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碧霄一鹤:刘禹锡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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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刘禹锡踏潮迎波

从衡阳至连州,刘禹锡取道郴州。虽是捷径,但路途崎岖荒凉,禹锡形单影只,孤寂不堪。幸而岭南风物宜人,稍慰情思。路经桂阳岭时,见地偏人穷,荒木丛生,再想起京师权贵一掷千金、奢华无度之状,感慨万分,写下《度桂岭歌》:

桂阳岭,下下复高高。人稀鸟兽骇,地远草木豪。

寄言千金子:知余歌者劳!

一过桂阳岭,连州百姓用连绵的山歌渐渐驱散了刘禹锡心中盘桓许久的郁抑,虽然山水之间云雾氤氲,但在刘禹锡的心中,已是云开雾散,金光普照。当光明从心底闪耀出来,大海的波涛在天边回响,刘禹锡意识到,从沅湘之畔来到南海之滨,自己不再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州司马,而是手握十万百姓生存福祉的一方父母。

两月奔波后,当刘禹锡来到桂阳县连州刺史府门时,他便不由想起了王叔文。“先历州郡,再掌台省”,这正是王叔文当年为刘禹锡指出的道路。不过后来事情的变化远远超过了人们的预料,刘禹锡凭着一腔热情纵横驰骋,却在帝国中央的曲直中撞得头破血流,现在,终于拐回到了原定的道路。

改授连州,于刘禹锡乃是不幸中之万幸。连州虽处岭南,但却是拥有十万百姓的上州,州刺史有从三品上的品级。刘禹锡从一六品司马一跃擢升为三品刺史,这意味着“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的诏令已被打破,只要用心治理连州,获得优秀政绩而再擢近畿雄州,绝非难事。

“这样也好,”刘禹锡并非自慰,而是由衷感慨,“周易有言:‘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十余年磨砺,方知圣人之言诚不我欺也!有教训在前,日后修身养心,俟时待机,焉知无有一日可成姜尚之功?”刘禹锡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人生的又一个起点。

衙役见一着红袍、佩银鱼袋者在门外伫立半晌,心中已猜知便是新任刺史刘禹锡,连忙上前请安,一面着人将刘禹锡的行李搬入府衙,一面满脸喜色道:“刘刺史,您终于到了!您再不到可就坏了!”

刘禹锡诧异道:“莫非州中有急务?”

衙役看看天,回禀道:“禀刺史,我州近日异常无风,必是海潮将至。那时风雨大作,您若在路上,只怕发生意外。现在可好,您已到,大家方可安心。”

刘禹锡听说海潮将带来严重的水患风灾,不禁想起当年初到朗州时,武陵县城洪水过后满目疮痍之状。其后许多年里,刘禹锡都为自己只能袖手旁观而羞愧。谁知命运轮回,赴任连州下车伊始,命运就给了刘禹锡一个弥补遗憾的机会。

前任连州刺史高寓,生怕海潮灾害带来的不测可能影响自己的仕途,于是十分痛快地、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将连州州务交割完毕,便躲入驿站中,等待海潮过后赴任他处。刘禹锡无暇与此辈攀谈,领着府衙中人检视了公府仓廒,查看了河塘堤坝,督促公人将老弱妇孺转移到安全地带。防务皆备,再看天空,已是黑云涌动,疾风渐劲,四面隳突。

“使君,风雨将至,宜速回避啊!”衙役心中焦惧,不住催促。

“避?避往何处?”刘禹锡答非所问,不顾衙役劝阻,径自来到城楼上。豆大的雨点乘着咆哮的南风,狠命地砸向摇摇欲坠的城楼。刘禹锡扶住垛墙,艰难但坚定地对抗着愈加肆虐的狂风暴雨。

