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夫所以用之者,尤有可用不可用之辨焉。均为盗,而既为之长矣,固袖然自大,而以为我有此众也。受命归降,而又崇其秩以统其众,则虽有居其上以控制之者,尊而不亲,而不能固保其尊。其来也,因之而来;则其去也,因之而去。其顺也,因之而顺;则其逆也,因之而逆。天子且拥虚名,元戎徒为旒缀。夫且肉袒而市我于敌,夫且怀奸而代我以兴,矧望其策心戮力以死相报乎?故盗可用,而渠帅不可用也。
乃(竟)[尤]有固不可用者,即其戢志无他,而必不可图功。盖其初起也,皆比闾之俦伍,无权藉以相事使,而群推一人以为长;此一人者,何以能折奡傲之众使不离哉?固有工于为盗之术,而众乃弭耳以听。其为术也,非有规恢天下之略也;抑非智勇过人,而战无不胜也。不以败为忧,不以走为耻,不以旦此夕彼为疑。进之务有所卤获以饱众,退之知不可敌,而急去以全其军。得地而无固守之情,以善其规避;一战而不求再战,以节其劳疲;志在偷以求全其部曲,而不期乎功之必成。于是徜徉不幸之地,凭恃山川之险,以免其人于屠戮之苦,而有旁掠之利。于是贸贸而起者,乐推奉而戴之为尊。夫如是,欲使之争封疆于尺寸,贸身首以立功,未有能胜者也。败亦走,胜亦走,无所不走者,无所不掠。甚则坐视国家之倾危,而乘之收利。或叛或篡,皆其习气之无恒,熟用之而不恤者也。威不足以詟之,恩不足以怀之,非徒唐昭、宋理之无以驭之也;即光武亦奚能洗涤其顽诡,使媚己以共死生哉?故光武于赤眉之帅,诮以“铁中铮铮”,唯待以不死;曹操收黄巾之众,终不任以一将之功。而朱温、李全仍拥部曲,屹为巨镇,进则败而退则逆,为盗魁者,习与性成,终不能悛也。
绍兴诸帅用群盗而废其长,张用、曹成、黄佐仅得生全,范汝为、杨么皆从斩馘,李成、刘忠宁使之北降刘豫,而不加收录。则根既拔者枝自靡,垢已涤者色以新。人皆吾人也,用唯吾用也,指臂相使之形成,以搏撠有余力矣。宋之抚有江、淮,贻数世之安,在此也。荡涤尽,则民力裕;战胜频,则士气张;大憝诛,则叛逆警;部曲众,则分应周;控制专,则进退决。故以走刘豫,挫兀术,而得志于淮、汴。垂及异日,完颜亮犹不能以一苇杭江而逞,皆诸帅决于灭贼之功也。非高宗之志变,秦桧之奸售,宋其兴矣。
〖八〗
上有不能言之隐,下有不能变之习,贤者且奉之以为道之纲,奸人遂乘之以售其忮害之术。迨乎害之已著,且莫知弊之所自,而但曰:“知人其难!”故贤为奸惑,而庸主具臣勿论也。夫岂然哉?
尝读胡氏春秋传而有憾焉。是书也,著攘夷尊周之大义,入告高宗,出传天下,以正人心而雪靖康之耻,起建炎之衰,诚当时之龟鉴矣。顾抑思之,夷不攘,则王不可得而尊。王之尊,非唯诺趋伏之能尊;夷之攘,非一身两臂之可攘。师之武,臣之力,上所知,上所任者也。而胡氏之说经也,于公子翚之伐郑,公子庆父之伐于余邱,两发“兵权不可假人”之说。不幸而翚与庆父终于弑逆,其说伸焉。而考古验今,人君驭将之道,夫岂然哉?前之胤侯之于夏,方叔、召虎、南仲之于周;后之周亚夫、赵充国之于汉,郭子仪、李光弼之于唐;抑岂履霜弗戒,而必于“今将”也乎?“天下有道,征伐自天子出。”自出者,命自上行之谓也。故易曰:“在师中,王三锡命。”锡命者王,在师中者“长子”。在其中,任其事,而以疑忌置之三军之外,恩不浃,威不伸,乍然使之,俄然夺之,为“弟子”而已。弟子者,卑而无权之谓也。将而无权,舆尸之凶,未有免焉者也。唯胡氏之言如此,故与秦桧贤奸迥异,而以志合相奖。非知人之明不至也,其所执以为道者非也。
然此非胡氏专家之说也。宋之君臣上下奉此以为藏身之固也,久矣。石守信、高怀德之解兵也,曹翰之不使取幽州也,王德用、狄青之屡蒙按劾也,皆畜菹醢之心,而不惜长城之坏。天子含为隐虑,文臣守为朝章。胡氏沿染余风,沁入心肾,得一秦桧而喜其有同情焉。呜呼!夫岂知疑在岳、韩,而信在滔天之秦桧,其子弟欲为之盖愆,徒触怒以窜死,而终莫能挽哉?
