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宝末年的“安史之乱”,毫不留情地将这个强盛的王朝从繁荣的巅峰推了下来。连绵的战火摧毁了黄河上下千百年的文明积淀,大唐盛世如同泥沙随着浊浪而去。被后世称为诗圣的杜甫在“安史之乱”的颠沛流离中,写下“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的悲怆诗篇,描绘出千里江山一片荒凉的哀状。
严重的战乱促发了中国历史上第二次大规模的人口南迁。自从西晋“永嘉丧乱”之后,大批北方移民将先进的文化和生产技术传播到南方,经过数百年的开发,南方——尤其是江南一带,因气候适宜,少受兵燹之灾,而成为支撑李唐王朝的钱粮柱石。较为安定富足的江南,也自然成为大批北方士绅避难的首选之地。
官宦之后刘绪世住洛阳,于天宝末年方举进士,毫无疑问是生不逢时的。他自幼习惯了中原腹地繁华富足的生活,早年立下的志向曾经是奉儒守官,光耀门第,延续盛世。孰料转瞬之间,刘绪便不得不收拾家产,在兵燹时起、纷乱不宁中,带领家人随着族众一同踏上逃避战乱的南迁之路。他恐怕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将再也回不到祖居之地;但他更没有料到,迁居江南,令他这样一位大唐帝国上下二百年历史中多如牛毛的普通地方官员,能在浩瀚的史书上有机会留下自己的名字。
大唐王朝虽然风流逝去,但天下大乱之时却正是国家用人之际,故而,这也是一个人才辈出的时代!来到南方之后,刘绪善于理财的本领正为江南税赋转运大计之急需,加之,他行事端正,品行高洁,自然被镇守江南的节度观察使所器重,屡被辟为幕府,掌管钱粮盐铁转运之事,渐而实授官职,名位益重。
唐代宗大历七年(772),刘绪在嘉兴任盐铁转运副使之职,诸多事务皆料理有序,颇得上下心意。使他耿耿于怀的心事莫过于:自他迁居江南近二十年,竟未得一子半女!也许,上天有感,“感其勤而赏其功”,这一年,刘绪终迎弄璋之喜。因其为人慈善有义,为官政绩卓著,又素有文名,多为江南才士称赞,而今中年得子,喜讯不胫而走。亲朋闻之,无不雀跃,贺喜之宾络绎于途。
李栖筠曾于大历初年任浙西都团练观察使,刘绪曾经为其从事。二人既有上官下僚之分,更有惺惺相惜之情。闻听刘绪得子,追忆数年前共事之情,李栖筠不无感慨,奈何远在他任,只好修书一封以示庆贺。贺喜之词不必细察,书中却言道,刘绪多年来署理地方税赋,监督河漕转运,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使钱粮源源不断供给朝廷,可谓功高无量。得此男丁,岂非上天感其勤而赏其功?
刘绪接书拜读,至此一段,不由长笑,以为与自己心思相合。刘绪之妻卢氏出身范阳望族,亦习诗书,读李栖筠贺信,同感得子不易,更望此子承继门楣,光耀宗祠,当下便与刘绪商量:“世人常言,财者若水,治财如同治水,宜开源节流,因势利导。贤哉我夫,治盐铁转运经年,兴利除弊,不曾有分毫差池,正是功当其赏,方得此子。”见刘绪听得仔细,卢氏接道,“更是令我惊奇的是,生此子前夕,偶有一梦,梦中见圣人大禹赐子。《禹贡》曾云,‘禹锡玄圭,告厥成功’,乃是说舜帝赐予大禹一块玄圭,以表彰其治水之功。今我子可谓天赐之玄圭也!”
“三声定一世”,唐代特别重视孩子初生之时及孩童时期。以为人的身世来源昭示着未来命运。故而,刘绪大喜:“夫人言之甚佳!《诗.商颂.玄鸟》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循之古礼,此子即为大禹所赐,当与‘禹锡玄圭,告厥成功’相合。我儿乃承我功德,应天而生,必为人间美玉,行君子之道,成将相之才!”