这一刻,站在桂阳东城楼上的,已不是肉身凡胎的连州刺史刘禹锡——那是大唐王朝风雨飘摇的希望之火,是华夏民族巍然屹立的灵魂高峰!他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的沧桑磨砺,悟透了命运因果轮回的朴素哲理,掌握了超越功名生死的真理力量。席卷乾坤的飙风,覆压海天的乌云,摧人肝胆的骤雨,它们争相展示着淫威,但唯一的作用,便是强烈地激发起刘禹锡旺盛的斗志。隆隆的滚雷穿透嘈杂的坠雨,耀眼的霹雳撕破黑暗的牢笼,在这场振奋心神的洗礼中,刘禹锡享受着狂风暴雨能奈我何的骄傲,任由风雨将身上仅剩的哀怨和晦气一扫而净。

衙役又来请道:“使君,此处危险,快随我去躲避吧!”

刘禹锡哪肯离去,反而大声问道:“如此雄壮之风雨,若在海边观看,岂不更妙?”

衙役大惊,回道:“这般风雨,只怕南海泛滥,冲入海塘,便成踏潮!某曾亲眼目睹,巨大的波浪铺天盖地冲上陆地,轰鸣之声震耳欲聋,横扫之地片瓦不存,若非逃避及时,必死无葬身之地!”

刘禹锡闻此言,更加神往。因思身负百姓命运,刘禹锡便听从衙役苦劝,回到坚固的屋中避雨。衙役生起火炉,为刘禹锡烘着衣裳,又讲述踏潮时排山倒海的非凡景象。

炭盆中,火苗窜舞,将明亮的热情传递到刘禹锡心中。这个世界,用一场接一场狂暴的腥风血雨考验了他的品性,而刘禹锡坚信,终有一日,他也要用一场更加猛烈的暴风雨,将这世间的污浊冲刷干净,以他博如海洋的胸怀重塑一个如美玉般美好的世界。想到激动处,刘禹锡按捺不住,从袖中抽出油纸包裹的毛笔,蘸着雨水,留下一篇淡淡的墨迹:

屯门积日无回飙,沧波不归成踏潮。

轰如鞭石矻且摇,亘空欲驾鼋鼍桥。

惊湍蹙缩悍而骄,大陵高岸失岧峣。

四边无阻音响调,背负元气掀重霄。

介鲸得性方逍遥,仰鼻嘘吸扬朱翘。

海人狂顾迭相招,罽衣髽首声哓哓。

征南将军登丽谯,赤旗指麾不敢嚣。

翌日风回沴气消,归涛纳纳景昭昭。

乌泥白沙复满海,海色不动如青瑶。

——《踏潮歌》

刘禹锡虽为文士,却有一颗战士之心。在战士心中,只有奋勇搏击,任何艰险都只是他胜利勋章上镌刻的光荣,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一千零八十六年之后,在遥远的波罗的海之滨,又一位以笔为剑、以文为胆的战士,在感受到人民运动史诗般波澜壮阔的力量后,在深深震撼之中,亦向企图阻碍历史洪流的狂风和乌云发出了英勇无畏的宣战——“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从中国到俄罗斯,从唐代到近代,从刘禹锡到高尔基,人类文明的进步,永远归功于这样一群不向命运屈服、敢于坚持真理的人们!

在刘禹锡的精心尽职的安排下,这场四年一遇的强大海潮对连州的破坏,得到了有效的抵御。送走高寓,刘禹锡依朝廷惯例,先后作《连州刺史谢上表》《谢门下武相公启》和《谢中书张相公启》三篇文章。因这三篇文章分别上宪宗皇帝、武元衡和张弘靖,而此三人正是主导刘禹锡再逐远地的元凶罪魁。禹锡为文,实出无奈,文中聊作辩白,叨叙感激,并无真情。只在与裴度书信中,刘禹锡感激涕零,愿以死报。旬月之后,京城传来裴度回信,告知刘禹锡一桩惊世骇俗的大案。

