜。

从此,聊斋诗文中再也找不到这位可怜女子的踪影。

第十五节 毕府的聊斋知音

康熙十八年(1679),蒲松龄初馆毕府时,《聊斋志异》已编成书,按照惯例,如果一本书写了前言,就意味着这本书已完成。如果作者继续写作,将是其他书了。后世研究者将康熙十八年定为《聊斋志异》初步成书年代,当时蒲松龄是不是也认为《聊斋志异》仅是“初步”成书,并非“就此搁笔”?却未必。很大可能是:蒲松龄因为多次乡试铩羽,且要到显宦毕府坐馆。于是打算将已写好的故事编成书,把“鬼狐史”放下,专心教人子弟、攻取功名。

值得后世读者和文学史庆幸的是,康熙十八年,蒲松龄进的是毕家,《聊斋志异》这辆车非但没有就此刹住,反而加快运转。曾因写小说饱受朋友(如张笃庆、孙蕙)劝阻的蒲松龄,在西铺意外地获得了相对宽松的小说创作环境。毕府上上下下都喜欢读聊斋故事,喜欢将自己的见闻告诉聊斋先生,甚至喜欢动手,或写聊斋故事,或帮助构思聊斋故事。《聊斋志异》不仅不是蒲松龄的过失,反而成了他的荣耀,成了他受人尊重的原因。大概蒲松龄自己也始料未及。西铺三十年,《聊斋志异》佳作迭出,终于成为中外文学史上弥足珍贵的洋洋巨著。

一 毕际有的“文化沙龙”

毕府的聊斋知音,首先要从蒲松龄的馆东毕际有说起。

毕际有热心写作,做山西稷山县知县时,著有《晋游日记略稿》;在通州做官,与江南名士陈维崧等诗赋往来;离开官场回到淄川,参与《淄川县志》修撰;隐居西铺后,他过起类似陶渊明、屈原的生活。

为什么说毕际有过的是“类似”陶渊明、屈原的生活?因为,陶渊明是古代隐士的代表,屈原是古代忧国忧民的士的代表。毕际有虽然赋闲,却既不像陶渊明那样清贫乃至穷苦,也不像屈原那样愤世嫉俗。退休西铺后,毕际有不像唐梦赉,退了还关心国事,为当局建言献策。而是靠着丰厚的家底,甘做贾宝玉那样“无事忙”的“富贵闲人”,忙着游山玩水、下棋养花、请客饮酒。毕际有好客,不论做官的还是普通百姓,一视同仁、热情招待。他在毕府请缙绅雅士,请达官贵人,也请布衣乡亲,张灯设筵,笑语喧哗。因为毕际有风雅好客,不断有各种人来毕府聊各样事。海阔天空,天南地北,民间风俗,官场轶闻,无所不谈,无奇不有。这时,蒲松龄总会在座。因为毕际有是从知州任上退休的,通州知州比淄川知县的地位要高一些,地方官员不敢小觑。新知县到任都要到毕府做礼节性拜访。这种应酬多了,年事渐高的毕际有懒得接待,一般派西宾代表,或者毕际有礼节性“接见”后退场,由西宾继续陪坐聊天。表面上看,是毕府有学问的西宾代表或协助毕刺史接待客人。时隔几百年,在聊斋研究者看来,毕际有岂不是为蒲松龄办起个若干年一贯制、免费提供写作素材的“文化沙龙”?这对于阅历有限、视野受限的乡村穷秀才,何等可贵?作为作家,蒲松龄最可贵的是“闻则命笔”。听到什么新奇事,先记下来,再琢磨、构思成聊斋故事。毕际有哪些亲朋好友曾给蒲松龄提供了哪些素材、导致哪些聊斋名篇产生,是值得研究的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