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知道,元军的哨马通常都是午前出来巡逻,午后即回军营。好不容易苦熬到午后,大家松了口气,说今日可算是性命无忧了。正说呢,忽然远处传来喧嚣的人声,从墙缝向外一看,人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几千元军骑兵正由东向西,往土围子这边过来。一旦被元军发现,就是插翅也难逃了。众人屏住呼吸贴着土墙,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文天祥感到难逃这一劫,甚至后悔不死在扬州,落得在这里死在元军的刀下。
元军走近了,杂乱的马蹄声和箭筒撞击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完了完了,如果哪个元兵探头进来,一切都完了。岂料又是一个峰回路转,恰在此时突然狂风大作,黑云四起,一阵暴雨骤至。不知是否又是神道相助,帮了他们的忙,元军只管打马加快赶路,哪还有暇旁顾?这几千元军被暴雨赶得且行且远,文天祥他们也被淋得浑身透湿。后来得知,这正是押送祈请使去大都的元军,因押着所掠老小和辎重,所以行动迟缓。原本也没那么多人马,都因文天祥在镇江走脱,队伍才变得如此庞大。
危机过去,饥渴感又翻上来。见几里外的山下有座古庙,等不及黄昏卖柴人带米来,先派吕武和邹捷去庙里汲水,弄点吃的。岂料左等右等,待二人返回,并未带回吃的,却相对而泣。由于押送祈请使的队伍经过,附近据点的元军加强了警戒,哨马打破常规,午后仍到处巡逻,吕武和邹捷撞到哨马被抓,用身上的三百两银子悉数行贿才换回条命。不过他们说,那古庙尚可遮风挡雨,庙前有口水井,比这土围子要强多了,里面只住着一个讨饭的老妇。看样子卖柴人是回不来了,众人便决定去古庙过夜。
天傍黑,文天祥、杜浒、金应、吕武、张庆、夏仲、王青、邹捷,八个人进了古庙。还没坐定,忽见进来一个手提棍棒的男子。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三四个人。文天祥担心这些人是土匪,一攀谈,才知道是扬州的樵夫,今日砍了一天柴,进不了城,只好夜宿古庙。又一问,得知当日有几百元军骑兵直逼扬州城下,扬州自午后一直紧闭城门。文天祥想,这就怨不得卖柴人失约了。这几个樵夫架锅起火,煮了一锅菜粥,见文天祥等人饥饿难耐的样子,就分了一些给他们。几口热腾腾的菜粥下肚,虽不足果腹,但毕竟是两昼一夜头一回吃到东西,加上有位少年为大家点篝火取暖,身体渐渐地缓了过来。
与樵夫攀谈中,文天祥自称刘洙,讲了一路的遭遇,请求他们能带路去高沙。樵夫们欣然允诺。一位樵夫热情地说:你们走的不是去高沙的路,应先到贾家庄,住一天,从那里去高沙。另一位想得更周到,说:到贾家庄,我们帮着进城籴米买肉,补回几天来的饥饿,再雇两匹马,备足干粮,才好上路。文天祥想:这些人知道我们落魄于此,身上又带着金银,却毫无歹念,真是古道热肠啊。
三月初五五更时分,文天祥一行跟着樵夫离开古庙,赶到贾家庄天刚蒙蒙亮。他们在一个跟昨日差不多的土围子里歇下脚。等到中午,樵夫从城里买了大米和猪肉回来了,大家这才吃了一顿饱饭。自三月初三日奔扬州到离开扬州这一路的种种艰辛与险恶,文天祥用《至扬州》一题写了二十余首诗以记。贾家庄一首写道:“行边无鸟雀,卧处有腥臊。露打须眉硬,风搜颧颊高。流离外颠沛,饥渴内煎熬。多少偷生者,孤臣叹所遭。”备尝艰辛锻铸着正气名节,想起贾余庆这样的贪生怕死之辈就更是嗤之以鼻。日头刚西沉,一行人就跟着雇来的向导和马夫动身去高沙。
上路走了没多久,忽有五骑喧嚣着冲到眼前。马上五人自称是扬州宋军地分官,气势汹汹地挥着刀要砍人。文天祥拿出银子买命,才免遭毒手,气得他在诗中斥道:“金钱买命方无语,何必豺狼骂北人!”这些家伙同野蛮的北人没什么两样。真个是处处陷阱,步步惊心,此时又想不如干脆去扬州城,可又想去了扬州城注定是一死,只好还是往前走。
