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为花园救命恩,时时想念在于心。情痴不负香罗约,义重还思画扇姻。不道吾心非你意,公然失节与重婚。一般都是芝田妇,为甚的,不学云南孟丽君?
咳!也罢,这一来倒免了多少牵连。
燕玉如其旧不忘,孤家怎好断情长。此来撇却移牵挂,好待我,杀尔亲兄与父娘。
孤家好恨!俺本是盖世英雄,反弄出此羞丑之事。
王爷当下变容光,手腕酸麻落了章。郦相偷看知有怒,起身连说我荒唐。此文不合呈君看,触犯年兄罪莫当。忠孝王爷言不敢,惶惶惑惑拾文章。
咳!有惊台座了。此生如此裙钗,可博老师一笑。
说完强笑取文篇,忍怒重将一页翻。心绪如麻观不细,假称假赞片时完。佯作愧,强含欢,连道人人是大贤。乞赐文章归去看,门生还要细详参。明堂含笑称依命,今日清闲可坐谈。忠孝王爷辞不得,躬身应诺就开言。眉头愁锁攒还放,脸上羞红淡又鲜。情到十分难忍去,一声长叹又无言。少年丞相知其怒,转觉心中反不安。坐近案前方启口,情词慷慨劝芝田。
咳!东平君,你错怪她了。
伊本花园私订盟,怎生守节逆双亲。爷娘许配崔攀凤,密事难于直告闻。就便捐躯寻了死,外边知道为何人。闺娃胆怯皆如此,莫恨其心不守君。今既已无刘郡主,倒不如,下官与你作媒人。少年十八封王位,怕什么,没有风流美细君。若然志愿重续娶,下官从此便留神。丞相之言犹未毕,忠孝王,忍怒含悲禀一声。
咳!恩师呀,门生不愿续弦的了,无烦恩师留意。
孟氏投池为少华,门生岂敢负于她。纵然刘氏今还在,也往偏房数内加。今既已归崔府去,门生是,惟收一妾作传家。王爷言讫挥珠泪,丞相听言也叹嗟。正在客窗闲话处,家僮荣发打茶来。但见他,托盘进步一呵腰,二盏香茶举得高。宰相家人真有貌,昂然气概好风标。王爷目视连声赞,手内擎茶问事苗。
啊,管家,你是大人的亲随么?好一副才能体段。
荣发趋前一膝恭,起来垂手口连称:小人本是无能仆,重用全叨家主恩。忠孝王爷连说好,老师手下定能人。于时茶罢方才起,只见家人禀事因。
启相爷:夫人分付说,忠孝王早来,就留书房便饭。
少年丞相说应当,留住东平忠孝王。片刻家人齐侍候,佳肴罗列在书房。老师主位门生客,座椅排开就进将。荣发家人呈上饭,师同生膳有情肠。风流丞相深怜爱,俊眼频皇甫郎。暗叫芝田知道否?眼前就是你妻房。师生大礼巍巍在,我和你,怎样还成鸾凤行?丞相时闻心惨淡,东平千岁也端详。私叹羡,暗称扬,如此奇容没有双。十八青春为宰相,风流儒雅郦明堂。于时膳罢香茶到,略略消停告别行。丞相降阶亲送出,回归书室暗思量。
呀,怎好!
我因戏你试其心,气坏芝田却怎生?改日必须亲探望,今朝悔杀失调停。慢谈丞相心牵挂,且表王爷转府门。一出梁衙登了辇,前呼后拥立时行。靴登车板声声恨,手挺金貂叠叠嗔。侍从长班皆害怕,驾车御者亦担惊。一临衙府高车歇,忠孝王爷向里行。不入书房穿夹道,竟来西院见双亲。容不悦,意生嗔,强把爹娘叫一声。尹氏王妃迎着说,痴儿午膳未曾吞?早晨出去申牌返,想是还从别处行;忠孝王爷言已吃,老师留饭故迟停。今朝有件新闻事,告禀爹爹与母亲。画扇订姻刘郡主,如今早已入崔门。名称攀凤新科举,续娶刘家次女婚。此事也还符我意,从今后,放心杀彼一家门。爹爹与母详详看,这段奇文新不新。千岁言完微冷笑,一腔愤怒不能平。亭山见说心惊骇,尹氏听言笑一声。
咳!痴儿呀,不听娘言,如今好否?
奸臣儿女有何贤,遇了新缘弃旧缘。你意尚然思燕玉,她心早已负芝田。如今嫁了崔家子,你何苦,御赐婚姻不成全。到得此时无指望,空生忿怒与羞惭。
咳!冤家不须生气了!
刘家郡主嫁崔门,我处还当另觅亲。孩儿失却难重得,媳妇无时可续婚。有此亲王门第在,何愁室内少夫人。从今丢起刘家事,好好提亲别处门。尹氏王妃嗔不问,亭山点首叹连声。
咳!罢了,刘郡主既已重婚,我儿亦当另娶了。
东平千岁气难降,背手无言步画堂。叙话片时辞出处,穿廊曲折入书房。家人伺侯更衣毕,倒坐闲眠小卧床。垂眼呆思心惨切,托冠悲叹意空伤。忽然怒掷香罗帕,一跌双靴壮气生。
咳,强颜贱人,谁要你的香罗?
