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普通歌伎出身的女人,终于登上了王后的宝座。确立卞后的地位,是曹操为避免家族内部的纷争,封上的又一道“保险”。曹操似乎预料到,自己死后若发生争斗,必定是在卞氏生养的诸子之间。到时卞氏可以行王后的威严和权势处置事端的发生。然而,曹植的彻底失宠,对一直袒护他的卞氏来说,所受到的打击是巨大的,在她被册封为王后之后,并没有得到多少宽慰,眼里总是噙着泪水,喃喃自语:“子建啊子建,你把娘的心撕碎了……”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没有什么比儿子相互争斗相互残杀更让人悲哀的了!因为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曹丕的胜利意味着曹植将会是怎样的命运?这很让她这个母亲感到揪心。
没过多久,后方邺城又发生了政变,为首的是被魏王相国钟繇任用的西曹掾魏讽。魏讽在邺城颇有名声,口才了得,史书上用了四个字来形容:倾动邺都。此次,魏讽趁曹操与刘备争战汉中,关羽威震中原之机,在邺城煽动一伙人准备武装叛乱,颠覆曹魏政权。他暗中联络不少人,其中包括武官长乐卫尉陈祎。不料,陈祎恐惧,中途向曹丕告了密。曹丕立即举兵将魏讽之乱镇压下去。相国钟繇引咎辞职。
魏讽之乱再次给曹操沉重打击。他没想到,参与政变者竟有张绣的儿子,刘廙的弟弟,还有王粲的两个儿子都卷入这个案件中……他们的父兄都是我曹军府中的元老啊,他们当然也应该继承我曹家军府的香火,如今这些年轻之辈,邺城军府权贵的子弟们,居然站到我曹操的对立面,险些成为我曹家政权的掘墓人!
那就杀戮吧!以杀戮来震慑这些不知好歹的人丁,在鲜血上建立新的时代!幸亏坐镇邺城的太子曹丕毫不姑息,所有阴谋参与叛乱者、株连者,一并诛杀。王粲等人为此绝后。
这不禁让曹操想起一年前的许都叛乱。为首者竟是一个名叫吉本的太医令。吉本与忠心汉室的汉武帝名臣金日磾之后金祎、光武帝大将耿弁之后耿纪等权贵子弟串通一气,想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阴谋:劫持汉献帝,暗中联合关羽,推翻曹操。他们大概看到当时的局势十分有利:刘备的兵锋锐进于西,关羽的军势耀武于南,魏王曹操在邺城,留守许都的是丞相长史王必。真是天赐良机,机不可失啊!然而,王必是曹操起家时的“披荆棘时吏”,办事沉稳牢靠,要攻击这样一个人物,只有靠出奇制胜。
时值正月,许都沉浸在辞旧迎新的气氛之中。深夜,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已睡去,吉本等人先派人到王必府第做内应,然后率部众一千多人在夜间火烧王必府及军营。王必受到内外突然攻击,仓促应战,肩部受伤后逃走。然而叛军的主力只不过是吉本和金、耿两家的家族子弟,实在没有战斗经验。他们在近乎空城的许都四处叫喊着冲杀了一个通宵,居然也没有闹出多大动静来。天亮后,王必联络在许都附近屯田的军队,把叛乱扫平。没过几天,王必伤重而死。
消息传到邺城,曹操震怒:没料想曹军还未与刘备、关羽交战,自己内部先起了叛乱,而且是在许都,皇城根下!那几位名臣大将的后裔,都是自己一手提拔的丞相府属官,被视为自己的亲信,居然都窝藏叛逆之心!他们大概是看出以魏代汉的“国祚短促”?如若不处理好眼下的各种危机,恐怕连我曹操都要死于非命啊!那么好吧,休怪我手下无情,杀无赦!
曹操下令对许都进行大清洗。因这次事件而遭灭门之祸的世家贵族计数千众之多,即史谓之“衣冠盛门坐纪罹祸灭者众矣”!同时,曹操还下令把许都的百官都押解到邺城接受审查。
现在,曹操似乎才知道,自己给儿子留下的并非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而是一个内忧外患、千疮百孔的烂摊子。不过,曹操已从曹丕对魏讽之乱的处理中隐约看到了儿子的沉稳和大气。
曹操此时大概庆幸自己选对了接班人。与曹植身负重任却醉酒误事相比,曹丕的能力显得特别令人瞩目。曹操决心全力扶持曹丕,帮他站稳脚跟,清除对其统治不利的隐患——说白了,就是在太子之争中明确反对曹丕的那些人。曹操视他们为曹植的党羽。
曹操或许以为曹植不会犯上作乱,但是他的那些支持者则是潜在的威胁。他不愿意想到在自己死后,袁氏兄弟的悲剧会在自己儿子身上发生,他必须在有生之年尽其所能灭绝一切后患。
他动手了,第一个目标就是杨修。
最能看出曹操动了杀机的人是司马懿。当得知“曹植醉酒,不能受王命”的消息后,司马懿暗下庆幸地瞄着身边的这位主簿发出冷笑:杨修,你的死期到了!