桧之自虏归也,自谓有两言可以耸动天下。两言者:以河北人归女直,河南人归刘豫也。是其为说,狂騃而必不可行。匪直资千秋之笑骂,高宗亦怒而榜其罪于朝堂。然而胡氏以管仲、荀彧期之,高宗终委国而听之,虽不知人,宁至于是!夫桧所欲遣归女直、刘豫者,非泛谓沦处江东之士民也。凡扈从南来分节建旄诸大帅,皆夹河南北之部曲,各有其军。而高宗宿卫之旅,不能与较盈虚。高宗惩苗、刘之难,心惴惴焉。桧以为尽遣北归,则枝弱者干自强,而芒刺之忧以释。盖亦与胡氏春秋之旨相符。特其奸计未周,发言太骤,故高宗亦为之愕异。而韩、岳之勋名尚浅,高宗亦在疑忌相参之际,故不即以为宜。而胡氏促膝密谈,深相契合者,犹未可即喻之高宗也。
已而群盗平矣,诸帅之军益振矣,屡挫女直之功日奏矣。三军之归向已深,万姓之凭依已审,士大夫之歌咏已喧,河北之企望已至,高宗之忌之也始甚。桧抑术愈工,志愈惨,以为驱之北而不可者,无如杀之罢之,权乃尽削而事易成。故和议不成,则岳飞之狱不可起,韩世忠之兵不可夺,刘光世、张俊不戢翼而效媚以自全。高宗之为计也,以解兵权而急于和;而桧之为计也,则以欲坚和议而必解诸将之兵;交相用而曲相成。在廷之臣,且以为子翚、庆父之祸可永杜于百年。呜呼!亦孰知桧之别有肺肠,睥睨宗社,使不死,乌可制哉?
〖九〗
高宗决策选太祖后立以为嗣,道之公也,义之正也,保固宗祧之大计也。而其议发于上虞丞娄寅亮。疏贱小臣,言出而天子之位定,大臣无与者,宋之无人久矣!寅亮之言,定一代之纲常,协千秋之公论,诚伟矣哉!顾其为人,前此无学术之表见,后此无德业之传闻,固非议定于诚,以天下为己任者也。高宗于此,犹在盛年,度以恒情,必逢恶怒。越位危言,曾不忧及罪罟,夫寅亮何以任此而无疑哉?盖高宗之畜此志久矣,其告范宗尹者明矣。故溢传于外,寅亮与闻而深信之,以为先发夫人之所未发者,功可必,名可成,有荣而无辱也。是谋也,宗尹闻之,中外传之,寅亮处下位而深知之。在位大臣充耳结舌,曾无有能赞一言者,故曰宋无人也。
夫宗尹诚不足道矣。张德远新平内难,任授分陕,赵惟重系属本支,尊参坐论;君有志而不能知,君有美而不能成,君有宗社生民之令图而不能决。所谓“焉用彼相”者,责奚辞哉?故高宗之任二相也不专,谋和与战也不定,以其无忧国之忱也。乃使自虏来归之秦桧,一旦躐级其上,而执诛赏之大权,诚有以致之者,而不足深怪也。
治末者先自本,治外者先自内。匡君之失者,必奖其善。欲行其志者,必有以大服君民上下之心。当其时,雪二帝之耻,复祖宗之地,正夷夏之防,诚切图矣,而抑犹其末也。阐太祖之幽,盖太宗之愆,立义自己,以感天人之丕应,付畀得人,以垂统绪于灵长者,本也。故张子房当草昧之初,而亟垂家法;李长源当扰乱之世,而决定嫌疑。然后天子知有忧国如家之忠爱,而在旁之浸润不入;宵人知我有赞定大策之元功,而瓯臾之流丸自止。自宫中以迄四海,咸知国家之祚胤方新。而谋自我成,道惟君建,则倾心壹志以待我之敷施。身居百僚之长,日与密勿之谋,曾此弗图,而借手望轻志末之小臣,进而与天子商天位之简畀,是犹足推诚委国,争存亡胜败于强敌者乎?
张德远之不及此,犹有说也。皇子旉之速毙,有物议焉,不敢称立嗣于高宗之前,有所避也。赵惟重何为者,而亦懵然弗问耶?高宗之世,将不乏人,而相为虚设久矣。其贤者,皆矜气近名,一往而无渊停岳立之弘猷者也。高宗几信几疑,而不见其可恃。故汪、黄、秦、汤术虽陋,志虽邪,而犹倾心吐意,以违众直行,敢于自任,无迟回濡待之情。是以去此取彼,而从之若崩。藉令得韩、范以为肺腑之臣,则引社稷之存亡于一身,生死以之,而密谋皆夙,夫岂奸回之能遽夺哉?济济盈廷,而不能为寅亮之言,其为上所轻而斥之窜之,不伸其志,非其自处者之自致乎?
〖十〗
自宋以来,州县之庭立戒石铭,蜀孟曰永之词也。黄庭坚书之,高宗命刻石焉。读者佥曰:“励有司之廉隅,恤生民之疾苦,仁者之言也。”呜呼!儒术不明,申、韩杂进,夷人道之大经,蔑君子之风操,导臣民以丧其忠厚和平之性,使怀利以相接而交怨一方者,皆此言也。孟曰永僭伪亡国之主,无择而言之,可矣。君天下者,人心风化之宗也,而可揭此以正告天下乎?
