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莲城时覃玉成背着一个蓝皮包袱,里面是他换季的单衣,临出门时梅香又往里面塞了一双布鞋。这个包袱显现了他的意图。爹的脸一下就青了:“你还不打算回来?”
“你要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就回来。”
覃玉成不容爹表态,就提起了那个人。
那个人是他七岁时遇上的。那是个女人,确切地说,是个女叫化子。他是在街上碰到女叫化子的,女叫化子对他亲热得不得了,把讨来的糖呵油糕呵给他吃,还唱歌给他听。街上人都说他和女叫化子长得很像。那天他把女叫化子带回家,女叫化子太邋遢了,想叫娘给她洗个脸。哪知娘一见她就吓得手中的筲箕都掉到了地上。娘严厉地斥责他多事,不准女叫化进门,打发给她两升米,就把她关到了门外。一连几天,一方晴的大门紧闭,连生意都不做了。女叫化子在镇子里游荡了好几天,有两个晚上她就睡在门外的屋檐下。直到她消失,一方晴才开门纳客。后来有一天,河里涨水了,覃玉成跟着爹到河边看水,突然发现女叫化子趴在河边的一棵树上。
洪水淹没了树的下半截,越涨越高,眼看就浸到女叫化子的脚了。爹和邻居们都大声呼叫,要她赶紧下树来。女叫化子固执地不肯下,指着爹说,让你家伢儿跟我耍我就下来!爹哪里肯答应,扯着他转身就走了。半路上他挣脱了爹的拉扯,放肆往河边跑。等他跑到水边,女叫化子已不见人影。旁人告诉他,他们刚走不久大水就淹到了女叫化子的腰,一个浪头打来,女叫化子大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就不见了。他回到家,就不停地问爹,那个女叫化淹死了呢,还是游到莲城去了?她为什么叫我的名字?她是哪个呢?爹闷头不语。他再问,爹就叫他吃栗弓,敲得他的脑壳崩崩响。但这个问题没有被爹的栗弓敲掉,年复一年,它一直悬挂在他的心里。爹娘越是讳莫如深,他越想知道底细。其实,随着年龄长大他已感觉摸得到那个底细了,只是尚未得到爹妈的证实而已。
“哪天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就哪天回来。”
他再一次重申道。他的话让爹娘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他晓得爹不敢告诉他的,至少不会亲口告诉他,所以他在莲城待的日子还长着呢。他原本就不想回家,事到如今,他就更不想在家待了。
他毫无顾忌地转身离开了。他没有直接从大门走,而是先去了后院,一脚踢开了林呈祥住房间的门。房里乱七八糟,床上的席子已经卷起,厚厚的铺草显出一个人形的浅坑。他解开裤头,往那个人形浅坑里酣畅淋漓地嗤了一泡尿,然后长叹了一声,郁积心头的怨愤似乎随着这泡尿和这声叹息一泄而光了。
林呈祥离开一方晴之后,一直在莲水上游几个水码头之间游荡,这里打几天短工,那里当一回脚夫,还帮上滩的船拉过几回纤。这一带没有制伞的作坊,他的手艺派不上用场,而他又不想到别处去,便只好靠力气糊口了。
之所以不想到别处去,是因这些地方离大洑镇不算太远,又都靠着莲水,有利于他打探一方晴的消息。莲水上每天都有大小船只来来往往,只要有空闲,他就到码头上和水手们划拳喝酒吃鱼扯白话。伙计,你从大洑镇过来么?听到有好耍的事没?有啊,嘻嘻那事真的好耍,一个大后生在排上洗澡,被一条白江猪拉到河里去了,第二天才浮起来。不是吧,只听说过白江猪救人,从没听说它害人的,那人死没?没死,还活生生的,只是浑身软得像抽掉了筋,精气都被那条母江猪吸光了。噢你才晓得呵,这事发生在两年前,早不新鲜了。那条白江猪要是上了瘾,过几年就要拉一个男人下水的,小心轮到你哟!我巴不得呢,哎一方晴的伞铺还开着么?下次想请你带把伞来,伞铺里有过什么事没?没什么事吧,要说有事的话,就是那个叫梅香的漂亮媳妇肚子鼓起来了。她丈夫呢,回家来没有?没跟她扯皮绊吧?没有没有,噢,好久没见过那家伙了,听说还在莲城学唱月琴,那可是个只晓得好耍的角色。
林呈祥不晓得梅香是如何摆平这件事的。他的忧心放下了,却又有些失落。他是做好准备了的,一旦一方晴发生什么事,他会赶回去。既然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又什么事没有,他似乎就没有回去的理由了。左手小指上的创口已经愈合,心头的隐疼却如沉渣泛起,难以驱散。
一个初夏的中午,林呈祥无所事事在码头上闲逛,随手帮一条船拴了船缆,船老板便客气地请他上船喝鱼汤。一碗白花花的鲫鱼汤下肚之后,他又问起了大洑镇,问起了一方晴。船老板近来没泊过大洑镇,一问三不知,却说起一件好耍的事,朋友,你晓得么,二道疤那个花癫子,被拴在青龙溪城门口示众呢,镇长家他都敢偷,啧啧,镇长还兼着保安队长,有十几条枪呢,胆子够大!
