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棠棣之殇:曹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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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悲情赋洛神(2)

追思父王对他这个“宠爱有加”的儿子的熏陶与启迪,往往是在最细微之处:父王御军三十余载,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才力绝人,手射飞鸟,躬擒猛兽,尝于南皮一日射雉六十三头。造作宫台,缮治器械,无不为之法则,皆尽其意。雅性节俭,不好华丽,后宫衣不锦绣,侍御履不二采,帷帐屏风,坏则补纳,茵蓐取温,无有缘饰。自作兵书十余万言,因事设奇,谲敌制胜,变化如神。调将用兵,皆以临变从事;与虏对阵,意态安闲,好像不欲作战,但及至决战必瞬间进击,气势盈溢,故每战必克。攻城拨邑,得美丽之物,则悉以赐有功者;勋劳宜赏者,则不吝千金;无功望施者,则分毫不与;四方献御,与群下共之……

无尽的哀思与缅怀,使已绝望的曹植内心燃起一簇重生的欲火,他决计在承传父亲的血脉中,以父辈那样的胸襟与气度,那样的内敛与深邃,那样的坚毅与操守,为自己漂泊沉浮的命运拓出一条绝处逢生之路。

头天晚上还是月朗星稀的好天气,翌日一早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这是曹植携家眷启程的日子,天公不作美,是要挽留他这个沦落天涯的失意者吗?

说走就走,他执意出发了。车辆载着家眷和行李离开了邺城,一行随员和监国谒者紧跟其后。此刻曹植的思绪飘忽不定,却又贪婪地睁大眼睛,扫视着这城池的每一堵城垛,地面的每一道车辙;深深地呼吸着被细雨浸透的每一丝空气,竭力触摸着被泪水打湿的每一线天光……这里的一切都是这般熟悉,又仿佛变得那样陌生。他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时光都遗落在这里了,唯有沉甸甸的记忆跟随着他踏上吉凶未卜的路程。

当他最后一次回首,向这座眷恋不舍的城郭投下深情的一瞥时,他突然看到城门楼上母亲的身影,母亲正默默地向儿子凝望。啊,他又看到在母亲身边还伫立着一个熟悉的倩影,是嫂嫂甄氏。他只能在心里哭喊:母亲,嫂嫂,子建走了!几乎是瞬间,马车加快向东奔去,泪水突然像潮水一般冲出眼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数日后,曹植带着槐花和刚出生不久的儿子来到临淄,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历史急速地翻过一页,曹丕的时代开始了。

延康元年(220)十月,汉献帝刘协禅位。曹丕故以谦让姿态,言辞诚恳地作《上书三让禅》的表文之后,在许都繁阳筑坛,即受玺绶,登皇帝位。曹操生前自谕做周文王,而以儿子为周武王的心愿至此变成了现实。曹丕改延康元年为黄初元年,奉刘协为山阳公;追尊曹嵩为太皇帝,曹操为武皇帝,庙号太祖;尊王太后卞氏为皇太后。次年四月,刘备即帝位于成都。曹丕称帝时,孙权曾遣使称臣,并将在襄樊之役中被关羽俘获的于禁等人送回曹魏。为稳住孙权,曹丕在刘备称帝后以皇帝名义策封孙权为吴王,并加九锡。但孙权向曹魏称臣不过是缓兵之计,并非真心归附。公元229年,孙权在武昌即皇帝位,称黄龙元年。至此,名符其实的三国鼎立的局面在中国的版图上形成。

看到史传注引长篇记述曹丕三让禅的文表和汉献帝四下诏册的姿态,着实让人感动。中国的传统美德,在这频频谦让推挡中似乎表现得淋漓尽致。那推来让去的可不是一般的物件,推让的是皇位,是江山。在两个政权昏晓交割中,似乎也只有魏王和汉帝表现得如此大度,如此平和,如此温良恭让。不消说,古往今来,打江山、坐天下者,哪个不是拼个你死我活?江山都不想要了,还有什么舍不下?——这让人颇为困惑:当初曹丕争太子时无所不用其极,难道他争得太子真的只想当魏王,不想做天子吗?在他看来,“江山”就像一只皮球被这么踢来踢去的好玩?其实,他只是做一番姿态让人看:我是不愿当皇帝的,既然众爱卿,包括汉帝,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进,都想让我当,那么我也就不能无动于衷,只好勉为其难了。曹丕终于实现了父亲的遗愿,以魏代汉。曹操之所以最后什么都不顾及而“押宝”于曹丕,看上的正是儿子的这种“大志”。

当举行禅位典礼准备就绪,当尚书令桓阶率重臣前来劝进奏请:“有命自天,昭然著见。”曹丕欣然答曰:“可。”于是龙袍加身,头顶冕旒,缓步登台受禅,一副君临天下的神容,好不气派!

当曹丕站在受禅台上陶醉于众臣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时候,在千里之外的临淄简陋的侯王府内,身着粗纺白布衣衫的曹植正泪流满面,放声悲哭。没有人明白,他为何如此伤悲?

