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爷堂上说该应,你是收留送到人。万岁朝中还有赏,黄金宫缎许多珍。可同孟府千金转,明日里,打点齐时就动身。知县说完呼备轿,飘云立起便辞行。心内悦,意中欢,换了乘,银顶鱼轩出正门。知县下阶亲自送,连连惟道屈千金。路娘轿里多欢悦,庞福跟随不暂停。一至柴扉人拥塞,七言八语乱纷纷。只因原是螟蛉女,邻居也,不敢扬言假丽君。当下飘云归屋内,表兄表嫂极趋承。姑娘妹子丢开了,口口声声叫贵人。庞福于时忙料理,自家结束备铺陈。相烦妻舅名毛大,代管家中与店门。叮嘱妇人休外出,照看儿女要当心。飘云也是亲收拾,着叠衣裳及布裙。慢表这边慌促事,且谈知县要详闻。
话说廉知县随即详闻上司,那督抚发下二十名护送排军,着该县速备轿马,就于次日相送入京。这江夏县奉承千岁夫人,因见她穿着旧衣,就在自己内衙中选了一套锦裙绣袄,几件金珠首饰,用朱漆盒盛了,呼衙役送到庞福家来。又备下香车宝轿,一切应用的东西,只等次日黎明,自己亲身候送。
廉爷整备甚风光,趋奉当朝忠孝王。一到次朝冠带毕,过家坐轿出公堂。带同二十排军等,都向庞门接路娘。执事排开威凛凛,锣声敲过响当当。前边抬着纱窗轿,要送夫人上帝邦。
话说廉知县一到庞家,便差衙役上前叫声:本县主老爷已备轿马在此,请千岁夫人起行。那庞福急得赶出赶进,催促着妹子快梳妆。
飘云窗下就更衣,锦簇花团五色飞。顷刻变成官宦女,姿容态度倍流离。行装已发辞其嫂,毛氏无悲假作啼。拉过一班儿女拜,华堂之下跪齐齐。飘云倒觉心酸痛,拔下了,首饰金珠分给些。别过方才移步出,有一个,老妈走进笑嘻嘻。
啊,千岁夫人,我是本县老爷差来服侍夫人,一路上京去的。
言罢相扶出屋中,眼观花貌笑融融。飘云低首移莲步,彩袖微抬粉面红。走出柴门登了轿,排军伺候立西东。旁边闪过廉知县,举手深深打一躬。
啊,千岁夫人,卑县预备不周,望乞海涵恕罪。
飘云在内半抬身,含笑欠身谢县尊。宝轿起时威凛凛,排军簇拥二三层。后边庞福骑飞马,押着行李动了身。湖广督宪和抚院,俱皆拜本上都京。差官荷表登途路,奏的是,送到云南孟丽君。按下这边行道客,提将别处出场人。
话说朝廷的上谕,二月十一日到了云南。那督抚等又是一番好忙,立刻张告示晓谕官宦百姓:如若收留送到者,御赐宫缎二十端,黄金十二锭。如有知风报信者,官给赏银一百两。这几处的告示贴将出去,真正是:
摇动云海瀛石中,军民仕宦乱哄哄。街头巷口人成队,传遍新闻内外通。富贵动心真不假,引出了,昆明县里一财翁。
话说云南府昆明县内,有一个富翁姓项名隆,字称宝叙。娶妻洪氏已故几年,还有几房姬妾,共生四男三女。长男项祝华是正妻所生,捐补山东泰安州通判,已带妻女赴任。长女次女亦皆正出,那长女已经出嫁,其次女尚在闺中。
芳名叫作项南金,正值娇娇十八春。生长绮罗豪富室,由来情性傲三分。已曾受过罗家聘,二八原思要毕姻。全副嫁妆多备下,寻得个,房头他是孟家人。