夫谓吏之虐取于民者,皆其膏脂,谓夫因公而科敛者也,峻罚其锾金者也,纳贿而鬻狱者也,市贾而无值者也。若夫俸禄之颁,惟王所诏,吏不自取也。先王所制,例非特创也。小人耕而以其有余养君子,君子治而受其食以勤民事。取之有经,班之有等,民不怨于输将,上不勤于督责。天尊地卑,而其义定;典叙礼秩,而其分明。若曰是民之膏脂也,则天子受万方之贡赋,愈不忍言矣。率此言也,必天下之无吏而后可也。抑将必天下之无君,而后无不可矣。是之谓夷人道之大经也。
君子之道,以无伤于物者自旌其志,苟非人所乐与者,一介不取,弗待于人之靳之也。如其所受之禄,斥言之曰此民之膏脂矣,恶有君子而食人之膏脂者乎?上既酬而升之,揖而进之,寄之以民社,而谓之曰:“吾取民之膏脂以奉汝。”辱人贱行,至于此极,欲望其戒饬自矜,以全素履,其将能乎?是以谓毁君子之风操也。
易动而难静者,民之气也。得利为恩,失利则怨者,民之情也。故先王惧其怀私挟怨之习不可涤除,而政之所扬抑,言之所劝戒,务有以养之,而使泳游于雍和敬逊之休风,以复其忠顺之天彝。故合之于饮烝,观之于乡射,逸之于大蜡,劳之于工作,叙之以礼,裁之以义,远之于利,禁之于争,俾怨讟不生,而民志允定。今乃揭而示之曰:“凡吏之受禄于国者,皆尔小民之膏脂也。”于是乍得其欢心,而疾视其长上。其情一启,其气一奔,则将视父母之食于其子者,亦其子之膏脂;趋利弃义,互相怨怒,而人道夷于禽兽矣。先王以君子长者之道期天下,而人犹自弃,则克己自责,以动之于不言之化。今置其土木、狗马、声色、宴游之糜民财者,曾不自省;而以升斗之颁,指为朘削,倡其民以嚣陵诟谇之口实,使贼其天良,是之谓导臣民以丧其忠厚和平之性也。
迪君子以仁民者,教之有术也;进贤士以绥民者,选之有方也;饰吏治以勿虐民者,驭之有法也。仁不能教,义不能择,法不能整,乃假祸福以恐喝之曰:“上天难欺。”无可如何,而恃鬼神之幽鉴。惟孟曰永以不道之身,御交乱之众,故不得已而姑为诅咒,为人君者而焉事此乎?
王者之道,无不敬而已。敬天,而念天之所鉴者,惟予一人而已,非群工庶尹之得分其责也。敬民,而念民有秉彝之性,不以怀利事其长上,务奖之以坦然于好义也。敬臣,而念吾之率民以养贤者,礼必其至,物必其备,辞必其顺,而与共尽天职勤民事也。天子敬臣民,臣民相胥以敬天子,而吏敬其民以不侮,民敬其吏以不嚣。无不敬者无不和,则虽有墨吏,犹耻讥非;虽有顽民,犹安井牧。畏清议也,甚于鬼神;贱货财也,甚于鞭挞。以宽大之心,出忠厚之语,平万族之情,定上下之纪,夫岂卞急刻峭之夫所得与也?君子出其言不善而千里违之,诅怨之言,何为在父母斯民者之庭哉?
〖一一〗
尽南宋之力,充岳侯之志,益之以韩、刘锜、二吴,可以复汴京、收陕右乎?曰,可也。由是而渡河以进,得则复石晋所割之地,驱女直于塞外;不得,亦据三关,东有沧瀛,西有太原,仍北宋之故宇乎?曰,不能也。凡得失之数,度之于彼,必察其情;度之于此,必审其势;非但其力之强弱也。情有所必争,力虽弱,未可夺也,强者勿论已;势有所不便,力虽强,未可恃也,弱者勿论已。
以河南、陕右言之:女直之初起也,积怨于契丹而求泄,既胜以还,亦思夺其所有之燕、云而止。及得燕而俯视河朔,得云而下窥汾、晋,皆伸臂而可收也,遂有吞并关南之志。乃起海上,卷朔漠,南掩燕南,直数千里,斗绝而难于遥制,故乘虚袭取三河、两镇,而所欲已厌矣。汴、雒、关、陕,宋不能守,势可坐拥神皋,而去之若惊,不欲自有,以授之叛臣,则中原之土非其必争之地,明矣。朱仙一败,卷甲思奔,非但其力之不足也,情不属也。而宋自收群盗以后,诸帅愤盈,东西夹进,东清淮、泗,略梁、宋,有席卷之机;西扼秦、凤,指长安,有建瓴之势;岳侯从中而锐进,交相辅而不虑其孤,走兀术,收京阙,画河以守新复之疆,沛然无不足者,故可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