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通鉴载道:司马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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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保守派大营(1)

熙宁四年(1071),吕公著也被投闲至洛阳。他与司马光都是“安乐窝”的常客。熙宁六年(1073)底的一天,他在“安乐窝”闷坐了半天,没说一句话。见司马光来了,才长叹一声,说:“民不堪命矣!”邵雍接过话来:“王介甫者远人,公与君实引荐至此,尚何言?”是你和司马光引荐王安石为执政的,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嘉祐四友”中,推荐王安石的是吕公著和韩维,没司马光。所以司马光生气地说:“公著之罪也!”吕公著又是一声叹息。怒气冲冲的司马光接着讲了他亲历的一段往事。此事记在其《涑水记闻·卷十五》中,特注明为“身见”:

熙宁初,余罢中丞,复归翰林(见第十九章),有成都进士李戒投书见访,云:“戒少学圣人之道,自谓不在颜回、孟轲之后。”其词孟浪,高自称誉,大率如此。又献《役法大要》,以谓:“民苦重役,不苦重税。但闻有因役破产者,不闻因税破产也。请增天下田税钱谷各十分之一,募人充役。仍命役重轻为三等,上等月给钱千五百、谷二斛,中下等以是为差。计雇役犹有羡余,可助经费。明公傥为言之于朝,幸而施行,公私不日皆富贵矣。”余试举一事难之曰:“衙前为何等?”戒曰:“上等。”余曰:“今夫衙前掌官物,败失者或破万金之产,彼肯顾千五百钱、两斛之谷,来应募邪?”戒不能对。余因谢遣之,曰:“仆已去言职,君宜诣当官者献之。”

居无何,复来投书,曰:“三皇不圣,五帝不圣,自生民以来,唯孔子为圣人耳。孔子没,孟轲以降盖不足言,今日复有明公,可继孔子者也。”余骇惧,遂还其书,曰:“足下何得为此语?”固请留书,余曰:“若留君书,是当而有之也,死必不敢。”又欲授余左右,余叱左右使勿接,乃退。余以其狂妄,常语于同列,以资戏笑。

时韩子华(韩绛)知成都,戒亦尝以此策献之,子华大以为然。及入为三司使,欲奏行之,余与同列共笑且难之,子华意沮,乃止。及介甫(王安石)为相,(韩绛)同制置三司条例司,为介甫言之,介甫亦以为善,雇役之议自此起。时李戒已得心疾,罢举归成都矣。

李戒的形象确实狂妄,但施行免役法绝非只因听了李戒的建议。而在保守派眼里,变法派所依靠的都是李戒式的人物。但如今王安石羽翼逐渐丰满,保守派似乎有点无可奈何了。

“不见得!”邵雍说,听说太皇太后、太后都出来说话了。

“喜极以泣”

说来也怪,变法开始以来,老天爷很给神宗和王安石面子,连续五年未遇大灾,没有出现司马光所预测的“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的情况,可到熙宁六年(1073)秋天,河北发生蝗灾,紧接着是全国性的大面积旱灾,神宗“避正殿,减常膳”,派大臣到处祭神求雨,可直到熙宁七年(1074)三月,旱象依旧。于是,保守派利用天灾,精心策划了一场对王安石的反击战。这次反击以市易法为突破口,分宫内外两个紧密配合的战场。

市易法是熙宁五年(1072)颁行的,始作俑者是同勾管秦凤路经略司机宜文字王韶。他在陇州古渭城设市易务,管理商货,借官钱为本,每年获利一二十万贯。受此启发,草泽魏继宗上书,建议在京城也设立市易务。京城有类似今行业协会的行会,掌握在富商大姓手中,行首即行业霸主。行会不用交营业税,但必须“支应”,即服行役,就是按官府的要求供应物资。官司上下勒索,实供数往往在例额的十倍以上。稍不如意,即借故严惩,屡屡造成商户破产。以羊肉为例,仁宗时仅皇宫每月就需三万余只(当时富人不吃猪肉),一是靠屠户服行役无偿提供,二是采购,按采买宦官所定的价格,由行首分摊到各家屠户,其实是一种强买强卖。市易法把定价权收归市易务,类似于今之物价局,剥夺了富商操纵价格的特权;同时,仿青苗法给缺钱商户贷款或赊除货物,年取息二分,遏制了大贾放高利贷,但没有解决商户服行役的问题。熙宁六年(1073)四月,开封肉行徐中行等商户联名请愿,要求废止“支应”供肉,仿照乡村免役钱法,交纳免行役钱。神宗令主持市易务的吕嘉问与开封府有关部门详定后,于八月公布《免行条贯》。商户宁愿明明白白地交免行钱,而不愿不明不白地供货,可宦官、宗室、外戚一下炸了锅。他们过去只须一句话,就要啥有啥,现在必须到市场按价购买,这不是变法,而是变天!

