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忧乐天下:范仲淹传
4735500000005

第5章 朱说种种(4)

西汉四川资阳人王褒,“工歌诗,善辞赋”。一篇《洞箫赋》,音调和美,形象鲜明,使汉代音乐赋的创作模式得以完成,且动摇了儒家政治教化的乐教观点,使音乐固有的娱乐特性凸现出来。这是后世人的评价,而在当时,王褒因此赋跻身朝班,官至谏议大夫。

《鹪鹩赋》呢?乃西晋文坛领袖张华所作,推为晋赋名篇。张华,字茂先,少孤贫,自牧羊,初未知名,著《鹪鹩赋》以自寄,其《序》云:“鹪鹩,小鸟也。生於蒿莱之间,长於藩篱之下,翔集寻常之内,而生生之理足矣。色浅体陋,不为人用;形微处卑,物莫之害。繁滋族类,乘居匹游,翩翩然有以自乐也。”阮籍见《鹪鹩赋》,叹曰:“此王佐才也!”得阮籍赏识,渐为时人所重。当时门阀世族势力方兴,标榜门第阀阅的风气日强。张华因家族势力单薄,自幼孤贫,虽才华横溢,德行严谨,却一时未能见知于世。

颜回,即颜渊,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雍也》说他“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为人谦逊好学,“不迁怒,不贰过”,对孔子无事不从无言不悦,以德行著称。孔子称赞他“贤哉回也”,“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雍也》)。自汉代起,颜回被列为七十二贤之首,祭孔时独以颜回配享。唐太宗尊之为“先师”,唐玄宗尊之为“兖公”,这会儿的宋真宗加封为“兖国公”。

晋大夫俞伯牙善抚琴,高山流水觅知音,终于在山野间寻到钟子期。这个故事就更大众化了。

范仲淹身在睢阳学舍,神驰于名人名典,能不刻苦用功、自励有为吗?能不发出“但使斯文天未丧,涧松何必怨山苗”的自信、自许与自期吗?

用来诠注这种“自信、自许与自期”的事不少,这里略陈两例。

第一例:不吃留守饭。多数史料是这么记载的:南京留守的儿子将范仲淹吃粥苦读的事,回家告诉了父亲。这位留守还是爱才惜才的,就让儿子带上自家府里厨师做的饭菜送给范仲淹。过了几天,留守儿子发现他送的饭菜,范仲淹居然一点没动,都发了霉,就有点不解了:我老爸特意送来饭菜招待你,你竟然不吃,你什么个意思呀?范仲淹先表示歉意,再解释说:“蒙令尊大人抬爱,我是十分感动。可你想想,我艰苦惯了,猛一下吃了美味佳肴,过后怎么办呢?还能忍受天天吃白粥的日子吗?”留守儿子听罢,感佩不已。

这让笔者联想到关于造成范仲淹青少年时代困苦生活的原因,聚讼已久。有一种观点是,因为范仲淹非朱门嫡子,故而一直受到不公正待遇。持相反观点的学者则力辩非是。而史实凭据呢,则双方都展示无多且乏力。笔者以为,争辩双方有一个共同缺憾,未能从范仲淹本身着眼思考问题。对于一个志向远大的有为青年来说,家里真穷也罢,受到不公正待遇也罢,都不会成为左右他选择生活方式和人生道路的主因。比如范仲淹,“公少有大节,其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欧阳修《范文正公神道碑铭》)。只要他化孔孟之道为灵魂,尤其对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奉为圭臬,“以天下为己任”作为展现自我价值的终极奋斗目标,即便是个富家子,即便各种世俗待遇无不优渥,他也会选择困苦与磨难,情愿像苦行僧一般生活,作为磨励自我、实现自我的不二法门。数数古来多少成功人士,都是因为穷得没饭吃吗?都是困为受到外界不公正待遇吗?范仲淹的伟大,正是超脱了世俗束缚,早就凭借自己独立强大的人文性格闯荡天下!