卢氏建议:“何如趁此嘉意,为我儿取下美名?”
刘绪正有此意,不假思索,为小儿定名“禹锡”,寓意功德圆满,更期待来日秉圭入相,青史流芳。
得子禹锡之后,刘绪夫妇再未添丁。虽是独子,刘家却未对禹锡假以娇纵。其家教甚严,家风正统,条理分明。诗书礼仪,经史子集,当习尽习,无有遗漏。禹锡不负父母之望,自开蒙后便刻苦有加,不稍懈怠。至建中二年(781)时,禹锡年方幼学,已能咏诗赋事,常令家中往来宾客赞叹不已。更令人称道之处,是禹锡好学求进之心。凡与刘绪往来者,只要学有所长,禹锡必会手执竹纸不离左右,呼师唤长,时时求教,字字载录。久而久之,禹锡好学尊师之事,多传于市井。人家有顽劣之子,尝哂之曰:“何若禹锡?”而赞人之子好学,必美之曰:“若禹锡也!”
刘绪于公务之暇,好与文人雅士交游。禹锡稍大,每行必携之同往。令禹锡见识大家风采,一则免其坐井观天,二则使其兼采众长。是年刘绪履官吴兴,下车伊始,便思往年曾与江南著名诗僧皎然、灵澈二人有书札往来,念及两僧诗文清丽,各具神韵,气象万变,却不曾当面切磋,常叹可惜。待安顿停当,刘绪便携禹锡同登山门,拜望皎然与灵澈。
僧人皎然俗姓谢,字清昼,吴兴人,为晋代大家谢灵运之十世孙,人皆尊称昼公。观皎然之诗作,吟咏山水,酬答唱赠,怡然清逸,确有谢灵运之风骨,江南诗人从其学诗之辈众矣。僧人灵澈辈份较皎然稍晚,常与皎然探讨请教诗歌创作技法,以师长礼待之。由于二僧同在一处,吴兴何山妙喜寺一时堪称江南诗坛圣地,文人墨客皆往妙喜寺听皎然、灵澈论诗,并以此为荣。
刘禹锡虽是年幼,亦曾闻得二位诗僧之名。今随父前去拜望,正是少年心愿。父子二人且行且游,方入何山,便见山径边竹亭中有三人围坐饮茶。两人为僧,僧衣素简,恬然自得。一人吟诵,一人笔录。另一人道士穿戴,面目清净,专心烹茶。时值夏初,山中暑气已盛。刘绪父子一路而来,正觉口渴,此时茶香飘至,直令人口中生涎,精神一振。
父子二人径往竹亭,来在亭前。两位僧人见来客气定神闲,一长一幼皆非凡品,不待二人开口,便热情相邀,共品芳茗。
刘绪施礼相谢,在烹茶者对面落座。细观两位僧人,一人年纪稍长,一人春秋鼎盛,二人面目慈祥,庄而可亲,必是释门高僧。烹茶者,仙风翕然,烹茶之术精纯稔熟,不似常见茶农之粗俗鄙陋。再看石台上,铺开着笔墨纸砚,两位僧人正在议论诗文。刘绪心头一热,莫非偶遇皎然、灵澈于此竹亭?又闻皎然深谙茶道,陆羽得其传授引导而著成《茶经》,闻名于世。陆羽者,莫非对面烹茶之人?
正思忖间,禹锡见两位僧人面前有诗数篇,便向二僧施礼:“请教二位上人,可否令小儿观上人诗作,或启蒙昧?”