仁宗曹皇后(太皇太后)、英宗高皇后(皇太后)和神宗向皇后,异口同声“言新法害民”,“两宫乃至泣下,忧京师乱起”。市易法值得她们哭鼻子吗?有必要了解一下她们的身世。仁宗曹皇后是太祖、太宗时的枢密使曹彬的孙女,曹彬死后被封周武惠王;英宗高皇后是真宗时的殿前都指挥使高琼的曾孙女,其母是仁宗曹皇后之姊;神宗向皇后是真宗朝宰相向敏中的曾孙女。三位皇后的娘家都是靠祖宗功劳坐享厚禄的寄生虫,一成外戚,寄生虫变成了“寄生龙”。神宗问王安石:“为什么后族都反对新法?”王安石一针见血地指出:如皇后的父亲向经自来影占行人,推行免行新法后,行人不给他无偿供货了,他请市易司通融,被拒绝。再如,太皇太后的弟弟曹佾赊买木材不给钱,而太皇太后派去给他修宅邸的宦官却诬告市易司将木材强买了,此事已被开封府查实。如向经、曹佾之类,怎能不反对新法?

后族在宫内叫唤,保守派大佬在宫外呼应。熙宁六年(1073)华山山崩,文彦博上疏说是因为市易司差官自卖果实所致。他们把大旱的原因也归咎为“变法触动了天怒”。

在内外夹击下,神宗支持变法的立场开始动摇,变法派中的投机分子也见风使舵,突然倒戈。三司使曾布和上书要求在京城设市易务的魏继宗也反开了市易法。三月二十八日,神宗下了一道罪己的诏书:

朕涉道日浅,晻于致治,政失厥中,以干阴阳之和。乃自冬迄今,旱暵为虐,四海之内,被灾者广,间诏有司,损常膳,避正殿,冀以塞责消变,历月滋久,未蒙休应。嗷嗷下民,大命近止,中夜以兴,震悸靡宁,永唯其咎,未知攸出。意者朕之听纳不得于理欤?狱讼非其情欤?赋敛失其节欤?忠谋谠言郁于上闻,而阿谀壅蔽以成其私者众欤?何嘉气之久不效也?应中外文武臣僚,并许实封言朝政阙失,朕将亲览,考求其当,以辅政理……

(《长编·卷二百五十一·熙宁七年三月乙丑》)

此诏出自翰林学士承旨韩维之手,其中的四个“欤?”目标直指王安石。《宋史·韩维传》说,诏出,“人情大悦”,“是日乃雨”。而李焘著《长编》考证:《实录》不载“是日雨,恐本传或有润饰”。且说此诏传到洛阳,司马光看后喜极而泣。邵雍、张次山等人告诉他,有个叫郑侠的,是王安石之子王雱的学生,响应神宗诏书,上《流民图》言民间疾苦,你也该说话了。是的。来洛时,他曾发誓“绝口不复言政事”,现在诏求直言,他要痛痛快快地发声了。

四月十八日,他写下了洋洋四千言的《应诏言朝政阙失状》[1]。开篇第一句话就是“臣伏读诏书,喜极以泣”。在历数了王安石的罪状后说:

方今朝政阙失,其大者有六而已:一曰广散青苗钱,使民负债日重,而县官无所得;二曰免上户之役,敛下户之钱,以养浮浪之人;三曰置市易司,与细民争利,而实散官物;四曰中国未治而侵扰四夷,得少失多;五曰团结保甲,教习凶器以疲扰农民;六曰轻信狂狡之人,妄兴水利,劳民费财……凡此六者之为害,人无贵贱愚智,莫不知之,乃至陛下左右前后之臣,日誉新法之善者,其心亦知其不可,但欲希合圣心,附会执政,盗富贵耳……但愿陛下勿询阿谀之党,勿询权臣之意,断志罢之……

