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十七年(801)行将结束之时,刘禹锡终于接到了调补京兆府渭南县主簿的命令。禹锡向杜佑辞别,感慨良多。随即西行洛阳,与母亲共度新年。而杜佑请求引退的上表,被德宗皇帝婉言拒绝,仍任淮南节度使。
新年伊始,刘禹锡辞别母亲,冒着风雪,一路跋涉,于贞元十八年(802)年初到渭南县主簿任上。渭南乃近畿县,比普通州县品级略高,比京县略低,主簿为正九品上。比得调近畿更令刘禹锡高兴的,是他又遇到了一位以儒术精深见长、以礼贤下士闻名的上司,此人便是京兆尹韦夏卿。
韦夏卿在苏州刺史任上政声斐然。前年徐州张建封卒时,朝廷本欲以韦夏卿任徐州行军司马而代之,只因徐州军乱而未能赴任,于是调回长安做了一年吏部侍郎,贞元十七年十月调任京兆尹。
对刘禹锡的才名和品行,韦夏卿早有所闻。如此才子来到麾下,使素来爱才识才的韦夏卿甚悦。他亲置酒宴,邀集文人雅士,为禹锡接风。在筵席上,刘禹锡再次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好友、现在蓝田县尉任上的柳宗元,二人久别重逢,感慨良多。实际上,他二人虽天各一方,却一直心心相通,书信不绝。禹锡在杜佑幕府期间,柳宗元得一品宝砚,谓之叠石砚,长尺余,有拇指般大小石粒三十六颗,宛如山峰,层峦叠嶂。宝砚左右为“高原”,中间被艺匠凿出一方砚池,云墨轻研,便呈烟岚。柳宗元将这件宝贝寄给刘禹锡,禹锡接砚欢喜不已,写下《谢柳子厚赠叠石砚》:
常时同砚席,寄砚感离群。清越敲寒玉,参差叠碧云。
烟岚余斐亹,水墨两氛氲。好与陶贞白,松窗写紫文。
刘禹锡、柳宗元执手相握,未及更多言语,有一人径向刘、柳而来,举杯敬道:“刘梦得、柳子厚二位大才重新聚首,可喜可贺!”
刘、柳扭头一看,原来也是旧人——韦夏卿的从弟、宰相杜黄裳的女婿、翰林学士韦执谊,禹锡又有惊喜。
禹锡任太子校书时,常在王叔文府与韦执谊相逢,二人话语投机,言谈甚欢。韦执谊亦是少年成名,二十余岁时即已进士擢第,应制策高等,拜右拾遗,召入翰林为学士,德宗皇帝尤其宠爱,常与执谊唱和诗歌。有一年,德宗华诞时,太子进献佛像一尊,德宗命韦执谊作画像赞,并命太子赐韦执谊缣帛为酬劳。韦执谊得赏赐后,往东宫谢礼。太子趁机向韦执谊介绍了自己的侍读王叔文,并赞王叔文有经天纬地之才,韦执谊从此与王叔文友好,交往甚密。在王叔文府中,刘禹锡、柳宗元、韩泰等人皆与韦执谊结下深厚的关系。
再见韦执谊,刘禹锡忙行礼道:“不知学士亦在此,下官失礼了!禹锡在外徘徊数载,如今方回正途,仍望学士垂顾!”
韦执谊与刘禹锡连碰两杯,然后问道:“梦得可去见了王侍读吗?”
“尚未,”禹锡答道,“到渭南时日尚短,不及拜谒。京兆韦尹又有表章相托,恐仍需时日,方得再见侍读。”
“好,我兄一向称赞梦得贤能,于此稍加时日,必再调长安。王侍读始终不忘梦得,他对你仍然寄予厚望!”