自元和九年(814)淮西节度使吴少阳病故后,其子吴元济领兵与朝廷对抗,严绶、韩弘等先后将兵讨伐,互有胜负。至元和十年(815),替代严绶、韩弘为主力的忠武军节度使李光颜连续击败吴元济,将胜利的天平压向朝廷一方。战局的变化,引起了与淮西成呼应之势的河北、山东割据藩镇的紧张。

成德节度使王承宗与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各领州郡,不奉朝廷数十年。自朝廷讨伐淮西以来,王承宗、李师道与朝廷阳奉阴违,暗中资助吴元济,是吴元济得以长久与朝廷抗衡的关键因素。两镇以为,只要淮西不败,朝廷必无兵力威胁自己,因而见淮西危急,于是各自上书,请朝廷赦免吴元济之罪,息兵罢战。满朝文武皆以为,迫使吴元济归降便能重享太平,但宪宗皇帝正急切盼望彻底击败吴元济以重振皇权。在武元衡的强力支持下,宪宗力排众议,命李光颜加速进兵,行将攻入吴元济老巢。

王承宗、李师道之倒行逆施,竟至令人发指之地步。见上书救淮西不成,二人频生奸计,其中尤以李师道胆大心毒,最为恶劣。

李师道先遣大将率兵两千,以援助官军为名,行掣肘妨碍之实,更隐为淮西援兵;四月十日,李师道秘遣盗贼数十人,突袭设于郑州黄河南岸的河阴转运院,供给淮西用兵的粮草正囤积于此。官兵猝不及防,死伤数十人,钱帛三十余万缗匹、谷三万余斛惨遭焚掠一空;李师道又在东都洛阳唆使地痞流氓打砸抢烧,制造恐怖气氛。此三招迭出,朝中果然人情汹汹,大臣们以为千里之外的战事妨碍了自己日常的欢乐,于是在宪宗面前哭诉,苦谏罢兵,并弹劾武元衡穷兵黩武、蛊惑宸听。宪宗性情刚烈,深为群臣之懦弱而愤怒,因而越发倚重武元衡,屡加其荣勋。

李师道、王承宗见朝廷不为他们的奸险伎俩所动,气急败坏,忌恨之心皆集中于武元衡和他的重要助手裴度身上。群臣早已被不臣藩镇的嚣张气焰震慑,若除此二人,宪宗独木难支,必定无奈退兵。计议一出,李师道、王承宗分遣訾嘉珍、张晏率领精锐士卒,暗中潜入长安,将武元衡每日行踪侦察清楚,定下谋划。

元和十年(815)六月初三日拂晓,天尚混沌,武元衡乘车上朝。方出其宅,行至靖安坊东门时,道旁烛火忽然熄灭,有几只人影窜动。导骑大喝一声,不料为贼人箭矢所中,跌下马来。其余侍从不知发生何事,正惊讶间,树阴中杀出数对歹徒,顿时将武元衡护卫队伍冲散。武元衡在车中大骇,却已无人可挺身相救。歹徒将武元衡从车中拽出,以木棍猛击之,令其无力反抗,然后向东南行数十步,在武元衡大宅东北墙外,将武元衡杀害,并割去首级。贼人计划周密,行动迅速,待周围百姓闻讯而至,只见武元衡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裴度于元和十年(815)曾往淮西前线视察军情,深知军情要害,屡破淮西之李光颜正是由裴度举荐,叛镇亦甚恨之。因此,刺杀武元衡的同时,另一众贼人同时展开伏击裴度的行动。裴度骑马出通化坊,不防遭迎面棍击,然后乱刀砍来。裴度身中三刀,头、背并受重创,跌下马来,所幸头戴毡帽厚实,虽坠入沟中,却保住性命。刺客欲再补刀,却被裴度侍从王义拼死阻挡,并大声呼救。徼巡司隶闻声,鸣锣而来,贼人以为裴度重伤必死,便迅速逃匿。

片刻工夫,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御史中丞裴度遭重伤的消息传遍京城,群臣胆战心惊,不敢出门。早朝时候,盛怒之下的宪宗见上殿大臣不足十之一二,越发愤激,急令金吾卫派士兵到众大臣府中,半押半护,才将一殿文武聚齐。

