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囗囗囗曰:“三教其犹行星之轨道乎?”佛生最先,孔次之,耶又次之。乃今耶教则既昌明矣,孔教亦将引厥绪焉,而佛教仍晦盲如故。先生之教主,教反后行;后生之教主,教反先行,此何故欤?岂不以轨道有大小,程途有远近;故运行有久暂,而出见有迟速哉!佛教大矣,孔次大,耶为小。小者先行,次宜及孔,卒乃及佛,此其序矣。囗囗囗曰:“佛其大哉,列天于六道,而层累于其上。孔其大哉,立元以统天。耶自命为天已耳;小之,其自为也。”虽然,其差如此,而其变不平等教为平等则同,三教殆皆源于婆罗门乎?以同一言天,而同受压于天也。天与人不平等,斯人与人愈不平等。中国自绝地天通,惟天子始得祭天。天子既挟一天以压制天下,天下遂望天子俨然一天,虽胥天下而残贼之,犹以为天之所命,不敢不受。民至此乃愚人膏肓,至不平等矣。孔出而变之;删《诗》《书》,订《礼》《乐》,考文字,改制度,而一寓其权于《春秋》。《春秋》恶君之专也,称天以治之,故天子诸侯,皆得施其褒贬,而自立为素王。又恶天之专也,称元以治之,故《易》、《春秋》皆以元统天。《春秋》授之公羊,故《公羊传》多微旨,然旨微犹或弗彰也;至于佛〈胖〉、公山之召而欲往,孔子之心见矣。后儒〈狃〉于君主暴乱之法,几疑孔为从逆,而辍遗经大义而不讲,彼乌知君者公位也。庄子曰:“时为帝。”又曰:“递相为君臣。”人人可以居之。彼君之不善,人人得而戮之,初无所谓叛逆也。叛逆者,君主创之以恫喝天下之名。不然,彼君主未有不自叛逆来者也。不为君主,即詈以叛逆;偶为君主,又谄以帝天。中国人犹自以忠义相夸示,真不知世间有羞耻事矣。夫佛〈胖〉、公山之石而欲往,犹民主之义之仅存者也,此孔之变教也。泰西自摩西造律,所谓十诫者,偏倚于等威名分,言天则私之曰以色列之上帝,而若屏环球于不足道,至不平等矣。耶出而变之,大声疾呼,使人人皆为天父之子,使人人皆为天之一小分,使人人皆有自主之权,破有国有家者之私,而纠合同志以别立天国,此耶之变教也。印度自喀私德之名立,分人为四等,上等者世为君卿大夫士,下等者世为贱庶奴虏,至不平等矣。佛出而变之,世法则曰平等,出世法竟愈出天之上矣,此佛之变教也。三教不同,同于变;变不同,同于平等。
二十八
由前之说,佛其至矣;由后之说,孔、佛皆至矣。然而举不足以定其等级也。何也?凡教主之生也,要皆际其时,因其势,量众生之根器,而为之现身说法。故教主之不同,非教主之有等级也。众生所见者,教主之化身也,其法身穴一矣。今试断章取义,则《景教流行中国碑》之“强名言兮演三一”,可为三教之判语。乃夫本一而卒不一,则众生之为之,而教主亦会有不幸也。以《公羊传》三世之说衡之,孔最为不幸。孔之时,君子之法度,既已甚密而且繁,所谓伦常礼义,一切束缚箝制之名,既已浸渍于人人之心,而猝不可与革,既已为据乱之世,孔无如之何也。其于微言大义,仅得托诸既晦之辞,而宛曲虚渺,以着其旨。其见于雅言,仍不能不牵率于君主之旧制,亦止据乱之世之法已耳。据乱之世,君统也,后之学者,不善求其指嬴,则辨上下,陈高卑,懔天泽,定名位,祇见其为独夫民贼之资焉矣。耶次不幸。彼其时亦君主横恣之时也,然而礼仪等差之相去,无若中国之悬绝,有升平之象焉,故耶得伸其天治之说于升平之世而为天统也。然亦为其旧教所囿,无能更出于天之上者也。由今观之,其称阿罗诃天主,则《成唯识论》执一大自在,天之法执也;称灵魂永生,又近外道之神教也。惟佛独幸,其国土本无所称历代神圣之主,及摩西、约翰、禹、汤、文、武、周公之属,琢其天真,漓其本朴,而佛又自为世外出家之人,于世间无所避就,故得毕伸其大同之说于太平之世而为元统也。夫大同之治,不独父其父,不独子其子;父子平等,更何有于君臣?举凡独夫民贼所为一切箝制束缚之名,皆无得而加诸,而佛遂以独高于群教之上。时然也,势不得不然也,要非可以揣测教主之法身也。教主之法身,一而已矣。囗囗囗曰:“三教教主一也,吾拜其一,则皆拜之矣。”期言也,吾取之。
二十九