不能为我守清贞,何用香罗挂在腰。今日一抛永不拾,少华燕玉了无交。王爷言讫长吁气,倚榻无言怒未消。却值家僮来俟候,急忙忙,上前飞手拾绞绡。
啊呀,罗帕儿遗失了,请王爷过目。
忠孝王爷夺过来,伏侍家丁齐退后,眼观罗帕暗疑心。啊呀,奇哉!平日相看似宝珍,一时遗失便搜寻。有人拾去归还来,就作欢欣赏给银。今日如何全不喜,反将罗帕掷埃尘。于时忠孝王爷起,转展多时叹一声。
啊,我本英雄男子,何须计较那世俗裙钗呀!
王爷言讫放眉头,也不嗔来也不羞。忽报平江侯爵到,忙忙接入不迟留。一进书房行礼毕,榻床对语坐谈留。东平千岁微含笑,靴踏香罗道事由。
咳!贤兄呀,你可知此事么?
贻帕之人已属崔,从今后,香罗与我不相亲。平江侯主惊疑问,忠孝王爷诉一回。友鹤大惊称可怪,到底是,女流志愿异须眉。香罗一弃无干涉,也莫嗔来也莫悲。忠孝王爷言正是,贤兄见教谨依从。友鹤兄呀,小弟从来秉性刚,姻缘之事当寻常。今虽十八豪华日,坐卧全无风月肠。刘氏重婚何足惜,无非是,三年之后纳偏房。此生欢乐皆丢去,惟指望,留个儿孙伴父娘。千岁言完长叹息,熊君听说也凄凉。咳!贤弟吓,你若如此过光阴,辜负风流富贵身。十八封王名颇重,三年守义念何深。这其间,黄金作屋方宜逞;这其间,白玉为人始配成。你何苦,萧斋独宿凄凉夜;你何苦,冷枕偏听寂寞更。贤弟此心毋太执,须知莫负这青春。王爷见说微微笑,兄长如何也劝人?要我不全三年义,劝君早就百年姻。奇英女伯君王赐,你何苦苦直到今?熊君闻言眉乍皱,答声此事慢调停。新居未就心无定,行聘完婚待落成。忠孝王爷言有理,新居正好住新人。于时兄弟谈心处,华亭伯,拜客回衙也叙情。即命厨房排小酌,相留娇客饮杯巡。奇英女伯多伶俐,端正华筵派众人。僮仆纷纷忙伺侯,至亲几个饮杯巡。
却说华亭伯留住东床,与武宪王父子及勇彪等,一同小饮。忠孝王饮到七分醉意,忽然金杯一侧,湿了身上红袍,那些家丁就把方才掷下的香罗递与忠孝王。
忠孝王爷醉意浓,顿忘抛下这情宗。拭干酒迹藏腰内,那时候,笑笑谈谈少怒容。宴罢茶完齐立起,王爷带醉送盟兄。回身定省双亲后,仍旧去,独宿凄凉书馆中。睡梦醒来衣才解,床前伺候有家僮。宽袍又见香罗帕,暗暗惊奇问就中。
啊,家人们,可是你等拾来的么?
家人害怕只推无,千岁私猜为若何?我已绝情刘氏女,怎生复有这香罗?莫非原有姻缘分,鬼使神差付与吾?
也不妨将此帕存留,以看后来的动静。
想她夜会小春庭,语烈言刚立过盟。难道等闲心一变,就从亲命嫁崔郎。云南万里无消息,或者重婚有替身?似这等,指鹿为驹皆世有;似这等,移花接木亦常情。况存进喜江三嫂,岂不念,合意同心作处分。已弃香罗重又得,看来破镜可完成。王爷当下微思念,复把香罗带在身。仔细一思真不妙,被人看见笑痴心。无如放在巾箱内,以待他时看怎生。当下王爷收拾好,宽袍安歇脱罗衾。谁知一转多情念,就觉牵连不放心。恨只恨,云南远隔无音信。愁只愁,燕玉全身受苦辛。反复不眠三四次,渐渐地,不呼贱婢呼芳卿。连宵不寐清晨起,日日沉思转欠宁。次日明堂亲探望,仍将珍重嘱门生。王爷因受恩师命,遂作宽怀侍二亲。按下那边提这处,要从下卷表分明。词登八卷功夫久,三月之中廿七成。书案得闲聊搁笔,花庭过雨趁披衿。蝉声乍歇消残暑,萤影初飞索短吟。剪断绿窗诸夏景,再将下卷续前文。
第九卷
陈寅恪评:再生缘第九卷至第一六卷,为端生自乾隆三十四年八月中秋起至三十五年三月春暮止,在登州同知官舍内所写。此八卷约经七月之久写成,虽端生自云“前几本,虽然笔墨功夫久,这一番,越发芸缃日月遥”(见再生缘第一六卷第六四回末节)。其实依端生撰写第八卷以前之平均速度计之,并非迟缓。此不过词人才女感慨谦之语,读者不宜拘执也。或者端生此时早已见及其母汪氏之病渐已增剧,又己身不久亦将于归,人事无常,俗累益重,所以日夜写作,犹恐迟缓,其于再生缘第一七卷首节所谓“由来蚤觉禅机悟”者,殆亦暗示此意耶?此一段时期为端生一生最愉快之岁月。再生缘第一七卷首节所言“地邻东海潮来近,人在蓬山快欲仙”(“蓬山”盖兼指登州府蓬莱县。古典今事合为一词,端生才华于此可见一斑也。)即端生于乾隆四十九年甲辰续写再生缘时,追忆此时期生活之语也。(《论再生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