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管人们怎样哀叹“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正是人类悲剧命运的暗示”，但这婴儿呱呱坠地的第一声啼哭，让这个饱受分娩阵痛的女人总是感到欣慰和幸福。
这是她为曹氏家族生下的第三个儿子。
此时本家男人曹操自陈留起兵，封东郡太守之后，正率领曹家军在山东寿张、济北、兖州等地镇压黄巾军，降其精锐三十余万，男女百余万口。自此，曹操终于有了一支数量可观的军队，号为“青州兵”。相继又占领了东阿、范县、-城等地，曹操出任兖州牧。这偌大一块地盘就成为了他的发迹地和根据地，一大批谋臣武将投奔到他麾下，一时兵多将广，威震一方。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这个史称卞氏、倡伎出身的女人怀里搂着吮乳的婴儿，嘴里哼着忧惋的曲子，在东郡治所东武阳曹宅期盼着男人的归来。
不久前从袁绍那里前来投靠曹营的谋士荀彧，被曹操任用为司马，留守东武阳。此刻他向凯旋的曹操恭贺道：“曹公添喜啦！新生儿带来好运道，平天下者必吾主也！”
曹操大悦。为这个儿子取名植，字子建。
这名与字饱含深意与憧憬：种植下所有的希望，创建一个天下一统的曹魏江山。
这一年是汉献帝初平三年（192）。
翌年春，曹操将兖州府治所迁至-城，一家老小终于有了安居之所。
然而，这是一个为死神眷顾的乱世，汉王朝气数已尽，群雄并起，天下骚乱，眼前的世界呈现出一种大裂变、大破坏、大开始的气象，所有的秩序都被打乱，所有的面具都被撕开，人性中的一切欲望都被唤醒，一切都在骚动，都在分化，都在告别，都在挣扎，生命裸露在天地之间，如蝼，如蚁，如烟，如风……这是个乱世造英雄的时代，也是曹家父子打天下的时代。曹操的功业方兴未艾，三国的大幕刚刚拉开。
在这个天翻地覆的大变迁中，出身低贱的卞氏一直伴随着曹操。曹操妻妾成群，知其姓氏者就有十五人之多，为他生二十五个儿子[2]、七位郡主。这是让傲视群雄的曹操引以为豪的，仿佛在向这个世界炫耀，他曹阿瞒不仅有盖世雄才，而且有极旺盛的生殖力，足以使天下的女人都能受孕，繁衍出一代剽悍强健的子孙与世界上任何强大的敌人抗衡！
在这些妻妾中，最受曹操信赖的女人就是卞氏。
卞氏出生于琅牙开阳[3]一户倡伎世家。倡伎泛指中国古代以歌舞杂戏娱人的艺人，大多因身家不幸，跌落烟花柳巷，她们不只是姿色可人，且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在身不由己的欢笑场里，在滚滚红尘的浮荡中也体现出一种“楚楚文弱，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际，矜贵寡言笑”的高贵，以温柔多情、凄美娇艳、充满灵性的生命姿态，成为风流才子们追慕的对象，在偎红依翠、吟诗唱词中，为他们成就了一段段风花雪月的风流韵事。据说卞氏出生时，屋子里充满黄光，初为人父的卞敬侯惊异非常，便去向卦仙问卜，卦仙收下“请礼”答曰：“此乃大喜之兆，夫人所怀必为非凡胎，无论是男是女前途不可限量也！”卞家一片欣喜。但长大后的卞氏仍然承传卑贱的职业，成了一名歌舞伎。
这个以卖艺为生的家庭四处飘零，来到了谯地[4]。此时的东汉王朝佞臣当权，贵戚横恣，朝廷命曹操去做东郡太守，而他为避权贵之祸，称病辞官返乡。在谯地城外建起屋舍，读书放猎，自娱自乐，窥视时机，以图发展。就在这时，年方二十的卞氏以其诱人的才色，令二十五岁的曹操心荡神摇，遂将卞氏纳为妾室。卞氏入嫁曹家时，虽曹操正不得志，但她也倍感受宠若惊。曹操乃名门望族，其祖父曹腾在汉桓帝时为中常侍大长秋，封费亭侯。大长秋是宫中最大的宦官，秩二千石。而曹操的父亲曹嵩虽是曹腾的养子，曾为朝廷司隶校尉，汉灵帝时擢升为大司农，官至“三公”太尉。曹操乃曹嵩的长子，一名吉利，字孟德，小字阿瞒，二十岁时举孝廉，任洛阳北部尉，后任骑都尉，率兵镇压颍川黄巾军，斩首万级，曹操居功提升为济南相，因惩治当地官吏贪腐淫奢之风，触犯了权贵，专朝宦臣假借朝廷之命，调任曹操为东郡太守，曹操不就，托病辞官，返回老家谯地卧薪尝胆。