二位僧人正是皎然与灵澈。前日得刘绪来书相约,又逢皎然之友陆羽来访,即于约定之日亲迎下山,在竹亭中备茶以待。见刘绪恍然有所悟,二僧会心一笑,相互便已明白身份。见禹锡稚气未脱而求知甚炽,澈上人心中欢喜,便以诗稿数张示之。
禹锡得上人赐诗,如获甘饴,细细品读一番后,又轻声诵道:“天台众峰外,华顶当寒空。有时半不见,崔嵬在云中。”
澈上人欲试禹锡学问,笑问:“小童可知诗中意味?”
禹锡闭目凝神,仿佛正站在东海之滨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海风,陶然而答:“此诗乃述天台山华顶缥缈云霓之景致,仿佛天上仙山一般,与太白学士‘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之诗意相类。”
灵澈与皎然闻言大笑,澈上人诵声佛号,对刘绪夸道:“阿弥陀佛,小童聪慧,果然为谢家之宝树!”
禹锡亦笑:“我知上人为谁了!”遂提笔工工整整地在灵澈诗下写了一首诗:
揽幽山门外,莺鸾翔碧空。父子逢上人,缘结竹亭中。
众人见诗,虽音韵尚不齐整,但诗意已然明朗,十岁幼童,无复苛求。见两位高僧颔首微笑,刘禹锡恭恭敬敬地跪拜:“小童禹锡,常闻人言江南诗僧谢昼公与澈上人为一代文宗,师从者必有所成,今奉家严前来求见,请上人提携晚辈,不吝赐教!”
如此孩童,谁人不喜?灵澈、皎然、陆羽与刘绪见过礼,相互述说敬仰,待饮完茶,五人同往山中妙喜寺中而去。
途中,皎然随手采药,刘禹锡皆能分类放于药囊,引起皎然注目:“自古以来,儒医相通。莫非禹锡潜研医道?”
刘绪应道:“禹锡为童儿时,体弱多病。保姆抱之,入医巫家,针烙灌饵,咺然啼号。待禹锡开蒙,每遇同龄伙伴武健可爱时,屡为自己羸弱之躯而羞愧,遂有学医志愿。”
刘禹锡点头:“小子幼时多病,饱受病痛之苦。尤不忍视慈母因我患病而煎熬,故而,在攻读四书五经时,留心医药典籍。诸如《本草》《素问》《药对》《小品方》等书,皆前人医病之宝典,不可不读。”见皎然赞许,刘禹锡接道,“若平素不知验方,一旦患病,便将自己交到医师手里。医师亦有良医与庸医之分,若病中所遇庸医,岂不悲乎?”
刘绪略带顺意:“禹锡自幼读些医书,学切脉‘以探表候’,对经络、穴位、药理、医道潜心探究。其母以为禹锡独子,医术可以保身长生。”
刘禹锡高声接道:“小子不为长生之道,而求人间医术,以期小以忠孝,大济苍生!”
“禹锡已略知法理。”皎然闻言,面带悦色,“我佛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弘法之要,医苍生之心;医学之要,医苍生之体。灵肉归一,乃佛法之大成。刘家世代守官,皆以孔孟之言入世济世,泽慧斯民,彪炳后昆。有禹锡如此,必可‘以天下为己任’。”
一路之上,灵澈、皎然与刘绪遇峰即诵,逢水便歌,偶尔谈论草木医术。刘禹锡手执笔砚,恭录诗文,并再三吟诵玩味,受益匪浅。三日过去,待到父子二人登程返回时,禹锡已持有数十篇诗文,也记下十数个药方。
离别之时,灵澈不忘对刘绪嘱道:“令郎才情卓越,尊师重道,某与昼公皆谓‘孺子可教’,今后刘郎可常令禹锡来寺中,得某等调教,来日令郎或为百代宗师,亦未可量!”