……今年以来,臣衰疾浸增,恐万一溘先朝露(突然死了),赍(带着)怀忠不尽之情,长抱恨于黄泉,是以冒死一为陛下言之。倘陛下犹弃忽而不信,此则天也,臣不敢复言矣。

司马光在洛阳写这篇奏疏的时候,皇宫中,神宗带着皇弟岐王赵颢一起去向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说:“吾闻民间甚苦青苗助役钱,盖罢之。”神宗说:“此以利民,非苦之也。”太皇太后说:“王安石诚有才学,然怨之者众,上欲保全,不若暂出之于外,岁余复召可也。”神宗说:“群臣中,唯安石能横身为国家当事耳。”赵颢见顶开了牛,插话说:“太皇太后之言,至言也,陛下不可不思。”神宗火了,说:“是我败坏天下耶?汝自为之。”赵颢吓得哭起来,会见不欢而散。但神宗发火显示的不是坚强,而是彷徨。隔天当太皇太后和太后一起向他哭诉“王安石变乱天下”时,他也跟着流涕不止。两难啊!不变法就不可能富国强兵;而离开了包括后族在内的大地主、大官僚的支持,龙椅就会摇晃。封建王朝的阶级本质决定了神宗的改革不可能彻底。从太皇太后宫出来,他就要求王安石清理新法,能罢则罢。神宗立场倒退,王安石只好求去,四月十九日以观文殿大学士、吏部尚书知江宁府(今南京)。

太好了!王安石的离去让保守派欢呼雀跃,举杯相庆。司马光的奏疏虽然对王安石之贬没起直接作用,但保守派要借此大做文章。关于上《流民图》的郑侠,司马光据邵雍等人的传闻记录道:“侠以选人(等候差遣的低级文官)监安上门(东京外城西南门),上言:‘新制,使选人监京城门,民所赍(携带)物,无细大皆征(税)之,使贫民愁怨。人主居深宫,或不知之,乃画图并进之。’朝廷以为狂,笑而不问。会王介甫请罢相,上未之许,侠上言:‘天旱由安石所致,若罢安石,天必雨。’既而介甫出知江宁府,是日雨。”[2]当代宋史权威邓广铭先生考证说:“郑侠的这道奏章,现乃保存在他的《西塘集》中,其中并无‘天旱安石所致’云云一段话,可知这段记事并不可靠。”“司马光在这些误记之处所应承受的责难,只是不经核实而采取了有闻必录的态度加以传布罢了。宋朝《国史》和元修《宋史》中的《王安石传》都相沿采用了《记闻》的这段记载,这自然是司马光所不曾预料到的了。”(《略论有关涑水记闻的几个问题》)郑侠被奉为反变法的英雄,愈往后以讹传讹的成分愈大。清编《续资治通鉴》卷七十载郑侠上《流民图》疏曰:“……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神宗听了他的,指示清理新法,修订或废止的“凡十有八事”,“是日,果雨”。如此误记误传,无非是为了说明,反变法符合天意。

当时,天虽然没下雨,但司马光奏疏中的要求部分得到了实现,比如,免行钱被部分取消而“依旧支应”,尤其让大地主高兴的是在灾区“劝诱积蓄之家赊贷钱谷”,而利息由官府催收。然而,接下来的事却让他们大失所望,王安石走了,而新法大多未被废除。接替王安石的宰相韩绛被称为“传法沙门”,参知政事吕惠卿被称为“护法善神”,并且开始了对保守派阴谋的追查,查出画《流民图》的郑侠乃是受副相冯京和王安国指使,郑侠被流放英州编管,冯京被罢副相,王安国被免官归田。“喜极以泣”的司马光空欢喜了一场,他判西京御史台的职务也被免去,改任提举嵩山崇福宫,从此,终神宗之世,他再没有上疏言政事,把主要精力花在《通鉴》上。

然而,熙宁、元丰间,保守派的大本营在洛阳。司马光在编书,埋头在故纸堆里,但他仍然是保守派的旗手,各类保守派人士聚集在他的周围。

道学圈子

朱熹将司马光与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一起,并称为北宋“道学六先生”。熙宁中晚期,上述“六先生”,周敦颐在南方,于熙宁六年(1073)逝世,其余五人,四人住在洛阳,张载在关中讲学(关学),但时来洛阳,于是洛阳一时成为道学中心。在这个道学圈子中,邵雍、张载、程颐,三个处士,司马光和程颢是官,司马光官大名气大,自然成为召集人。胡适说“司马光为理学的开山祖师”,漆侠说“司马光在经学上足以成家”[3]。但朱熹后来将“道学六先生”改为“北宋五子”时,把司马光排除在外了。漆侠先生说:“朱熹以其狭隘的道统观否定了司马光同伊洛之间的关系,但司马光有关《中庸》的重要阐释,诸如‘治方寸之地’,以及正心、诚意等方法,毫无疑问对程氏兄弟创建的理学给予了有力的影响。”[4]不过,对道学的性命之学,程颐讥讽司马光“未尝学”,只是“资禀过人耳”[5]。程颐有次携高足畅大隐拜访司马光,畅大隐高谈性善恶,司马光劈头训斥曰:“颜状(长相)未离于婴孩,高谈以至于性命。”程颐只好尴尬一笑。如非王安石变法,他与二程也许“和”不到一起,理学也恐怕难成气候。借用现代一句经济学术语,理学是“借壳上市”。这个“壳”,就是反王安石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