刘禹锡诚惶诚恐,连忙拜谢。三人又私语一番,方才散去。
在韦夏卿的关照下,刘禹锡每日公务清闲,多为韦夏卿代草表章而已。因韦夏卿好游宴,常请负有时望之辈来府讲学,刘禹锡常可聆听大家教诲,每每乐在其中。
刘禹锡与柳宗元、韩泰等时常同在韦夏卿府中听名士施士匄讲《毛诗》。施士匄讲学挥洒自如,随心所欲,绝异于前代经师之拘泥古板,他以丰富的学识和辩证的思考重新梳理毛注中《诗经》,饶有趣味,令人耳目一新。刘禹锡和柳宗元、韦执谊、韩泰、王伾等在追随施士匄持经考疑的同时,潜移默化地形成经以致用的学风和独立思考的精神,为他们未来倡导的政治革新,在思想上形成了共识和储备。
一日,诸人听完讲经,禹锡正欲回家,恰在韦府门前遇到了一位久未谋面的少时故人。那人一路打听,得知刘禹锡在韦夏卿处听《毛诗》,于是来到府门外等候,一见刘禹锡出来,便上前作揖:“梦得兄安好!十余年未见,君还记得符离白乐天否?”
刘禹锡一听“白乐天”三字,不由大叫一声:“乐天!你怎么才来找我?”
白居易以《赋得古原草送别》扬名京城后,家中多逢变故,直到贞元十六年(800),才登进士第。来见刘禹锡时,白居易方登贞元十八年书判拔萃科。闻听刘禹锡在京兆府渭南县,便来相见。两人少年时同为江南神童,早有交往,奈何成年之后境遇各异,十余年未有交往,不过时时仍有想念。
刘禹锡见白居易身旁另有一人,那人年轻俊美,温儒素雅,一派风流气象,不由赞道:“好相貌!却不知是哪里的俊才?”
白居易介绍:“此乃洛阳元稹,字微之,少你我七岁,亦是少年成名,十五岁便明经登第,二十一岁在河中幕府参谋军政,今年与我同登书判拔萃科,并授秘书省校书郎。我与微之一见如故,无所不谈而无所不合,今日来见梦得,特邀微之同来,料与梦得亦为知音!”
元稹与刘禹锡赶忙相互见礼。三人寻一酒肆,把酒言欢,十分畅快。自此,刘禹锡在渭南县好友遍布,更加如鱼得水。因与京城近在咫尺,禹锡的才名再度传响,仕途再进的希望,与日俱增。
贞元十八年(802)夏秋之交,因裴氏抱病,母亲自洛阳来书,思念甚殷。刘禹锡只好告假,怀着“夫忠孝之于人,如食与衣,不可斯须离也”之心,回到洛阳省亲。在母亲膝下,禹锡细心侍奉;在妻子身边,禹锡温情陪伴。离开表面繁华、内在腐朽的京师,暂脱表面平静、内在倾轧的官场,这是禹锡数年来最为美好的时光。然而,美好时光总是那么短暂,妻子裴氏不幸辞世,使禹锡顿时陷入“物莫失俪以孤处”!母亲见禹锡悲憾,便不时让他陪伴自己去洛阳白马寺或龙门遣散心绪;禹锡怕母亲伤怀,更是强作平静,侍奉母亲顺心顺意。母子相依,以佛释怀,使禹锡渐渐走出情感的低谷。
友人杨处厚听闻刘禹锡在洛阳省亲,前来拜望。当禹锡得知他因受株连之罪,被贬至蜀地邛州为大邑县尉八个春秋,屈居下僚,无望升迁之困时,不由为这位才华出众的友人掬一捧同情之泪。想起自己曾接受父亲“出为幕府而从吏”的建议,刘禹锡写下一首含蓄而委婉的诗,名义上是启示杨处厚到蜀川登临名山,实则在祝愿杨处厚此去能升入剑南节度使韦皋幕府,直上青云。
洛阳秋日正凄凄,君去西秦更向西。
旧学三冬今转富,曾伤六翮养初齐。
王城晓入窥丹凤,蜀路晴来见碧鸡。
早识卧龙应有分,不妨从此蹑丹梯。
——《洛中送杨处厚入关便游蜀》
贞元十九年(803),杜佑自淮南入朝,拜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实掌相权。这再次成为刘禹锡擢升的契机。在杜佑的关注下,御史中丞李汶奏刘禹锡清正廉洁,官声上佳,辟为监察御史。监察御史品秩不高,为正八品上。但其执掌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肃整朝仪等实权,因此也有“八品宰相”之称,许多二三品的大员在街头望见监察御史,也都要下车回避。刘禹锡刚至而立之年便取得如此要职,以为从此便可一展抱负,不由兴奋地记载情状道:“望如何其望且惧!登灞岸兮见长安。纷扰扰兮红尘合,郁葱葱兮佳气盘。池象汉兮昭回,城依斗兮阑干。避御史之骢马,逐幸臣之金丸。”