刘绪久蓄此意,既蒙澈上人主动要求,更是求之不得,遂命禹锡行拜师之礼,与两位诗僧结下师徒之缘。其后数年,禹锡凡得空皆往妙喜寺拜望皎然、灵澈。每当皎然和灵澈写诗,他便双手捧着笔砚,恭敬陪侍,一起吟咏。
刘禹锡早年以皎然、灵澈为师,对其后来的诗歌创作影响深远。皎然有《诗式》论诗,主张苦思锻炼,对词句加以精心锤炼之后复归自然,同时,重视诗歌意蕴深远而气韵朗畅高扬之境界,“取境偏高,则一首举体便高,取境偏逸,则一首举体便逸”。以为意境来自心境,“真思在杳冥,浮念寄形影”(《答俞校书冬夜》)。灵澈虽无诗论传世,但据权德舆《送灵澈上人庐山回归沃州序》所言,灵澈“心冥空无,而迹寄文字,故语甚夷易,如不出常境,而诸生思虑,终不可至……知其心不待境静而静”;又言灵澈常“拂方袍,坐轻舟,溯沿镜中,静得佳句,然后深入空寂,万虑洗然”。从中所见,灵澈重视在静默观照中,赢得意境的空灵深邃,而且语言追求自然,讲究字词锤炼,不露痕迹。刘禹锡以高僧为师,心中信佛,必得其中三昧。在很多年后,刘禹锡有诗“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董氏武陵集纪》),前句即指语言的简练与含蓄,后句即指主体的观照与冥想。在《秋日过鸿举法师寺院便送归江陵诗引》中,刘禹锡曾写道:“能离欲则方寸地虚,虚而万景入;入必有所泄,乃形乎词。……因定而得境,故翛然以清;由慧而遣词,故粹然以丽。”以为:定,是排除杂念的观照;慧,是一种灵感的获得。如此作诗,便能内涵丰富,意境深远。
如果说刘绪对刘禹锡训教严格,奠定了他坚实的才学基础;禹锡在吴越一带所经历的“网鱼漉鳖,在河之洲,咀嚼菱藕,捃拾鸡头,蛙羹蚌臛,以为膳馐,布袍芒屐,倒骑水牛”的少年生活,促成了他日后清新、豪迈的诗歌风格;那么,刘禹锡得名师指点,才更使其诗文自然流畅、简练爽利,同时具有一种空旷开阔的时间感和空间感。
禹锡师从皎然、灵澈之后,学问愈加扎实,才名更胜以往,于江南文人士子之间传为佳话。未几,这段美谈便传至淮南。淮南水陆运环卫掾曹权德舆与刘禹锡之舅卢徴为姻亲,闻知卢徴家有贤少年如此,权德舆喜不自胜,定要亲自去见识一番。人甫登途,书信已至,刘绪见权德舆书,忙命府中扫洒一新,以待贵客。
权德舆此时虽官位不高,但其士林地位业已显赫。权家世代为官,其父权皋因在安禄山幕府中识破叛逆图谋,冒险携家逃离,其忠义之举,受世人称颂。权德舆三岁知变四声,四岁能为诗,十五岁时已有文集数百篇,不及弱冠便已名满江左,其文章多为当世名儒所褒奖。因权德舆的台阁体文章著称于时,淮南黜陟使韩洄久闻其名,辟为从事,自此出仕为官。至此时,他正在淮南杜佑幕府中任职。又有传言,称德宗皇帝已闻权德舆之名,有意召他入京为官,真可谓前途光明。
因此,权德舆专为一试禹锡学问来访,刘绪既惊且喜。刘绪亦为江南士林名儒,因卢徴故,与权德舆有亲戚之情,又因同在江南执掌水陆转运之职,而有同僚之谊,二人之间颇有酬赠。权德舆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刘绪自知学问文章不及德舆,且自己中年才得一子,不得不做父母之谋。此番权德舆来访,正可有所托付。