话说项南金将及出阁,寻了一房仆妇,男子名唤侯五,妇人就做侯五嫂,是从孟府出来的。只因同伴中不和,时刻在夫人面前挑唇弄舌。小姐在家时,倒替她分解分解,说句公道言语。后来出去了,夫人渐渐听信那班人的言语,十分不喜起来。
她一相辞出孟衙,双身投到富翁家。初时见了南金女,侯五嫂,趋奉之中又带夸。说像孟家贤小姐,一般齐整美丰华。
这个项南金原有几分相像孟丽君的面貌,侯五嫂要奉承于她,就说到十分起来。南金听了就把这句话放在心中。不期好事多磨折,缘为那罗氏郎君,原已有病,父母要与他冲喜,所以到项处催亲。
这边性急备妆奁,只等良辰结好缘。哪晓一时凶信到,只因病重已归泉。金龙冲散鸳鸯鸟,宝剑平分并蒂莲。人既亡时还了聘,少不得,消停再配美姻缘。南金小姐芳心痛,珠泪凝腮掩玉颜。脂粉不施花不戴,立志要,缟衣素服守三年。待其心志成全了,那时节,再了终身在父专。员外自来多爱女,依她说话自熬煎。娇娥为此还无配,姻眷迟于二八间。五嫂也贪她处富,安心服侍女婵娟。更其雅淡浑身素,只把天青月白穿。想那孟家孟小姐,就与那,南金在室每常谈。
却说侯五娘见南金淡装守节,就对她道:想当初孟小姐初闻皇甫公子家中之变,也像小姐一般的,再不肯穿颜色衣裳。项南金听了,就把孟丽君当了自家的知己,经日的盘问起孟家前后事情来。侯五嫂也颇识几个字,就将夺袍以后的事情,连孟小姐的真容和诗句,都对南金讲了。
项家娇女听其详,洒泪长吁亦感伤。爱慕孟家贤小姐,时时吟诵这诗章。念其髻换乌纱处,自愧才疏难改装。只待三年完愿后,由从亲命适才郎。项公还有诸男女,却是俱皆出庶房。根脚表明谈眼下,要提告示贴城厢。
话说云南府这一张告示贴出,就有人传到项翁耳内。这员外自家高兴,骑着一匹高大青驴子,带了四个清秀童子,出去游戏观瞧。
扬鞭入市喜滔滔,时值春天淑景饶。绕经桃花红雨露,临溪杨柳碧烟飘。闲游走到繁华处,就向新张告示瞧。看到细详心忽动,垂鞭无语皱眉梢。
呀且住,我想一个宦家的小姐,不出闺门,不知深浅,哪里走得来道路崎呕?
这位千金孟丽君,多应已做异乡魂。几年毫不通消息,圣旨传来亦在寻。此刻谁家生好女,要图富贵得其名。到京就得夫人做,嫁了王亲大府门。
啊唷,不错呀!我家南金次女倒是可以冒名的。况且侯家说小姐的面貌竟是相同孟千金一般。
如此言来亦可商,其家之事亦知详。冒名到得京都内,我女儿,就嫁东平忠孝王。只说丽君求借宿,曾为师傅教诸郎。后来说破裙钗女,遂继螟蛉在内房。上谕到滇难隐昧,故而进献帝王邦。这般几句言和语,正大光明有甚妨?忠孝王爷真显贵,就在我,项家门内作东床。那时祝华为通判,也可以,步步高升借彼光。细思起来充得去,回家快与女商量。项翁主意安排定,带转青驴急更忙。一到门前人接着,自家飞步绕厅廊。
话说项宝叙存了冒名的主意,一到家中,就走到小姐房内来。
只见面容脉脉然,托腮侧坐绿窗前。两名侍女东西立,献茗添香书正闲。一见父来忙起接,轻笼敛袖半移莲。项翁坐下殷勤说,与你商量密事端。我想娇儿年已长,消停不久要成全。两年过去何须守,也算心中大愿完。今有巧逢机会在,共儿一讲若是言。
啊,娇儿,有一位玉叶金枝贵人,你要嫁他不要?