雇来的三人引路,三人牵马,一行人连夜赶了四十里地。一路还算顺利,到了一个叫板桥的地方却迷了路,四周都是稻田,不辨东西,他们就在田埂间乱转,弄得风露满身,人马饥乏。转到天明,又起了又湿又腥的大雾,对面不辨形影,还是转不出去。
就当大雾渐散,找寻出路时,忽然隐约看见不远处有一队元军骑兵,待躲进一片竹林,已经晚了,二十多名骑兵打着呼哨冲过来,绕着竹林大声喊叫,接着进入竹林乱劈乱砍地搜索,听到哪儿有动静举箭就射。
这可谓是这一路上最险恶的遭遇。张庆右眼中一箭,颈上挨两刀,发髻也被削掉;邹捷伏在厚厚的烂竹枝叶底下,脚被马蹄踩得血流不止;王青被元兵发现,五花大绑捆住拉出了林子。杜浒和金应也被抓,文天祥藏得离他们不远,看见他们用随身带的黄金行贿才被释放。元兵几次从文天祥身旁搜索过去,随时都可能发现他,“当其急时,万窍怒号,杂乱人声。北仓卒不尽得,疑有神明相之”。元兵撤走,文天祥感到他们要烧竹林,急忙跑到对面山上,躲进了篁竹丛中。
“是役也,予自分必死。”文天祥时刻准备“慷慨为烈士,从容为圣贤”。
终于,吕武跑来报告,说元军已回湾头。众人又逃过了一劫。
王青被抓走,八人还剩下七个。在贾家庄雇的三个向导和三个马夫,有逃走的,有被抓的,剩下的两人惊魂未定,说什么也不愿再带路,索要了许多银子离去了。
原来的乘骑也不知所终,只好徒步前行。连续几日的饥饿、疲困和内心折磨,搞得文天祥身心交瘁,极度虚弱,一路跌跌撞撞,每迈一步都十分艰难,直到遇见一群樵夫,才过了这一关。有位樵夫找来一个箩筐,让文天祥坐在里面,由六个人轮流抬着。这样大大加快了速度,当晚赶到高邮西郊,落脚在一个叫陈氏店的村子,等着天亮摆渡进城。
不出所料,天亮后到了城下,又不让进城。文天祥被人用筐抬着,张庆满脸满身血污,一行人灰头土脸衣冠不整,怎么看也不像奸细,但李庭芝传文各处缉拿文丞相,谁敢有违?战时抗令是要犯杀头之罪的。高邮城不收,也不抓,让他们另投生路。
费尽周折到了高邮,又被拒之城外,无奈只得搭船东往泰州。船行城子河上,时有散发着恶臭的元军浮尸漂过,两岸一片凄凉,偶尔见到的村庄都成了废墟。船工讲,上月初六,元军押着宋朝使臣和大批辎重北上,在这里遭到稽家庄民兵的迎头狙击,高邮宋军也拦腰痛打,激战过后,元军的尸体盈野塞河。文天祥在诗序中写道:“北入江淮,唯此战我师大捷。”船工还告诉文天祥,稽家庄的统制官稽耸是位爱国志士,在此战中袭杀了奉表卖国的工部侍郎枊岳。
稽家庄在高邮东南十五里,濒临城子河。既如此,文天祥就决定中途上岸会会稽耸。
稽耸素敬文天祥忠节大义,见他特地来本庄看自己,喜不自胜,立即设宴盛情款待。随后又派自己的儿子稽德润和一名馆客护送文天祥去泰州。
船到泰州是三月十一日。了解到泰州可乘船直达通州,文天祥终于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一个多月来历尽生死和艰辛,现在总算踏上坦途,有望效力国家中兴大业了。此时兴奋、愉快的心情又赋诗以记:
羁臣家万里,天目鉴孤忠。
心在坤维外,身游坎窞中。
长淮行不断,苦海望无穷。
晚鹊传佳好,通州路已通。
泰州到通州有三百里水路,元军和强盗常出没其间,文天祥想等齐几只船结伴一起走,这样就在泰州住了十天,启程已是二十一日。途中为避元军追捕,在一位乡民家住了几夜,二十四日方抵至通州西门外。
同高邮一样,通州城守对入城的人检查极严。文天祥吸取高邮被拒的教训,在接受盘查时隐瞒身份,可这样更容易引起疑心,一连几日都没让进城。不得已,文天祥只得说出自己的身份。令他没想到的是,通州守将杨师亮得报后,立即亲自出郊把他们迎进城。原来,杨师亮得到谍报,说文丞相自镇江府走脱,元军三千骑兵一路追捕到了许浦(江苏常熟)。既如此,文丞相怎么可能是奸细,受元军指派来赚城呢?杨师亮核实了谍报,坚信自己的判断,把文天祥接到州衙,安排好吃住,还帮着筹办渡海所需海舟,十分热情周到。