第二例:独不见皇帝。范仲淹就读应天书院的第四个年头,应天府地面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来了皇上宋真宗的御驾。怎么回事呢?他继位以后,在“江南第一宰相”王钦若等人密谋策划下,大搞“降天书”“封禅泰山”等迷信活动,四处巡游祭祀扰民。大中祥符七年(1014)正月,宋真宗到亳州太清宫去拜谒老子庙,加封老子为“太上老君混元上德皇帝”,紧接着就来到应天府,要拜谒他赵家祖庙——圣祖殿,并再搞降天书。天书降处,瑞霭绕庙,彩云腾空,还有黄云覆辇,紫气护幄,百官朝贺,万民山呼。一时间,应天府城内,万人空巷,都来一睹皇上风采。皇上一高兴,下诏曰:应天府升格为南京,施行特赦,广大臣民可在“重熙颁庆楼”大吃宴席三天,无分男女老幼,贫富贵贱,能吃的都来吃吧,吃的是“太平盛世”!应天书院也沸腾了,老师与学子们倾校而出,以能看到皇上为奇遇,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此时此刻,有一个人例外,对这桩天大好事犹如不闻,不惊不乍,静若处子,独守书斋,潜心读书。此人就是范仲淹。据说那位南京留守的儿子,深为不解:我的天!能亲眼见到当今圣上,这机会多难得!你就觉得不如读书重要?范仲淹怎样作答的?据范敬宜题签、杨德堂著作的《范仲淹的故事》记载,范仲淹说:“书念不好,看到皇帝也没用;书念好了,将来再见也不迟。”

前文书中笔者提过,“必须”要将“独不见皇帝”这事,与“拜见姜遵”那事,两相对照一下。目的何在?当然自有说道。你看,范仲淹拜见姜遵时,是那么热切,那么急不可耐,邀上学友,步行上路,谦谦有礼。为什么?因为姜遵是老大的京官吗?那么请问,姜遵有皇帝的官大吗?这边见皇上又不用你跑远路,还能白白地海吃海喝一顿,范仲淹为什么反倒不去?只能有一个解释:他见谁不见谁,完全是冲着学识去的,你有学识,我怎么都得去拜见,否则,请我都不去。可以断定:假如姜遵在范仲淹心目中不过一平庸官僚,住在对门也未必会去竭诚拜见;假如宋真宗专程来应天书院为学子们开大课,做一场“君轻民重”的学术报告,第一个跑去听课的没准就是范仲淹。请特别留意这一点,这中间背后大有讲究,有一种文化追求在,有一种价值取向在,有一种人生定位在,用现代话说——有一种人生观在!说明范仲淹从安乡启蒙到青阳“读山”,从秋口发“良相良医”之问到澧泉寺“划粥断齑”,再到应天书院接受“正规教育”五年,这二十年来一路向学苦读,确实学到了许多,学懂了许多,学通了许多,可以说此时的青年范仲淹,已然心中有自我,自我中见大道了。

笔者在前文书中曾留下话头:“要问青年范仲淹在正式踏入社会之前,到底都学得什么学问,身负何种文武艺?此前似乎深究无多。笔者试图在后面设专节予以揣摩,先扔出一块砖头。”好,现在笔者就应诺抛砖了。

7.所学者何

范仲淹青春苦读二十年,究竟学到了什么,使他成为一代名相、万代楷模?这个问题太重要。不然你想,苦读的饱学之士多到数不清,何以没有变成张仲淹、王仲淹?这读书之中肯定有大名堂。

《宋史·范仲淹传》说:“仲淹泛通六经,长于《易》。”

知己欧阳修在《范文正公神道碑铭》中说,范仲淹在应天书院“居五年,大通六经之旨”。

笔者涉猎有限,记载范仲淹学成的“原始资料”,所见稀缺。如无博学者见教,笔者就斗胆放言说,这也太简略而肤浅了。“六经之旨”的“旨”是什么?怎么个“泛”法、怎么个“通”法?“长于《易》”又“长”在哪里、“长”到何种境界?

就先说“泛通六经”。

何谓六经?是指经过孔子整理而传授的六部先秦古籍,曰:《诗经》《尚书》《礼经》《乐经》《周易》《春秋》,共六部儒家经典。其中的《乐经》后来失传,所以通常又称为五经。再,《礼经》在汉代是指《仪礼》,宋以后一般是指《礼记》。《三字经》:“诗书易,礼春秋,号六经,当讲求。”礼指《大礼》《小礼》,后失传其一,遂更名为《礼记》。公元1949年之前,对读书人来说,这些都属于常识问题。新中国将其视作“封建主义文化”,梦想连根拔掉,可辛苦了几十年,到底没能拔得掉,改革开放以后又“文艺复兴”起来,安了个新称谓叫“国学经典”。

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推崇孔子,说他删《诗》《书》,定《礼》《乐》,述《周易》,作《春秋》。也许不完全是这么回事。龚自珍《六经正名》说:“仲尼未生,已有六经;仲尼之生,不作一经。”章学诚《校雠通议》说:“六艺,非孔氏之书,乃周官之旧典也。《易》尊太卜,《书》藏外史,《礼》在宗伯,《乐》隶司乐,《诗》颂太师,《春秋》存于国史。”不过,也不能不记孔子好处,老人家本着“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论语·述而》)的原则,对这六部古书确实做了大量的整理工作,功不可没。