仕途顺利使刘禹锡诗文更有影响。京师达官显贵皆愿与他往来唱和,以韵相酬。中元时节,刘禹锡受京兆府水运使薛謇之邀赴宴,席间写下“暮景中秋爽,阴灵既望圆。浮精离碧海,分照接虞渊”之诗句,碧空孤月之境打动在座诸人。薛謇有女正值芳龄,品貌端庄,闻诗睹人,对刘禹锡心存爱慕。得知禹锡丧偶,遂冲破门第陈轨束缚,与刘禹锡结为连理。二人置家光福坊一处宅院,琴瑟和鸣,夫唱妇随。
在御史台,刘禹锡幸运地与两位故友成为同僚,终于得以日夕相对。贞元十八年(802),韩愈由四门博士转监察御史,柳宗元则与刘禹锡同时自蓝田县尉擢为监察御史。此时三人年岁相仿,志趣略同,在御史台共事期间,结下了终生不悔的友谊。
为监察御史时日稍久,刘禹锡便发觉这“八品宰相”其实难为。大唐此时,早已不是纲纪严明、法令威赫。禹锡离开长安六年,这六年中,官风日下,民生凋敝。宦官及其党羽横行于市,根本不在监察御史管辖之内,就连地痞恶霸也多有以宦官为后台,令执法者徒叹奈何。更讽刺的是,德宗皇帝对监察御史们并不信任,命北司宦官刺探百官行止、民间议论,就连御史台也在北司的监视之中。禹锡虽怀革新之志,却也只能按捺雄心,等待时机,将更多的时间用于和韩愈、柳宗元讨论学术、切磋诗文之中。三人不仅相互研习,且同往《春秋》大家啖助、赵匡、陆质等人处登门求教,学习王霸之术。尤其在陆质处,辨析研究陆质自成一家之言的《春秋微旨》《春秋集传纂例》《春秋集传辨疑》,刘禹锡不仅拓展了眼界,更与凌准、吕温、韩晔等人相识、相知,结为莫逆。
因在长安,刘禹锡、柳宗元又可常与王叔文等人走动,韦执谊此时亦已升任吏部郎中。在王叔文的主导下,越来越多的人才聚集在东宫周围。感受到日益澎湃的时代脉动,刘禹锡心中的期望愈烧愈烈,期待着有一日可以将满腔的烈焰喷吐而出,焚尽一切腐朽肮脏的历史尘埃。
贞元十九年(803)冬,一桩冤案从天而降,着实考验了刘禹锡、柳宗元与韩愈的友情。
刘、柳二人与韩愈虽为文字知己,但在政治理想上却是根本不同的。刘、柳主张激进,希望加强皇权,以强力手段抑制宦官和藩镇,而韩愈虽然也希望加强皇权,但他认为应由宦官统军对抗藩镇,以不战为上,相对保守。所幸三人均识体明礼,所争无涉于所善。尽管如此,因刘、柳与王叔文等人的交往神秘,韩愈颇有不屑,以为二人急求骤进,谀附太子,有失节之嫌。又因德宗年事已高,喜怒无常,猜忌更甚,以至民间不敢欢宴,朝士不敢过从,刘、柳与王叔文等人定为死交,失节是小,遭忌是大。韩愈几番规劝无果,便也作罢,只是心中暗存疑忌。
韩愈为人持重,观念保守,素有直名,身为监察御史,不免直谏时事。贞元十九年,关内大旱,百姓饿殍遍野,而官吏却一面虚夸灾情,一面贪污赈资。韩愈见百姓嗷嗷待哺、恶吏脑满肠肥之状,心绪难平,写下“臣窃见陛下怜念黎元,同于赤子:至或犯法当戮,犹且宽而宥之,况此无辜之人,岂有知而不救……”之《谏宫市扰民状》;同时,不忍百姓苦难,写下“臣伏以今年以来,京畿各县夏逢亢旱,秋又早霜,田种所收,十不存一。陛下恩逾慈母,仁过春阳……”之《论天旱人饥状》,指斥朝廷不恤百姓之苦,请求朝廷罢除宫市,减免赋税。
韩愈直言上谏,极大地触动中贵和京畿官僚利益,纷纷构陷韩愈“妖言惑众”,使自认为中兴之主的德宗异常震怒,随将韩愈贬为连州阳山县令。连州远在岭南,气候恶劣,瘴气弥人。韩愈忽然被贬往此处,可谓异甚。
德宗在韩愈心中一直是明主,对此番遭贬他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无异于晴天霹雳!百思不得其解时,韩愈想到自己因不满刘、柳与王叔文交往之事,规劝刘、柳不过数日,便有敕命下到御史台,莫非刘禹锡和柳宗元将他昔日酒席上不敬于上的“天若浑浊无光,万物凋残;君若昏庸无道,万民受难”此类过激言辞泄露所致?