刘禹锡闻权德舆之名,乃从其舅卢徴处所得。卢徴言,权德舆之文章风雅倜傥,行文守正不靡,意旨恢弘,意象广博,有当今文坛中已极其罕闻的盛唐气象。据说,王侯将相或一方豪绅物故,家人若请得权德舆为之亲撰墓志铭或文纪,则被人赞赏:尽孝已极矣!有卢徴美言在前,少年刘禹锡更日夜盼望当面受教,以遂志愿。
不数日,权德舆与卢徴同至刘绪府中。三人寒暄之语不必赘言,待各自坐定,权德舆直奔主题:“某闻巷议,言令郎禹锡天资聪慧,幼学有成,近来师从皎然、澈上人学诗,知来者可期。今某虽不才,愿以薄技一试禹锡,请见之。”
刘绪心中欢喜,口中连称“过奖”,令家人唤禹锡来前厅说话。禹锡在内宅已等待多时,得父亲召唤,又令家人复整了衣冠佩饰,鼓足精神去往前厅。这一日,禹锡不着锦缎而着棉布,束两支羊角小辫,腰上缀着一支玉觿,左手拇指上戴着一枚精巧的玉扳指。玉觿光滑温润,想是久用常用之物,可见禹锡常作解绳之戏,必是敏于思而擅于行;扳指虽为装饰所用,然仍可见刘绪经历变乱,亦有使禹锡习取骑射以备报国之念。再观禹锡精神,无半分官宦子弟的纨绔习气,小子神清气朗,目涵乾坤,一股英气始萌于眉宇之间,风流气派已初具格局,若无诗书经义汲养润泽,焉能至此?只此一面,权德舆对往日耳闻之事便已有三分相信。
禹锡入堂来,先拜父亲刘绪,又拜舅父卢徴,再拜权德舆,三拜完毕,便站在刘绪一旁。刘绪见禹锡今日妆服恭谨,比往日更胜一筹,儒雅气象竟不似束丱小儿,却隐有宿儒之稳重,为人父者,心中自然欣慰非常。又观权德舆,见他神情喜悦,眼含赞许,便道:“载之(权德舆字载之)贤弟,吾子禹锡薄有天资,向承家教,谬有虚名。怎奈愚兄才识浅陋,唯恐有误子孙。今蒙贤弟不弃,莅临敝府,令吾子闻教于当面,倘若小子肯虚心向贤,侥幸学得贤弟之万一,则一生受用不尽矣!”
权德舆答之以礼:“兄言之过谦!近年尝闻某地有某童子可谓神童,德舆乃好事者,往往亲试之,皆不中意。欣闻令郎拜入妙喜寺澈上人门下,某与澈上人亦有往还,知其门槛颇高,入室不易,得其青睐者必为当世良材,特来相参。今日一见之下,果然状貌非凡,有腾达之象!”
刘绪自然心中得意,又问禹锡:“我儿近日所读何书?若有疑问,可向权掾曹当面请教!”
禹锡答道:“近日方读完《毛诗》,现正读《尚书》。”
“《毛诗》《尚书》已非启蒙之书,而直达古圣先贤之意,如你这般年纪,可能读懂否?”
“家父治学严谨,素以儒学,小子奉侍,得其教导,《诗》《书》虽有艰难舛剥之处,必不为所阻!”
禹锡此言一出,引得刘绪、权德舆与卢徴三人大笑不止。权德舆与刘绪道:“兄长家风森然,为人称道,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令郎以孝道为先,德才兼备,倘使天下有才之人皆得若此,则大道可行矣!”
权德舆亦以孝道所闻,于此更对禹锡另眼相看。但他此行毕竟以试禹锡学问为主,无论外表仪容,还是奉守孝道,只是在外表,学问深浅,仍需一试。此时,刘绪已命人取来《毛诗》,交给禹锡。德舆命道:“禹锡贤侄,你自将《毛诗》打开,任翻一页,选一首读来。”
禹锡信手翻来,念道: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
“原来是《小星》,”权德舆接着问,“贤侄可解此诗涵义?”