孔之不幸,又不宁惟是。孔虽当据乱之世,而黜古学,改今制,托词寄义于升平、太平,未尝不三致意焉。今第观其据乱之雅言,既不足以尽孔教矣。况其学数传而绝,乃并至粗极浅者,亦为荀学搀杂,而变本加厉,胥失其真乎。孔学衍为两大支,一为曾子传子思而至孟子,孟故畅宣民主之理,以竟孔之志;一由子夏传田子力而至庄子,庄故痛诋君主,自尧、舜以上,莫或免焉。不幸此两支皆绝不传,荀乃乘间冒孔之名,以败孔之道。日:“法后王,尊君统。”以倾孔学也。曰:“有治人,无治法。”阴防后人之变其法也。又喜言礼乐政刑之居,惟恐箝制束缚之具之不繁也。一传而为李斯,而其为祸亦暴着于世矣。然而其为学也,在下者术之,又疾遂其茍富贵取容悦之心,公然为卑谄侧媚奴颜婢膝而无伤于臣节,反以其助纣为虐者名之曰“忠义”;在上者术之,尤利取以尊君卑臣愚黔首,自放纵横暴而涂锢天下之人心。故秦亡而汉高帝术之于上:“从吾游者吾能尊显之”,君主之潜施其饵也。叔孙通术之于下:“今而后知皇帝之贵”,绵蕞之导君于恶也。汉衰而王莽术之于上,竟以经学行篡弒矣;刘歆术之于下,又窜易古经以煽之矣。新蹶而汉光武术之于上:“吾以柔道治天下”,盖渐令其驯扰,而已得长踞之焉。桓荣术之于下:“车服,稽古之力也”,挟《尚书》以为稗贩,无所用耻焉。如是者四百年,安得不召三国虎争,五胡汤沸,南北分割之乱哉?至唐一小康矣,而太宗术之于上:“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矣。”此其猜忌为何如耶?韩愈术之于下:“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竟不达何所为而立君,显背民贵君轻之理,而谄一人,以犬马土芥乎天下。至于臣罪当诛,天王圣明”,乃敢倡邪说以诬往圣,逞一时之谀悦,而坏万世之心术,罪尤不可逭矣。至宋又一小康,而太宗术之于上,修《太平御览》之书,以消磨当世之豪杰;孙复术之于下,造“春秋尊王发傲”,以割绝上下之分,假立中外之防,惨卅刻核,尽窒生民之灵思,使不可复动,遂开两宋南北诸大儒之学派,而诸大儒亦卒莫能脱此牢笼,且弥酷而加厉焉。呜呼,自生民以来,迄宋而中国乃真亡矣!天乎,人乎,独不可以深思而得其故乎?至明而益不堪问,等诸自都以下可也,虑皆转相授受,自成统褚,无能稍出宋儒之胯下,而一睹孔教之大者。其在上者,亦莫不极崇宋儒,号为洙泗之正传,意岂不曰宋儒有私德大利于己乎?悲夫,悲夫!民生之厄,宁有已时耶!故常以为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二者交相资,而罔不托之于孔。被托者之大盗乡愿,而责所托之孔,又乌能知孔哉?
三十
方孔之初立教也,黜古学,改今制,废君统,倡民主,变不平等为平等,亦汲汲然动矣。岂谓为荀学者,乃尽亡其精意,而泥其粗迹,反授君主以莫大无限之权,使得挟持一孔教以制天下!彼为荀学者,必以伦常二字,诬为孔教之精诣,不悟其为据乱世之法也。且即以据乱之世而论,言伦常而不临之以天,已为偏而不全,其积重之弊,将不可计矣;况又妄益之以三纲,明创不平等之法,轩轾凿枘,以苦父天母地之人。无惑乎西人辄诋中国君权太重,父权太重,而亟劝其称天以挽救之,至目孔教为偏畸不行之教也。由是二千年来君臣一伦,尤为黑暗否塞,无复人理,沿及今兹,方愈剧矣。失彼君主犹是耳目手足,非有两头四目,而智力出于人人也,亦果何所恃以虐四万万之众哉?则赖乎早有三纲五伦字样,能制人之身者,兼能制人之心,如庄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田成子窃齐国,举仁义礼智之法而并窃之也。窃之而同为中国之人,同为孔教之人,不可言而犹可言也;奈何使素不知中国,素不识孔教之奇渥温、爱新觉罗谙贱顼异种,亦得凭陵乎仁野凶杀之性气以窃中国。及既窃之,即以所从窃之法还制其主人,亦得从容腼颜,挟持素所不识之孔教,以压制素所不知之中国矣,而中国犹奉之如天,而不知其罪!焚《诗》、《书》以愚黔首,不如即以《诗》、《书》愚黔首,嬴政犹钝汉矣乎!彼为荀学而授君主以权,而愚黔首于死,虽万被戮,岂能赎其页孔之辜哉?孔为所卖,在天之灵,宜如何太息痛恨;凡为孔徒者,又宜如何太息痛恨,而怒不一扫荡廓清之耶!且耶教之初,亦犹是也,其立天国,郥亍人以自主之权,变去诸不平等者以归于平等,犹孔之称天而治也。教未及行,不意罗马教皇者出,即藉耶之说,而私天于己,以制其人。虽国王之尊,任其废立,至舐手吮足以媚之;因教而兴兵者数百,战死数千百万人;犹孔以后君主之祸也。迄路德之党盛,而教皇始蹶,人始睹耶教之真矣。故耶教之亡,教皇亡之也;其复之也,路德之力也。孔教之亡,君主及言君统之伪学亡之也;复之者尚无其人也,吾甚祝孔教之有路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