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通鉴载道:司马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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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直笔著《通鉴》(1)

文彦博喜携妓出游,屡邀司马光为伴。一次长游归来,独乐园的鲜花已经凋零,司马光未免有惋惜之叹。园丁的一番话却让他振聋发聩:今年春去,明年春来,只可惜数十日来,相公未曾写一行字,看一页书。

司马光等级观念极强,但对仆役和气。他有一祖传琉璃台,被役兵不慎打碎,河南府逮捕役兵,交司马光发落,他在状上批曰:“玉爵弗挥(弗通祓,指去灾祈福的祭祀),典礼虽闻于往记;彩云易散,过差宜恕于斯人”,一笔勾销了。上述园丁的批评成了他拒绝文彦博的盾牌,从此不再接受邀请。

其实,司马光在优游山水时也未曾辍笔,所著《游山记》诗文十二卷,士大夫争先传之。但对《通鉴》来说,诚如园丁所言。他内疚了,脸红了,眼看身体越来越差,再不抓紧,《通鉴》真要成不竟之作了。这时,又从开封传来消息,有人在朝中散布,说《通鉴》迟迟不能编成,是司马光故意拖延,以贪图御赐之笔墨绢帛,果饵金钱。其实,书局搬到洛阳后,就未曾请领过皇帝特赐的“御前钱”,更不要说御膳御酒了。恶意中伤从反面逼着他加速编撰。他要为这部大书拼老命了。在他之前,他的助手刘恕已经为《通鉴》献身了。

殉职《通鉴》的刘恕

刘恕的身世已在第十七章中交代,不再絮叨。司马光的工作是在助手所编的长编基础上进行的,一看到长编,刘恕的影子便挥之不去。他是《通鉴》的策划者之一,是司马光挑选的第一助手。奉英宗之旨开书局时,初衷很明确很单纯,就是编一部言治乱之道的编年体通史。可书局运转两年后,王安石变法开始了,于是《通鉴》有了论战的色彩。编修司马光、同编修刘恕、刘攽,全都反新法。司马光和王安石多是打笔墨官司,而刘恕则“面刺其过”,“直指其事,得失无所隐瞒”[1]。

刘恕在南康边监酒税边修书。熙宁九年(1076),他千里迢迢来到洛阳。一见面,两人都惊呆了。从熙宁三年(1070)京师一别,不过六年多时间,两个人都变得让对方认不出来了。见五十八岁的司马光须发全白,老眼昏花,牙齿掉光,说话漏风了,刘恕也不禁流下泪来。而刘恕才四十五岁,却已羸弱不堪,面色蜡黄,骨瘦如柴,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起来。司马光牵着他的手,连问三遍:“汝道原(刘恕字)邪?”忍不住泪流满面,说:“如何羸弱至此?是否因所任卷帙繁剧,不胜劳苦?”的确,司马光让刘恕负责三国、两晋、南北朝至隋近四百年的长编,后来又把五代的长编交给他,都属战乱时期,头绪万端,错综复杂,编起来绝非易事。但他还有司马光体会不到的苦处,那就是贫穷。靠一个九品官的俸禄,要养活包括老迈双亲在内的一大家子人,又不愿低眉求人,只能喝粥啃咸菜。这些,他是不会启齿的。

刘恕是书局的顶梁柱,等于是常务副总编,司马光离不开他。在他后来(元祐元年七月六日)所上的《乞官刘恕一子劄子》[2]中说:“臣往岁初受敕编修《资治通鉴》,首先奏举(刘)恕同修。恕博闻强记,尤精史学,举世少及。臣修上件书,其讨论编次,多出于恕。至于十国五代之际,群雄竞逐,九土分裂,传记讹谬,简编缺落,岁月交互,事迹差舛,非恕精博,他人莫能整治。”[3]的确,在司马光的三个助手中,刘恕几乎是不可替代的,有许多问题,司马光也得向他请教。在前面第三十章中,我们说到司马光的《通鉴考异》一书是我国第一部考史专著,而这本书中的许多考异成果,特别是南北朝和五代十国时期的史实考异,不少是由刘恕完成的,司马光都如实注在条文之中,诸如“刘恕广本(长编复写稿)云”、“刘恕以为”、“刘恕按”、“刘恕曰”、“刘恕云”等。比如,《通鉴考异》卷四《晋纪》“汉改元建元”条说:“《十六国春秋》:建元元年在晋建兴二年。同编修刘恕言:‘今晋州临汾县嘉泉村有汉太宰刘雄碑云:嘉平五年,岁在乙亥,二月六日立。然则改建元在乙亥二月后也。’”[4]我们今天对照《辞海》所附之《中国历史纪年表》,发现刘恕说得一点不错。汉(前赵)改元建元元年在乙亥年(315)三月,是晋建兴三年而非建兴二年。这年前赵用了两个年号,二月(含)前为嘉平五年,三月为建元元年。刘恕如此博大精深,司马光自然要格外倚重。