曹操原配妻子丁夫人一直没有生育，反倒随丁氏陪嫁到曹家的侍女刘氏为他生下长子曹昂、长女清河公主，还有次子曹铄，早薨。因刘氏早逝，将儿女托付给丁夫人抚养。卞氏嫁给曹家，深知自己的小妾身份，对被男人冷落闲置的丁夫人敬重有加，对刘氏撇下的儿女也视若己出。而她毕竟出身倡家，经见情为何物，于夫妻之道也更为浪漫娇媚，将男人服侍得舒舒服服。但曹操岂是陈规陋习、伦理纲常所能约束得了的寻常男人，继卞氏之后，又纳众多姬妾，生育儿女。卞氏知道，在这个男人眼里，只有看不上的女人，没有弄不到的女人。这些姬妾出身虽也千奇百怪，但只要令曹操着迷必成宠到手。故此她与姬妾们也都彼此友爱，亲同姐妹，对众多儿女尽养护之责。这很让曹操对她格外另眼相看，对她的贤能阔达非常赞赏，称其为内助之贤。况且她很快进入角色，一连为曹家生出四个出类拔萃的儿子。
二
且说曹操纳卞氏为妾不久，京都洛阳那边出大事了。
汉灵帝刘宏死了，少帝刘辩即位，何太后主持朝政，其兄何进身为大将军与宦官争权，张让、段珪酿成东汉倾覆之殃。先是金城边章、韩遂杀刺史郡守起兵反叛，紧接着冀州刺史王芬、南阳许攸、沛国周旌等人谋叛废汉。时局动荡，烽烟四起。闲居故里的曹操被朝廷急召，命为典军校尉。曹操看时机已到，领命出山，再次来到祖辈父辈成就功名的都府。
新婚燕尔的卞氏随丈夫来到洛阳。卞氏自觉遵循自己的小妾身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过着平静安逸的生活。中平四年（187）冬天，卞氏生下了大儿子曹丕，字子桓。奇怪的是，曹丕不是出生在洛阳，而是生在曹操家乡谯地。为什么怀上了身孕反而独自返乡待产？这当然与曹操的嫡妻丁夫人有关。良家出身的丁夫人心高气傲，对于倡家出身的小妾卞氏很是瞧不上眼，再加上丁氏不育，卞氏只好巧言说服曹操，早早送她避居乡里待产。据说，曹丕生下来时，有一团青云笼罩其身，形状如同一副车驾的上盖[5]。在古时，乘坐带伞盖的车驾是非同寻常的规格，而这小婴儿身上的云盖就更加不同凡响。曹家人赶快请当地颇能望气的术士前来看吉凶，一见此云盖，术士顿时满面肃然，认为这小婴儿非比寻常。曹家人听了很是欢喜，问术士这孩子前途如何，可否赶上他的祖上，也做一个朝廷亲信大臣？术士连连摇头，讥笑管事者目光短浅，而后答曰：这不是人臣所配有的云气，而是至尊至贵的人主征兆。生下如此贵子，想必做了人母的卞氏心里充满了幸福感。过罢百日，卞氏带着尚在襁褓中的曹丕回到洛阳。
转眼到了中平六年（189）夏天，东汉王朝宫廷大乱，大将军何进与司隶校尉袁绍合谋，密令凉州牧董卓率兵进京诛杀宦官，不料消息泄露，何进反被宦官们诛杀。袁绍、袁术进讨宦官，把宫中大小宦官以及没有胡子的男人杀个精光，老少尽诛逾两千之众。随即董卓率二十万凉州兵攻进洛阳，驱逐袁绍、袁术，弑何太后，废少帝为弘农王，遂又将其毒死，立陈留王刘协为献帝。董卓任相国，专擅朝政，史称“董卓之乱”。
董卓觉得曹操有才可用，便封他为骁骑校尉，而曹操却拒绝赴任，偷偷带几个亲信微服逃出了洛阳城。曹操为何这般举动？他引孔子的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因他此前曾反对何进、袁绍的尽诛计划，主张除掉几个首恶就足够了，何必召外将进京大动干戈呢？若要尽杀宦官，势必会走漏风声，引发朝中大乱，这将遭受失败。事实不幸被曹操言中：乱天下者，必何进也！
曹操出逃不久，洛阳城就传出曹操被敌军杀死在荒郊野外的消息。这消息一时间弄得曹府一片混乱，尤其是早先投靠曹操的部下侍从觉得没有了奔头，树倒猢狲散，都想离开洛阳各奔东西。作为一个从小就跑江湖卖艺的女人，卞氏见多识广而且极有主见，在全家上下惶恐不安之时，二十八岁的卞氏挺身而出。她按捺着对丈夫吉凶未卜的焦虑，不顾内外之别，对将要散去的部从进行劝说：曹君的生死不能光凭几句传言就信以为真，假若流言是别人编造出来的假话，你们今日因此辞归乡里，明日曹君平安返回，诸位还有何颜面见主人呢？为避未知之祸，便轻率放弃一生名节声誉，值得吗？
众部下面面相觑，被这个平日默行寡语的年轻女人说得哑口无言，自愧难当，纷纷打消临阵逃脱的念头，决定留下来等候曹操的消息。