大唐势衰,士大夫之没落乃罪魁之一。骄悍藩镇当街格杀宰辅、刺伤重臣,文武百官不但不以为弥天之耻辱,反而以藩镇凶悍为由,大放厥词,再谏宪宗罢兵停战,赦免吴元济之罪,并议罢裴度之官,以抚慰淄青、成德。

宪宗闻奏,勃然大怒,严厉斥责道:“裴中丞大难不死,是天不亡朕!若罢其官,是奸谋得逞,朝廷无复纲纪。朕用裴爱卿一人,足破众贼!从今日起,长安内外务必严加搜捕歹徒,凡擒获者赏钱一万缗,授五品官;敢隐匿者,必夷灭三族!谁人敢复言姑息,必以附逆斩之!”

群臣惊惧,皆不敢忤逆。京城中严加搜捕,气氛肃杀。

裴度受伤后,卧床不起。为防再生意外,宪宗令金吾士卒宿卫裴度府宅,又屡遣中使到府慰问。裴度虽在病榻,胸中义愤绝难平复,讨贼之念益坚。六月二十五日,裴度方能下床,便迫不及待去见宪宗,痛陈淮西已成心腹之患,势必剪除,而后再伐两河,绝不可半途而废。宪宗深许之,令裴度补武元衡之位,任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总领淮西军务。

武元衡已逝,裴度入相后心中便有复召刘禹锡等人效命淮西之意。但以此试探圣意时,宪宗正为武元衡之死而伤怀,不欲使刘禹锡等回京而失与亡者君臣之谊。裴度只得将此中种种款曲付书禹锡,令其安心治郡,待有政绩,再行量移。

刘禹锡接书,不禁唏嘘。自永贞革新之后,武元衡屡为阻抑王叔文余党复入朝堂之苦手,算作“仇人”并不为过。但武元衡忠心报国,锐意削藩,正与永贞革新之志契合,是当朝无愧之擎天巨擘。这种复杂的身份,注定令刘禹锡对武元衡死于非命怀有同样复杂的情感。

应该欢喜吗?仕途上最大的阻碍从此烟消云散,理应欢喜!应该悲哀吗?大唐宰相在家门外遭人杀害,何不悲哀?再想昔年与武元衡相来往,禹锡颇知武元衡素爱歌舞,家中蓄养歌舞优伶不下数十人,武元衡待之甚厚。相较之下,刘禹锡等人皆有栋梁之才,胜于舞姬歌伶何止百倍,然而得武元衡恩遇尚不及万一。若武元衡可以宽容而厚待他人,何至于满朝文武几近无人响应主张?倘使朝廷内外皆有主战之臣,贼人何由以为杀他一人便可使淮西得救?如此想来,正是武元衡的傲慢与偏见使自己显得“鹤立鸡群”,成为众矢之的,死于非命亦合咎由自取。

刘禹锡不欲作谀颂之挽辞,却更愿用古乐府中《佳人怨》之题,托武元衡府中佳人之口,作下两首随兴而发之诗:

宝马鸣珂踏晓尘,鱼文匕首犯车茵。

适来行哭里门外,昨夜华堂歌舞人。

秉烛朝天遂不回,路人弹指望高台。

墙东便是伤心地,夜夜流萤飞去来。

刘禹锡将此二首诗寄送江湖友人,并得柳宗元、元稹、白居易等回信唱和。刘禹锡与柳宗元先行出京后,元稹复出为通州司马,同样失意;武元衡遇刺后,白居易不满朝臣循默,上书主张讨逆。因白居易官居太子左赞善大夫,东宫官按制不应在谏官之前议论朝政,因此遭到弹劾。中书侍郎王涯又奏白居易母亲因看花时坠井而亡,但白居易时有赏花之诗,不合孝道,以此为由将白居易贬为江州司马。此举又为朝臣姑息藩镇、自毁长城之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