回到要害处。若问这一大套儒学经典之“旨”究竟是什么?远迄三代,我们的老祖宗就认为,政治原理必须是为社会人群着想,为天下所有人服务的,要顺天理,从人情,此之谓“天道”“人道”“天人合一”之道。一言以蔽之,即《礼记·礼运》篇所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所以,远在帝王文化[16]还未能生根发芽之际,这种以仁和仁爱为核心的“天下为公”思想,即弥漫于社会各阶层,根深蒂固,深入人心。特别在新崛起的士阶层形成后,他们以“仁为己任”,以传承光大这种仁的原生态、原教旨[17]为天职,以“五亩之宅”作为构建自己独立人格的物质基础,带剑远行,游走天下,在民间公开讲学布道,设馆授徒,行侠仗义,以嘉言懿行传播当时最先进的思想……最后由孔子集其大成,创立了儒家学派。所以,林鹏先生说:“若问春秋时期除了儒家还有哪家?没有。”是后来的“儒分八派”,才造就了“百家争鸣”的热闹局面。所以,“春秋儒”是中国士君子文化的肥壮母体,丰沛源头,美丽而强大,比刚刚滋生的帝王文化要威风、强势得多。连刚上台的秦始皇,面对如此道统也多有忌惮,不得不搞一搞“博士官”什么的。他一旦恶迹暴露,便立刻遭遇士君子文化的强力狙击,鲁仲连“义不帝秦”,燕人卢敖祭出“亡秦者胡”,这是“文攻”;还要“武卫”呢,荆轲先刺你一下,紧接着张良再给你一椎,高渐离又铅筑一击,最后还有“兰池盗”收拾你。什么盗不盗,那就是“以直报怨”、舍生取义的带剑大侠。面对如此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图,司马公才怀着无限崇敬之心,在《史记》中专设了《游侠列传》《刺客列传》。这是士君子文化的巅峰时期。也许可以这样说,到春秋末期,士君子群体已然整齐地排成战阵,张扬王道,为天下苍生考虑,为社会、历史的走向考虑,不独为一家一姓一国一地考虑了。这种“士以天下为己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精神和忧患意识,已经成为他们所代表的士君子文化的核心价值。他们的社会人格已明确定型,其特色大致就是:信守个人尊严与自由,独立思考,大胆批判,安贫乐道,重义轻利,要做“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向往立功、立德、立言而做不朽之人,指点江山、著书立说、“腰无半文,心忧天下”,“大人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重友情,重然诺,“士为知己者死”,不惜以性命相许,等等。这种成型的士君子文化是很强大的,强大到足可战胜“前帝王文化”。林鹏先生举过一个例子:曾发生过秦昭王称西帝,齐湣王称东帝的事情,但不久都又去掉帝号,偃旗息鼓。这是为什么呢?就因为遭到了普遍的非议,首先是士君子群体,认为秦昭王和齐湣王根本就没有资格称帝。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当时的孟子曰,“得乎丘民而为天子”。秦昭王和齐湣王你们得了什么民心?秦昭王实行商鞅的政策,弃礼义,尚首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怎么能得民心?齐湣王更不值得一提,最后被抽筋而死。可以说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岁月里,新生的士君子文化不可小觑,不容挑战。一直到出了个秦始皇,士人的日子才变得不好过起来,士君子文化才遇到了强硬的对手——成型的帝王文化。从秦始皇开始,中国历史陷进一个悲剧性大漩涡,无论如何不能自拔……不过即便如此,照林鹏先生的说法,士君子文化和帝王文化也是“强烈的对立着,对抗着,僵持着,时好时坏,时起时伏,有时相让,有时不让,该杀头时尽管杀,该顶的时候尽力顶。所谓立殿陛之下与天子争是非,所谓廷争面折(《平旦札》)”。秦汉以降,随着皇权“治统”的日臻成熟完善,承载儒家原教旨的“道统”,受到越来越严重的挑战、制约和腐蚀,力道不断“被缓释”。尽管如此,一代一代的士君子们,依然“人还在,心不死”,面对帝王文化的两大魔法“世民彀”和“文字狱”,软硬不吃,坚守初衷,其思想抗争持久不绝。“东海牧豕奴”公孙弘奋力组建“士人政府”,开办国立太学,在五经博士指导下受业领教。郑玄讲学乡里,不受征召,人敬呼为“征君”,成为两汉经学冠冕。……至宋,范仲淹学到的,正是这样一种源远流长的伟大的六经之旨。这从他日后的为文、为人、为官的一贯经历中看得很明白。关于这方面的细况,笔者将在后文书中一一求证。

这里,笔者还想多说一点君臣之道,因为这是封建专制社会里一种核心关系,信奉什么样的君臣之道,最能体现是否背离六经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