禹锡成竹在胸,语不稍滞:“此诗是一位小吏在披星戴月的劳碌之中所发出的哀怨之辞。诗中言,他自己就像一颗光芒微弱的小星,在浩浩夜空中不为人知,但他日夜都在为官家奔走忙碌,无法留恋温暖的被窝。他叹息自己的命运真是与那些达官贵人们不同,命不一样,活得也就不一样啊!”
权德舆微微点头,“贤侄所言,甚合诗意。却不知贤侄对此诗有何见解?”
禹锡合上书,叹惋道:“小子观此诗,所感者有二。其一,小吏乃朝廷之基础,若无小吏日夜奔忙,则民情弗上达于天听,圣意弗闻知于百姓。吏善则人谓朝廷善,吏毒则人谓朝廷毒,其任也重矣,当荣之以冠服、禄之以食货,治之以圣人之道。由此观诗中小吏,怨情已孳,恐天下已不稳矣;其二,《诗》皆作于先秦,彼时无科举正途,无察考奖擢之法,为小吏者,晋身无门,劳累无度,恣怨横生,岂无渎职之为乎?由此观之,圣朝大开科举之门,功名爵位悉凭学问而自取之,使民情大悦,四海归心,非盛世胸怀孰可为邪?方今天下战乱初弭,正应守律典以正科名,明察考以辨贤愚,则我圣朝中兴再造,亦可期也!”
刘禹锡一番议论,绝对出于权德舆的预料。若于常人,莫说总角小儿,即使是学富五车的翰林先生,讲《毛诗》不过照本宣科,亦难作出如此古今相参的见解。权德舆自忖如禹锡这般大时,竟无此般视野和胸襟,心中慨叹此子前途必定无可限量。
刘绪和卢徴大概也是第一次听到禹锡因一首诗而阐发议论,二人的惊讶比权德舆不少分毫。尤其刘绪,一向只知道儿子读书用功,学诗努力,却从不知道禹锡对时政朝局亦有留心,更不知禹锡能就一首古诗而论及当朝政策。细一思索,便也了然,定是禹锡平时从与自己交游宾朋之处非但习得诗文技巧,更有意倾听了他们聊天时所提及的朝局变动,或是从自己的公文邸报中了解时事要闻,再以所学进行思考,因而能得心应手,随问随答。再思禹锡所论,正合自己平日所见。吏者,在官员面前是奴仆,在百姓面前是官员,事务庞杂却命如草芥,对自己的身份定位常会发生分裂和错觉,恶吏、酷吏十有七八,仅就江南一带,二十年来虽未经安氏逆贼侵扰,但由恶吏引发的农民起义呈此起彼伏之状,邸报之中时有所闻,治吏之策,常有所思。刘绪只是无奈官职卑微,知转运而不知征敛,无力有所为而已。
“异乎其伦!异乎其伦!”权德舆不由得起身赞叹,向刘绪长作一揖,“汉时石公素以谨慎,起自微末而至上卿,月薪两千石。其有四子,皆受严教,品行善良,孝敬父母,不逾规矩,后皆为上大夫。父子五人月薪恰为一万石,传为美谈。今观之,刘公家有万石之训,教子有方,令郎真甘罗再世,有宰相器也!如此学问,只待一纪,必中高策!天下多子多孙者众矣,然何如此一子邪?”
刘绪闻权德舆如此盛赞,方从惊讶之中回过神来。禹锡在权德舆和卢徴面前大放异彩,真令刘绪大喜过望,当下吩咐仆人备下筵宴,款待嘉宾。酒酣之际,刘绪忽然又有些许疑惑:《毛诗》数百篇,为何禹锡偏偏翻中《小星》此节?莫非冥冥之中,有所隐喻?
自那日之后,权德舆与卢徴逢人必夸刘禹锡之才名。由此二人之故,杜佑、韦夏卿、李吉甫等名士时在江淮,皆对禹锡之才有所耳闻,众人亦颇待禹锡成年,抑或栽培成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