汉帝册诏魏王禅代天下的消息他已有耳闻,兄长以魏代汉的意图他也了然于胸。回想起在许都的时光,每每看到献帝对父亲曹操毕恭毕敬的样子,他对这位像大哥哥一样的皇帝心存好感和同情。更何况献帝还是曹家的女婿,妹妹曹节成为汉家的皇后。献帝禅位真是那般心甘情愿吗?兄长在“三让禅”的姿态背后又做了多少逼宫的手脚?在兄长导演的一场热闹禅代演出幕后,难道这位可怜的妹夫随着大汉绵延四百多年的江山易主就要“寿终正寢”了吗?

他还听说,在父亲入殓仅半年光景,信奉天命的曹丕闻之老家谯地出现祥瑞:黄龙现身!遂赴谯地大飨宴乐,日夕而欢。引来乡佬和朝臣私下讥议:先王曹瞒以孝治天下,重视丧礼,从天子到百姓,无不守丧三年,不应急于禅代。指责曹丕“天心丧矣,将何以终”!且有相术师断言,曹丕阴重克阳易折寿,坐天下的昌运亦时日有限。此乃犯大禁,切忌勿传。

种种传闻,不能不令偏远一隅的曹植纠结痛思。想到自己辜负父亲的宠爱和期望而悔恨交集。当初若不是那么“任性而行”,若不是那么“恃宠骄盈”,若不是那么清高不争,那么登上太子位登上王位登上帝位的应该是他曹植,而不是兄长曹丕,何至于今日在这偏远的藩地独自索然向隅而泣!这一切的一切都像被海浪卷走的尘沙,稍纵即逝,无影无踪,唯有心口的创伤永远无法弥合痊愈。

一切都变了,曹植只有一哭。哭汉室,哭曹家,也哭他自己。

隔日,他便得到确切消息:兄长魏王在许都繁阳接受禅位。献帝眼下还没有死,曹家代替刘家,虽有违于正统,但对曹家来说,终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现普天之下,皆为魏土,他作为皇亲成员不能不感到振奋,也不能不表示拥护。王朝可以更换,兄弟却不能更替。

他挥毫写下《庆文帝受禅表》,称颂曹丕:“陛下以盛德龙飞,顺天革命,允答神符,诞作民主。乃祖先后,积德累仁,世济其美,以暨于先王。”接下来他也以溢美之辞表达对兄长的恭贺与拥护:“陛下承统,海内为一,普天率土,莫不承风欣庆,执贽奔走,怀欢踊跃。”

当他写下满纸的“歌功颂德”之后,意犹未尽,又一鼓作气,洋洋洒洒写出《魏德论》,把曹家的光华、曹家的荣耀、曹家的丰功伟业都集于魏武帝、魏文帝父子二人身上:“迹存乎建安,道隆乎延康……故武皇创迹于前,陛下光美于后。”在文章的尾声部,他几乎是以满腔的激情在欢呼:“天地位矣,九域清矣,皇化四达,帝猶成矣!”

诚然,曹植明知,两文中皆不乏夸饰和谀词,但他必须这么做。然而文字里也有他对皇帝兄长的期待和策励,他等待皇恩大开。

曹丕受禅之后,即定都洛阳。曹植将《庆文帝受禅表》和《魏德论》交由信使送往京都。

等待皇恩大开的曹植,怎么也想不到,先于他的两篇“颂文”呈现在曹丕眼前的是一篇罗织他罪行的“秘密报告”。是曹丕派来的监国使者灌均写的。这个以“钦差大臣”自谕的刁顽小吏,自跟随曹植来到临淄后,每时每刻都在监视曹植的一举一动,且定时向其主子汇报。一晃几个月过去了,他每次的汇报内容无非是侯王到何处视察、与何人说话,什么时辰吃饭、睡觉,什么时辰伏案写作,实在没有任何“把柄”可捉。捉不到什么把柄,也就没有什么功绩可邀、丰禄可赏,灌均甚是懊恼、沮丧。

捉罪的机会终于来了。他窥见曹植一身素衣放声悲哭的那天,正是曹丕受禅当皇帝之日。这还得了,难道临淄侯不知道魏王近期正要举行禅位大典吗?居然悲伤痛哭,还身披孝服——对,他近日穿的粗纺白布衫与孝服没什么两样,就写他发服悲哭!这不叫诬陷,只说明他对抗新皇帝诅咒新皇帝,这当是极天大罪!只要他获罪,我就能邀功,就能封赏,就能迁升。灌均当即写好密件,派人急送洛阳。

曹丕看罢密件,怒不可遏。你临淄侯“发服悲哭”是何意?是咒朕吗?是嫌朕还未腾出手来收拾你吗?那么,好吧,你等着!