南金见语动芳心,粉面微红问一声。父有所商须直讲,金枝玉叶是何人?项翁大喜慌忙述,始末根由细表明。连叫女儿如肯去,目今就得嫁王亲。
啊女儿,那孟家的事情,你已是知道的了,怎么问,怎么答。再有不知的,盘诘盘诘侯五的媳妇儿,就明白了。如问我,只说三年前有个少年带着一个书童,到我家来投宿。问他做什么的,回说家下苦寒,托人荐馆。我就留他教儿子念书。后来孩儿们看出形迹,每每七言八语。我去盘问起来,才吐出风声,承认了是孟家小姐,那时候就叫她改了女装,当作螟蛉继女。今闻上谕到来,所以收留送到。
这般话说更何疑,必送轿儿上帝京。千岁夫人非小可,一生富贵与天齐。南金见说芳心动,素袖双笼立起躯。
啊,爹爹,这等说来,送女儿去冒名也还容易。
侯家曾说我容形,与那位,孟府千金像一般。貌即同时充得去,只惟缺少婢荣兰。南金方始言于此,忽见那,五嫂飞跑进里边。
话说侯五嫂在窗外听得明白,如飞似地跑进房来道:小姐小姐,你若充了孟千金,真正像得权的了。项南金笑着道:侯家,我真个像么?五嫂说:像!像!员外皱眉道:怎么处?可惜了没有荣兰。侯五嫂看定一个女鬟,乱叫道:哪哪哪,老太爷,这里秋素姐充不得么?正有些像荣兰的。项员外连声道好,又嘱咐秋素许多说话。
回身扯住女儿言,快快梳妆去见官。我去叫人相备轿,为父的,送儿就入县衙间。南金见说微微笑,手搭香几叫父亲。
呀,爹爹说得好笑,即叫女儿冒了孟家小姐,岂肯轻易到公堂?
父亲你自到官衙,禀报了,孟府千金在我家。知县必然亲至此,那时候,孩儿厅上见于他。官门体统须当要,哪有个,抬到昆明县里衙?小姐言完笑微微,项翁鼓掌大声夸。
啊唷,不错呀!这就是个大家小姐的行为了。我就去禀报,你快些打扮起来。
员外如飞出绣房,南金坐下自思量。奴家虽欲守三年,少不得,总要他处另适郎。再若重婚愚俗子,何如此日嫁亲王。荣华富贵多休表,这一个千岁夫人就异常。
咳!我们这等人家,也不过嫁个豪富罢了,哪里还想到这些好处呀?
今日充将孟丽君,真称平地步青云。到都如若更无变,就共皇亲结好姻。员外女儿通判妹,竟为千岁一夫人。那时可谓光辉矣,比嫁罗家强万分。
咳!只是冒孟千金的芳名,又僭了孟千金的大位,心内倒有些过意不去。
南金小姐为嗟吁,即便抬身换件衣。月白布衫玄色罩,紫罗裙子带双飞。一边重照菱花镜,看了芳容也自奇。
咳!真正怪事,奴怎么像起孟小姐来?