杨修和司马懿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同样是名门世家之后,父辈同样是汉朝高官,同样在曹操手下做到了主簿、军司马的职位,同样在太子之争中支持一位候选人。如果杨修支持曹植成功了,罹罪的就是司马懿;现在司马懿已经胜券在握,你杨修就得死!
但是,杨修现在要赶在曹操之前去死,而司马懿则将在曹操死后飞黄腾达。不是命运作弄人,而是性格决定命运。一个是“恃才放旷”“死因才误”;一个是“大谋似诚”“城府尤深”。
杨修是弘农杨氏后裔,父亲杨彪是汉朝的司徒、太尉,位极人臣。因为显贵世家的缘故,杨修二十五岁就被曹操器重,纳入府中。而杨修并非单靠名门望族之身跻于曹操门下,确是以他的纵横才气和渊博学识,成为曹操的重要谋士和助手,官居主簿,替曹操典领文书,办理事务,深得曹操信任。他的才学确实了得,曹操也曾自叹不如。《世说新语》中记有蔡邕题邯郸淳的曹娥碑“黄绢幼妇,外孙齑臼”之典故。是说曹操曾经从曹娥碑下路过,见碑背面题的这八个字,便问身边的杨修:你知道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吗?杨修答:知道。曹操说:你先不要说出来,让我想一想。走了三十里后,曹操才说:我想出来了。他令杨修把自己的理解另外写下来。杨修写道:黄绢,色绦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齑臼,承受辛苦也,于字为“辞”;所谓“绝妙好辞”也。曹操也把自己的理解写出来,结果和杨修的一样,于是曹操感叹道:我的才力赶不上你呀,竟然多想了三十里。
还有史书中所记述的“阔门事件”“食酥事件”“梦杀侍卫事件”“簏藏事件”“代植答教事件”以及“鸡肋事件”等,皆说明杨修是个绝顶聪明的睿智之士,因为他的“露才”、爱显摆,好像有意告诉曹操,你的本领也不过如此,什么事也瞒不过我杨德祖,有人说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嘿嘿,差矣!我是你大脑里的神经中枢。
而恰恰正因为如此,引起曹操对他“心甚忌之”“心中甚疑”“虽喜笑而心恶之”等,实际上他极卖力地表现自己提供了让曹操杀他的口实。
其实,曹操杀杨修是不用什么理由的。而唯一的理由是只能意会不容言传的,这就是曹操不愿意自己死后,在自己的儿子手下出现一个强势而党羽众多的人物。更何况,杨修的父亲杨彪是亲汉的守旧派,是反对曹操以魏代汉的。杨修又是大军阀袁术的外甥,当年曹操逼死袁术的宗族世仇必在这个外甥内心生长着复仇的种子,这样一个人物的存在,当然是隐患。再说,杨修参与夺嫡之争,犯了皇室权位争斗中的大忌,若不诛之,何患无穷!如今杨修所支持的曹植已被曹操彻底放弃,曹操已经没有任何顾忌,要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下令诛杀杨修。
《三国志》是这样说的:“太祖既虑终始不变,以杨修颇有才策,而又袁氏之甥也,于是以罪诛修。”罪名是“修前后漏泄言教,交关诸侯,乃收杀之”。所谓交关诸侯,大概就是指杨修与曹植结党营私。杨修临死前叹曰:“我固自以死之晚也!”杨修对于自己的命运并不感到意外,从曹植败选那时起,他似乎就知道自己将会是怎样的下场。再说他的知心朋友孔融、祢衡早已死在他前面了。所以面对斩刀他倒显出几分傲骨。
后人有诗曰:聪明杨德祖,世代继簪缨。笔下龙蛇走,胸中锦绣成。开谈惊四座,捷对冠群英。身死因才误,非关欲退兵。
杨修死了。望着杨修血淋淋的头颅,司马懿仿佛看到了一个失败的自己可能出现的同样的下场。他清楚,已经油尽灯枯的曹操正在振作最后的力气处理后事。在这青黄交接的关键时刻,自己不可有丝毫的大意和马虎,必须小心谨慎地送好曹孟德这最后一程……
七
曹植醉酒醒来,已是第三天早晨。
槐花和专程赶回来的陈炤一直守候在他身边。在他醒来的那一刹那,猛地坐起,不禁惊颤地“啊”了一声,翻身跳下床去,抓起盔甲一边穿戴一边对陈炤喊:“炤兄,快,快备马!我们即刻南征!”
槐花含泪告诉他:“三哥,一切都晚了……”
曹植这时才真正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无情地扔进命运的深渊。一切都无法挽回!