见刘恕已形容枯槁,司马光想在洛阳给他创造一个休息调养的环境。他让书局的范祖禹、司马康都停下工作,大家一起陪刘恕去登山览胜,游玩散心。四人骑马来到山下,下马上山,在山间草丛中发现一石碑,虽刻有墓主姓名,但司马光也搞不清何许人也。刘恕一看,说,此人乃五代后梁一武将,正史不载,见于某某笔记,并说出了他的籍贯、身世、战功。大家将信将疑,司马光回来后查资料,发现刘恕说得一点不差,由是对他更加佩服。

刘恕可谓考异能手,但司马光倚重刘恕,不止在考异,在《通鉴》的构架、纪年等重大问题上也要与他探讨商议。此类探讨从书局成立开始,直到刘恕逝世,一直在进行。刘恕之子刘羲仲在其编辑的《通鉴问疑》一书中说:“君实访问道原(刘恕字)疑事,(长编)每卷不下数条。议论甚多,不能尽载,载其质正旧史差谬者。”该书记录了他们相互切磋的八个问题。其中一条为:

君实曰:“……今欲将吴、蜀、十六国及五代偏据者,皆依《三十国春秋》书为某主,但去其僭伪字,犹《汉书》称赵王歇、韩王信也……”

道原曰:“晋元(司马睿)东渡,南北分疆,魏、周据中国,宋、齐受符玺,互相夷虏,自谓正统,则宋、齐与魏、周势当两存之。然汉昭烈窜巴蜀似晋元,吴大帝兴于江表似后魏。若为中国有主,蜀不得绍汉为伪,则东晋非中国也;吴介立无所承为伪,则后魏无所承也。南北朝书某主而不名,魏何以得名吴、蜀之主乎?”[5]

根据这一记录,司马光开始还是有正统观念的,想仿照《汉书》,对三国时期的吴国孙权、蜀国刘备不称其为帝,而拟称之为“吴王权”、“蜀王备”,对“十六国及五代偏据者”也将如是处理。但刘恕不赞成这样,指出了这样做将难以自圆其说,是荒谬的。刘恕与司马光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也许不止一次,最后结果是司马光完全采纳了刘恕的意见。

驳正闰之说,弃春秋笔法

按阴阳五行推出的正闰说,即历代政权的正统与非正统问题,在司马光著《资治通鉴》前可以说是占主流地位的。洛阳的道学先生邵雍、二程都力主正闰说。他们的依据是,孔子修《春秋》,用的是鲁国纪年,从鲁隐公元年(前722)始。这年是周平王四十九年,为什么不用周王纪年,而用鲁国纪年,一是《春秋》原本是鲁国史,二是因为鲁乃周公之后,与周天子的血缘最近,且孔子在每年的正月前加一“王”字,即“王正月”,以表明此是周王纪年的正月。一个“王”字,维护了周天子的大一统地位。

孔子修史用春秋笔法,把非礼的即非奉王命的重大政治军事行动删去,叫作“不书”,如鲁隐公元年夏四月,“费伯帅师城郎”,明载于《左传》,因是费伯的擅自行动,孔子便一笔抹去了。再如,诸侯国都是周天子之臣,按爵位分别为公、侯、伯、子、男,楚国是子爵,但随着实力增强,成为春秋五霸之一,而在《春秋》中,孔子不称楚王而仍称其为“楚子”。用春秋笔法编出来的《春秋》,复礼的主题突出,但按礼取舍史实,势必将历史搞得支离破碎,违背史实,被王安石斥之为“断烂朝报”。司马光修《通鉴》所以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三家分晋开始,就是因为对《春秋》不敢动一字。正闰说用在国家统一时期,还勉勉强强讲得通,而用在分裂时期就无法自圆其说。

编《通鉴》,刘恕负责的部分正好从三国时期开始,首先就碰到谁正谁闰的问题,魏蜀吴三国各有纪年,用哪国的?在当时已有的史书中,陈寿的《三国志》以魏受汉授为由,尊魏为正统;而习凿齿的《汉晋春秋》以刘备为中山靖王后为由,尊蜀为正统。上引司马光与刘恕的讨论当发生在动笔之前。司马光显然受《春秋》的影响较深,所以刘恕提醒说:“若春秋无二主,则吴、楚同诸侯也。史书非若《春秋》以一字为褒贬,而魏、晋、南北(朝)、五代之际,以势力相敌,遂分裂天下,其名分位号异乎周之于吴楚,安得强拔一国谓之正统,余皆为僭伪乎?”这段话说得很清楚,非春秋时期不可用春秋笔法。

司马光完全赞成了刘恕的观点。两人达成共识:不理会正闰之说,实事求是地记录历史,让后人去评判。这一观点明白无误地写在了《通鉴》卷六十九魏文帝黄初二年(221)三月的“臣光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