卞氏一席话，为曹操挽留了一批人马。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部属兵将的多寡与忠心，代表着一个首领的势力与威望，曹操人虽不在洛阳，而他在洛阳的旧部竟没有人离弃他，这无疑为远走他乡的曹操在异地招兵买马大壮了声威。
果不出卞氏所言，爆出曹操死于野外的谎话实为袁术所传。此时的曹操正在陈留[6]募集兵勇，并于当年冬在已吾[7]起兵。翌年正月，后将军袁术、勃海太守袁绍、冀州牧韩馥、豫州刺史孔怞、河内太守王匡、东郡太守桥瑁、陈留太守张邈、济北相鲍信等地方大员，同时起兵，他们公推袁绍为盟主结成大军向洛阳进发，曹操率军其中，任奋武将军，充当讨卓先锋。
董卓闻讯，便徙献帝迁都长安，把洛阳城洗劫一空，殿宇宫室燃成灰烬，数百万人死于非命。不久，陷于众叛亲离的董卓便为他的恶行付出了代价，被自己的亲信吕布一矛两洞，然后成了长安街头的人油蜡烛——给他点了“天灯”，足足烧了一昼夜。然而，何进、董卓人虽已死，但他们惹下的塌天大祸却才刚刚肆虐开来。
幸亏卞氏劝留下来的这些旧部，在这一片混乱中，昼夜守卫着曹府的安危，曹家眷属儿女得以保全。此时的卞氏挺着日趋隆起的肚腹，俨若雍容华贵而不失威仪的母狮，从容应对，洞若观火。一日深夜，在漫天的腥风血雨中，一个躁动于母腹的婴儿伴随着女人分娩的痛吟呱呱坠地。这是卞氏为曹操生下的第二个儿子，取名曹彰，字子文。这个儿子一出生就这般虎头虎脑，两眼圆睁，且长得一身黄绒绒的乳毛，深得曹操喜爱，叫他“黄须儿”，断定他必是曹家的一员虎将。这一年即为汉献帝初平元年（190）。
接下来，各路诸侯趁乱而起，拥兵自重，争夺地盘，相互杀伐。卞氏带领曹操的妻妾儿女也一直跟着他东跑西颠。直到卞氏生下三子曹植，后又生下四子曹熊，以曹操封为兖州牧为止，这种居无定所的日子才算告一段落。
此时，几经折腾的东汉王朝已是虚有其名，年仅十一岁的小皇帝刘协被各路诸侯当作“人质”夺来抢去，在汉军将领李傕与郭汜火并时曾一度脱离险境，由献帝的舅父董承和车骑将军杨奉护驾逃回到一片狼藉的洛阳，但仍担心李傕、郭汜来犯，故奏请献帝，宣曹操入朝，以辅汉室。且董承早就赏识曹操才智，平剿青州黄巾军有功，眼下又拥有雄厚兵力，当可前来救驾。然而，信使刚走不久，李、郭又合兵杀到洛阳追捕献帝。情势万分紧急，献帝不停念叨：曹操何时到，曹操何时到呀！眼看走投无路之际，只听令兵来报：曹操救兵已到，并将李、郭联军击溃。情形如此机巧精妙，故有“说曹操，曹操到”之说，成为一句流行语作为典故流传下来。同时也形容曹操诡秘谲诈，耳目众多，动作迅速，无所不在，随时都可能出现在人们面前而防不胜防，却又要时时处处小心提防。当时真实情况是，曹操接旨后，即派夏侯惇率兵急速赶往洛阳，正巧与李、郭联军相撞，一场厮杀恶战，解了洛阳之危。与此同时，曹操尽起重兵，疾如星驰，赶来洛阳护驾。少年献帝和僚臣对他感激涕零。这时候，曹操笑了，笑得很痛快，笑得很滋润，笑得神气活现。他对卞氏说：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这里面也有你和儿子带来的好运道啊！卞氏婉尔一笑说：这也许是老天眷顾夫君谋策，才有这不可预测的意外收获。她最能读懂曹操脸上的那种笑：此男人大丈夫也！每每下注不但手快心狠，而且眼光精准，在人生赌局中总是屡有斩获。
于是，曹家军理直气壮地进驻洛阳，并且随即更理直气壮地把一个汉末王朝装到马车上迁往许昌。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生涯正式开了张。
三
公元一九六年为建安元年。将穷困流徙中的献帝迁至许都，由自己来充当献帝的保护人，是曹操政治生涯中的得意之作。“建安”这个年号显然寄托着人们深长的愿许，也是曹操施展壮志的一种体现：平定长久纷扰的乱世，建立一个国泰民安的祥和社会。尽管这种安定、祥和的局面最终并没有出现，但这个年号承载着这二十多年间雄浑激荡的故事注定要载入史册，不容你忘记，不容你忽视，千秋功罪任你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