陈炤告诉他,在第二天黄昏追赶上二哥曹彰。曹彰看到由证人蛇伯画押的证词,一时愤怒得黄须飞起,若不是父王长安急召,定要回马拿太子哥是问。估计眼下他已抵达长安见到了父王。
曹植说:“炤兄,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事到如今,这一切都没用了。在父王面前,我是个弃子;在太子哥面前,我是个罪人。”
槐花说:“三哥,没有受不了的罪,就有享不了的福。不论你以后遇福遇祸,俺和炤兄一直陪伴于你,不离不弃。”
陈炤说:“善恶终有果,天命不可违。我一直在想,论饮酒,侯爷是海量,凭太子哥那几杯小酒就把人灌得烂醉,想必他在酒里使了手脚。侯爷你当时怎么不想到提防呢?”
曹植紧蹙眉宇,回忆与兄喝酒的前前后后:难道是嫂嫂的出现转移了弟的注意力,乃兄趁机下了迷魂药?算来算去也不过喝有二两酒,就在嫂嫂敬酒退下,又与兄喝两盅之后也突然起了警惕,但已经晚矣!他追悔莫及。
陈炤不知怎么安慰他才好,叹道:“那场合又怎么提防得了,防不胜防啊!”
槐花说:“要是母亲不随父王前去,守在邺城,这种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曹植反倒平静下来,一脸的淡定与坦然:我曹子建行得正,坐得端,上不愧天,下不愧地,既不愧对父母,亦不愧对兄弟姊妹!一切由他去吧,横竖不就这条命吗!
很快便又得到一个残酷的证实,就在魏讽叛乱前夕,那个深夜,曹丕得到密报:见一耍蛇人跟随临淄侯车夫陈炤进了侯府,约两个时辰后才见那耍蛇人独自走出侯府,回到客栈。曹丕不禁心里一惊,表面倒显得镇静,他让密探退下,继续监视临淄侯府。他推来断去,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难道是那蛇伯又来到邺城?蛇伯去侯府做什么?莫不是子建在暗访当年仓舒的死因?……仅隔一天,魏讽乱起,曹丕下手狠猛,迅速平息了叛乱,借杀戮之机,蛇伯一家老少四口横尸客栈,连那猴圣也未幸免,尸首两断,甚至与蛇伯住隔壁的马戏班也一并诛杀,他们的罪名是参与叛乱。
现在曹植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顿感对手如此凶狠诡秘,不露马脚,杀人灭口,惨绝人寰!恐怖的阴霾正悄然向他袭来……
紧接着是杨修被父王诛杀的噩讯。曹植得知后,痛彻心扉。杨修,这位伴随他成长的忘年之交,曾经给予他多少明哲指教和识时务的建议,与他结下了多么深厚而珍贵的友谊啊!在一颗被斩落的高贵的头颅面前,道义何在?良心又值几何?诛杀杨修的人,居然是自己的父亲!
曹植翻出往日与杨修的书信,放于桌案上,然后跪下,向一个死不瞑息的灵魂叩拜:杨德祖,是子建害了你,子建向你赔罪!你在黄泉之下一路走好,子建随时陪你而去……
祭拜罢,曹植心里一阵悚然,他预感到杀戮刚刚开始。接下来又会是谁呢?
曹彰日夜倍道疾进,赶到长安。此时,曹操摆开军阵正与蜀军鏖战。刘备栖军于山头之上,命刘封下山应战。曹操骂道:“刘玄德,你这个卖草鞋的穷小儿,竟然派你的义子领兵来抵抗我,哈哈,等我亲生的黄须儿来,叫你领教一番!”话音刚落,只见曹彰挥戈策马冲上阵前,交战几个回合,刘封不敌,溃败而逃。曹操大喜,拉着曹彰的胡须称赞:我黄须儿屡建奇功,谁人能比!
此役告捷,曹操任命曹彰为行越骑将军,镇守长安。
曹操摆了一桌丰盛的家宴慰劳黄须儿曹彰。席间,曹彰见母后情绪忧沉,面容憔悴,便问:“母亲有何不适?请告诉孩儿,以免孩儿惦念。”
卞后说:“为娘的也没什么不适,只是觉得心口有点堵得慌,是担心须儿连日奔赶,没顾得喘口气,又上阵拼杀,怕你有什么闪失……”
曹彰连拍几下胸脯,咚咚震响:“娘,你看孩儿威壮如猛虎,一顿能吃下五斤肉,即使三天不吃不喝,照样力大如牛!”
曹操当然明白卞后的心思,随之叹了口气,对曹彰说道:“父王本来想,一是召你镇守长安,二是召子建领兵南下解樊城之围,没想到子建竟然醉酒误事,他如此这样还能堪当何任?真是伤透了父王的心,也伤透了你母后的心。而留守邺城的子桓一举平定了魏讽叛乱,这又让父王、让你母后多么放心,多么安心啊!”
曹彰听罢,却不以为然:“此事我在途中就已听说。平定一场小小的叛乱,对于恪守大本营的太子来说,本是职责之内的事情。那他为什么没能及早察觉,防范于未然呢?再有,子建醉酒误事之说,我一直感到奇怪,子建是首次奉命,军令紧急,时不我待,他哪里还有闲心喝酒呢?即是喝酒,是他自己喝,还是有人陪着喝、逼着喝呢?我一直想不透。请父王悉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