难道真容竟一般,她可无福我多缘。冒名夺却夫人位,辗转思来实不安。小姐于时房内坐,相同五嫂共言谈。
话说项南金坐在房内面,向侯五嫂问明了孟家多少人口,并一个个的面貌。侯五嫂初时尚不肯说,南金拔下一枝嵌宝珠钗与她,方才一一实讲。正言间,那些姨娘们也知风来问,乱哄哄闹成一处。
不说南金说项翁,飞骑亲到县衙中。忙似箭,急如风,见了琴堂诉始终。知县安爷心大悦,一声命下不从容。
啊,外厢看轿,待本县亲自去请见孟家小姐。
阶前答应喊声高,知县抬身就着袍。坐上一乘银顶轿,大排执事走滔滔。青伞罩,彩旗飘,两面铜锣开道敲。来往之人各骇异,交头接耳语还瞧。项翁员外多高兴,打三鞭,随着琴堂放马跑。
话说安知县一到项家厅前下轿,项宝叙忙请安爷坐下,自己入内来见女儿。
半晌忙忙出外云,孟家小姐已临厅。昆明知县躬身立,只见屏门闪玉人。金线压边玄色袄,翠绮垂带紫罗裙。娇滴滴,两腮红泛桃花色;细弯弯,二眉青分柳叶痕。雅丽端庄兼缓款,看来正是大家人。后随一个青衣婢,目秀眉青已长成。约略年华将二九,身材雄壮不轻盈。琴堂观罢忙施礼,那小姐,双袖微笼答礼深。见毕齐齐归了座,安爷启口孟千金。如何许久无音信?怎样多时在项门?女扮男装携一婢,荣兰她在哪方存?安爷恐有其中假,故此的,拔树搜根要问明。哪晓南金知得细,了无慌促了无惊。花容佯作凄凉色,燕语虚为惨切声。问一句时回十句,说得来,咬钉嚼铁万分真。又将玉手拉秋素,道是荣兰婢一名。知县安爷心大悦,深深欠体叫千金。
啊唷,好极了,小县立刻详闻上宪,备轿马送贵千金明日起身便了。南金道:多谢县尊。安爷道:小姐说哪里话来?昆明县当得伺候。
安爷道罢整乌纱,相别千金要回衙。员外项翁真快活,又惊又喜面添花。慌忙垂手当先道,望老爷,多叫妇人多叫车。有点装奁陪小姐,要行携带进京华。昆明县令称知道,上轿鸣锣出项家。员外送将离了舍,回身来看女娇娃。
话说项宝叙转身入内,只见众姨娘都来看南金问话。侯五嫂乱叫道:老太爷,我夫妻是跟着小姐去的。员外道:这个自然,我还要跟送哩。于是项家十分忙乱,把前时预备的妆奁,一件件收拾起来。那些桌椅之类是携带不得的,只把金银器皿,首饰衣裳,装载了廿四个箱子。这项南金也曾读过书史,无非能诗而不精。当下因恐到京时要考验方学起来,便于应对。就收拾了一包袱的古诗书史,整备在途中轿内记览记览。
是晚诸姨设酒筵,饯行员外女婵娟。纷纷打点多停当,只等来朝要出滇。按下南金家内事,且提县主署中缘。难缓款,不迟延,立刻详闻督抚前。
话说昆明县详闻了上司,那云南的总督抚院立刻点了二十名精壮排军,并着该县整备轿马,护送千岁夫人入京。
昆明知县好匆忙,一到黎明便坐堂。先发五车临项宅,又带了,排军二十送红装。自家坐轿门前候,整备着,千岁夫人上帝邦。项氏南金梳洗毕,浑身打扮作新妆。锦装绣裹离香阁,翠绕珠围到内堂。别了诸姨和弟妹,登轩立刻出门墙。昆明知县垂袍袖,抢步当先把礼行。
啊,千岁夫人!小县安朝爵侯送。呀,有劳台驾,请县尊回衙。
知县躬身退步行,排军二十护夫人。霎时抬起纱围轿,凛凛威风动了身。员外项翁贪富贵,不辞万里赴帝京。将带侯五双夫妇,还有那,假冒荣兰婢一名。行李五车跟在后,滔滔直上帝皇城。南金小姐多欢悦,轿内观书记览勤。看几篇来翻几页,自家分解自家评。沿途山水为题目,也做了,数首新诗觉道精。一路风光言不尽,逢州过县有官迎。朝朝公馆皆完备,处处人夫总现成。千岁夫人非小可,打得是,皇亲府上大宫灯。南金真是心中喜,坐在那,宝轿之间只学文。弄月吟花多得意,题山咏水大开襟。云南万里途程远,日落鸡鸣晓夜
行。漫题这边虚小姐,且题那处假千金。飘云正月去京都,立意天天赶旱程。只见那,时值初春动物华。各到处,丽阁佳人醉杏花。见几处,绕屋小溪春小涨;见几处,依山香径夕阳斜。飘云一路虽风显,忧思相交意似麻。愁的是,真正丽君重出世。怕的是,冒名女子退回家。沿途好景无心看,万虑千忧亦叹嗟。时值孟春交廿二,一行轿马到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