韩愈启程之际,其妹尚在病中,皇命催迫,百般恳请缓行,也未获得应允。时间紧迫,韩愈没能来得及弄明白真实的原因,便吟唱着:“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语言泄,传之落冤仇。二子不宜尔,将疑断还不?”带着莫名的怨恨,远赴连州。
实际上,韩愈对刘禹锡和柳宗元存怨毫无根据。刘、柳为人正直,“非掩人以自售,近名以冒进,欺谩于言说,沓贪于求取,未尝狎比其琐细,媒孽其僚友,矫激以买直,漏言于咨诹”。若言言辞过激,刘禹锡和柳宗元的言辞“上苍之状不可更易,人君之意却可改变。所谓天,无非草木禽兽一类,岂能闻得人言?凡事还在于人为”岂非大逆不道?
德宗年老,喜怒无常,对臣下多有疑猜。一日,太子李诵与侍读学士聚谈,有人数说宫市扰民和五坊小儿恶行,李诵愤然作色道:“区区中官,竟然如此嚣张,来日面圣,必当告发此辈。”众人交口称赞并出言献策。唯有侍棋学士王叔文却品茶沉思,一言不发。待众学士散去,李诵留住王叔文问道:“王君今日何故,但只品茶不语?往常论及国事,可是意气风发。”王叔文应道:“太子侍奉皇上,奏问衣食安稳之外,不应再有其他事情。陛下在位多年,太子年已不惑,倘若小人乘机离间,陛下以为太子急于皇位,收揽臣僚人心,太子将如何洗清自己?武后朝,来俊臣诬告睿宗,明皇朝,李林甫中伤肃宗,都是前车之鉴。”李诵仰面思之,颔首称谢:“寡人有所明白。若非先生,何处闻得真言。”
连太子李诵亦不敢犯上直谏,担心让父皇起疑。而韩愈一封《论天旱人饥状》奏疏弹劾了京兆尹李实,并请蠲除关内徭役,由此得罪了李实。与此同时,韩愈又上《谏宫市扰民状》一表,奏请罢停宫市一事,此举无异于触了天子逆鳞,再加上宦官、李实的共同颠覆,韩愈才遭远斥恶地的厄运。而这些背后实情,直到后来刘禹锡与韩愈相逢于江湖之中时,方才得以大白。
就史而论,刘禹锡对忠君爱民、敢于直谏的韩愈非常敬重。评价韩愈“高山无穷,太华削成。人文无穷,夫子挺生。典训为徒,百家抗行。当时勍者,皆出其下。古人中求,为敌盖寡。贞元之中,帝鼓薰琴。奕奕金马,文章如林。君自幽谷,升于高岑。鸾凤一鸣,蜩螗革音。手持文柄,高视寰海。权衡低昂,瞻我所在……”将韩愈比作高山,誉为古今文人之典范。刘禹锡对韩愈的评价,也成为后人对“百代文宗”韩愈评价的基础。刘禹锡交友向来“择其善而从之”,韩愈后来与其冰释前嫌,终生为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