至此,自出使元营被扣,冒死逃脱南归,一路险象环生出生入死的噩梦般遭遇暂且告一段落。到达福州后,文天祥撰写《指南录·后序》回顾了这段经历:
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与贵酋处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刭死;经北舰十余里,为巡船所物色,几从鱼腹死;真州逐之城门外,几徬徨死;如扬州,过瓜州、扬子桥,竟使遇哨,无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围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贾家庄几为巡徼所凌迫死;夜趋高邮,迷失道,几陷死;质明避哨竹林中,逻者数十骑,几无所逃死;至高邮,制府檄下,几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乱尸中,舟与哨相后先,几邂逅死;至海陵(泰州),如高沙,常恐无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几以不纳死……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一连二十余个“死”字,真可谓是死里逃生。
在通州,是闯过惊涛骇浪后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文天祥一边打探二王的消息,一边着手整理编辑他的诗史集子。自离开临安后,每遇事都要以诗录写心迹,到通州已写了百余首,他将这些诗编为三卷:出使敌营,被羁留北关外为一卷;从北关外出发,经吴门、昆陵、渡过瓜洲,又回到京口编成一卷;从京口逃脱,奔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编成一卷。前面已说过,自德祐之后的这些诗作,有意追仿杜甫的诗史风格,以诗记事、以诗存史的意识极强,因此多用赋笔,并在诗前用小序作为补充,有着严格的写实性和强烈的抒情性。
文天祥为这部诗集取名《指南录》,意即“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正如他在这部诗集的后序中说的,自正月二十到元营谈判以来,他一次次面临绝境,一次次面对死亡,之所以能顽强地挺过来,就是靠着追寻南宋二王、救国图存的坚定信念,就是为了“修我戈矛,从王于师,以为前驱,雪九庙之耻,复高祖之业”,“鞠躬尽罚,死而后已”。
可是悲苦跌宕的心境刚归平静,又发生了一个令文天祥难以承受的事:金应积劳成疾,不治而亡。
金应是吉水人,性情刚烈,深明大义,追随文天祥已有二十年。文天祥起兵勤王,他任承信郎、东南第六正将;文天祥出使元营,他任江西兵马都监;尤其是文天祥被拘北上,“人情莫不观望,僚从皆散,虽亲仆亦逃去,唯应上下相随,更历险难,奔波数千里,以为当然。盖委身以从,死生休戚,俱为一人者”。这样一位战友去世带来的打击可想而知。
文天祥泪水如倾,写诗悼念,在给金应下葬时,把两首悼诗焚于墓前,并在棺木上钉了七个小钉和一块木牌作为记号,以备将来取其骨归葬庐陵。
同行十二人,或死或逃,只剩下六人。
就当此时,又得到两条消息。一条是坏消息,说赵 和全太后被元军押往大都,行至瓜洲时,李庭芝和姜才率四万人趁夜夺驾,没有成功。一条是好消息,益王赵昰、广王赵昺已在浙江永嘉建立了元帅府,并发布檄文,号召各路忠臣义士前来勤王,共举复兴大业。
得到第二条消息,文天祥急着去觐见二王,不日便登上杨师亮为他置备的海船,往南渡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