林呈祥就没有心思喝鱼汤了,搭了条轻捷的小划子往青龙溪而去。二道疤那样的汉子,或许会强卖强要,会拈花惹草,哪会做偷盗之事?他想亲眼证实一下。说不清道不明,他觉得自己与二道疤有惺惺相惜的地方。船走下水,急流如泻,几袋烟的工夫,划子就碰到青龙溪的码头了。
青龙溪其实是个趴在山坡上的小镇子,自古便是水陆码头,为通往莲城与汉口的要津。为抵御土匪侵扰,筑有环城的石墙,城门就在码头之上。林呈祥跳下划子,沿着码头青石阶拾级而上,抬头一看,鲜红的夕阳悬挂在城门上头,像是一个刷红漆的圆斗笠。城门外右侧有个石彻的平台,平台边缘靠近悬崖的地方长着一棵一抱粗的香樟树,二道疤戴着脚镣,被拴在这棵树上。城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却大多是瞟他一眼,匆匆而过,很少有人驻足观看。林呈祥来到树下时,二道疤盘腿而坐,正专心致志地撕着脚板上的茧皮,浑身散发着汗臭。林呈祥咳嗽一声,二道疤抬起头,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拍了拍手。
“你哪么在这里?”林呈祥做出吃惊的样子。
“我哪么不能在这里?”二道疤反问。
“你,不是这样的人嘛。”
“你说我是哪样人?”
“至少,你不会小偷小摸吧?”
“说对了,嘿嘿,我是大偷大摸,狗日的镇长说不出口,就把我拴在这里,诬我是偷匠!”
“你偷了他什么东西?”
“我从来不偷东西,我只偷人,嘿嘿,他的三姨太被我偷了。”
“噢……”林呈祥低头仔细端详,只见脚镣已将二道疤的脚踝磨出了血,脚镣上的链子将他拴死在树上,在伸手难及的树干上,打着一根钉子,钉子上挂着打开镣铐的钥匙。这是青龙溪自古就有的规矩,凡行窃之人,必被绑缚在此示众,以儆效尤。示众过后,如有可怜他者,可以取下钥匙放人,否则他就一直拴下去。
“多久了?哪么还没人放你?”林呈祥问。
“才一个夜工,没多久。嘿嘿,这里的人胆子小,怕放了我,镇长怪罪下来,所以呀,看都不敢多看我一眼。都晓得我偷的什么东西。”
“我不怕,我帮你打开脚镣吧。”
林呈祥说着捡了根棍子,踮起脚去拨挂在树干高处的钥匙。二道疤抓住他的裤脚用力一扯,他的手就掉下来了。二道疤说:“我要想走还用得着你来帮?我一纵就拿到钥匙了。”
“那你为何不走?不怕丢人现眼啊?”
“我是怕丢人现眼的人吗?我在等一个人。”
“等哪个?”
“这个与你无关,你要是把我当朋友,就弄点酒菜来吧,老子肚子饿瘪了。”
林呈祥便跑进城门里,买了一只酱板鸭、一只叫化鸡,用油纸一包,又打了一斤包谷烧,借了两只小瓦钵,一并带到树下,与二道疤对吃对饮起来。二道疤吃得很快,抓住半只鸡几扯几扯,面前就只剩下一堆鸡骨头了。半钵包谷烧一下肚,二道疤满面放红光,额头青筋突起蚯蚓一样蠕动不已,嘴巴也多了起来,指着林呈祥定定地说:“我晓得你在外面打流,你是从一方晴跑出来的。”
“我是自己辞工出来的。”林呈祥否认道。
“嘿嘿,你瞒不过我,那天在覃家,我就看出你心里有鬼。再说我有千里眼、顺风耳呢,你的一举一动我都清清白白。你对夭夭作了孽,你怕出丑,怕惹是非,你就跑了,你真不是个男人,哼。”
“她不是夭夭,她是梅香。”
“我说她是夭夭她就是夭夭,她跟我的夭夭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她不是夭夭你就可以欺侮她了?就可以丢下她不管了?”
“是她不想再看见我了,我也怕给她惹麻烦,我要知趣一点是不是?你莫光说我,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为了得到一把德国撸子,就去诈覃老板的钱。你有德国撸子了吧?怎不拿来对付镇长啊?”
“那东西是对付仇人的,乱使得的么?我跟人家的三姨太相好了一场,理亏的是我,让他出出气也是应该的。哎,你是真心喜欢夭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