殊不知,当时确有一位“闻魏氏代汉,皆发服悲哭”的人,叫苏则(字文师),少以学问操行闻名于乡里,被举为孝廉和茂才,起家为酒泉郡太守。曹操征伐张鲁,命苏则为军导,战功卓著,颇得曹操欣赏,征为侍中。苏则“威以平乱,既政事之良,又刚直疾恶,风烈足称”。当他得知曹丕废汉自立,便穿上丧服为汉朝悲哀哭泣。此时曹丕只知道曹植悲哭,却不知道苏则真的悲哭。于是一个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曹丕当朝,从容言曰:“吾应天而禅,而闻有哭者,何也?”苏则在场,还以为曹丕是在对他发问,顿时胡须都竖了起来,正要与帝答辩,被身旁的侍中傅巽连忙拦住,悄声说道:“不是说你。”苏则才未作声。一次苏则陪曹丕打猎,槛圈设置不牢,被鹿撞破逃掉,曹丕大怒,拔出佩剑,要将督吏们一一处死,苏则跪地叩拜求情:“臣听说古代之圣王不因禽兽而诛奴人,当今陛下正推崇唐尧之教化,却因打猎游戏而诛杀诸吏员,愚臣认为陛下您不能这样做,故以死相求也!”曹丕令侍卫扶起苏则,指着他说:“您,直臣也。”然而苏则也因此被曹丕忌惮。若是曹丕知道苏则“发服悲哭”,会作何反应?又该给他定何重罪?

临淄侯的《庆文帝受禅表》《魏德论》送来了,也不能消解皇帝兄长的满腹怒气。他认为这个被驱逐到藩地的弟弟并未出自真心,而是逢场作戏,用当今时髦的话讲叫“作秀”。

曹丕对这个看似可怜却又可恨的弟弟绝不姑息。

受尽酷刑的陈炤被关进阴森恐怖的水牢,终日让他与蛇蟒相伴。几十条噬血的蛇蟒在他身上纠结缠绕,喷吐的毒芯闪着腥红的寒光,在他的每个伤口处吮啄穿射。若是常人,未等入牢必为吓死。

其实,在打入水牢之前,曹丕并不想让他死。因为还没有从他嘴里掏出治曹植死罪的相关证据。当初,他负荆为曹植顶罪,向曹操陈情,证实曹植并非醉酒闯司马门之举,曹丕就已经把他划为曹植的死党。只是看在西征马超韩遂时,他为掩护父王有功,腿中箭伤致残,才忍住先放他一马。驱逐诸侯就国时,将他抓来,送有司立案问罪,就是要他开口道出领蛇伯入临淄府是何企图。他自始至终的供词是:蛇伯有祖传秘方,领其进侯府为临淄侯医治腰寒症。他不仅嘴硬,骨头更硬,各种刑具尝遍也不屈不惧。真是一条硬得出奇的汉子,令曹丕不禁暗自叹服。于是他使出另招:你不是不吃硬吗,那就来软的来阴柔体贴的“慰劳”你吧。

曹丕想,既然掏不出实据,也无关紧要,那蛇伯已被灭门,就让仓舒(曹冲)之死成为一桩永远也无法破解的世间之谜吧。

曹丕又想,朕身边要是有这样的忠心不二,宁成厉鬼而不卖主的忠臣良将该多安然放心啊!既然自己得不到,那你临淄侯也甭想再拥有此人。砍头太常见了,就给他换个死法吧。

于是,有司传令:水牢伺候。

七日后,狱吏打开水牢,唯见一具死尸漂浮于污浊腥臭的水中,群蛇在浮尸上蹿动盘绕,一股股恶臭令人窒息……

又过七日,狱吏再次打开水牢,死尸不见了,隐隐约约看到污浊的水中漂浮着一骨节一骨节蛇的僵尸……

狱吏向有司禀报,死囚饿极,食蛇中毒而毙,浮尸已被群蛇吞噬尽没。

鬼才知道,这个穷家汉子的命也是出奇地硬!奇就奇在他从遇害的蛇伯那里学到了绝境求生的“灵丹”,以蛇习性驯化群首,与蛇为友,与蛇同寢,为其疗伤,化瘀排毒。穷饿之极,不得不拣条幼蟒充饥。同时,奇也奇在他练就的轻功和缩身术,在一个漆黑之夜逃出了水牢。

盖因陈炤是个小人物,我查寻了汉末至魏晋的史志传略、注引及相关史料,皆无这一小人物的记载。然而无意间我从《曹瞒传》中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里发现了这个英雄,本传写道:曹公自潼关北渡,未济,马超率万余步骑追船急战。公犹坐胡椅不起,张郃等见情势危急,共引公入船。马超骑兵追射之,箭矢如雨。恰这时一兵勇协许褚挥刀遮挡飞箭,护公避险,乃兵勇被流箭射伤倒下。校尉丁斐于南岸放牛马以饵贼,贼乱取牛马,公乃得渡。河水急,船斜漂下游四五里,诸将不知公所在,皆惶惧。至见,乃悲喜,或流涕。公大笑曰:“今日几为小贼所困乎!”

经考证,那个挥刀挡箭,保护曹操的“兵勇”即为陈炤。他陪曹植一行赶到风凌渡南岸,见曹操入船后遭敌兵追射,情急之下,具有好水性的陈炤便一头扎进急流冲了过去。曹操着实感念陈炤,日后当他替曹植私闯司马门请罪时,曹操免他无罪。曹植更是钦慕陈炤的义勇,不承想由此落下残疾的陈炤竟有这番好身手,且侠肝义胆,危急时刻不惜舍身赴难!陈炤至此被曹植当为贴身驾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