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有想头到别处找去,我从来没有拦过你。”梅香挖他一眼,带上门走了。
林呈祥顿时被一口气堵住,半天才喘过气来。他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的东西,除了走掉,似乎已没有别的办法了。但是,当他背上包袱,挑起竹箱子准备出门时,他又犹豫了。男子汉大丈夫,不应当跟女人一般见识,更不应当跟她们赌气。屙尿都没三尺高嘛,你计较什么,要是今晚她给你留着门呢,你就留下算了,要是没给你留,你再做别的打算吧。主意一定,林呈祥就平静下来,重新打开铺盖,仰倒在床上。天黑了,他尖起耳朵,听着前院的动静。梅香泼过洗脚水了,关过门了,熄过灯了,整个一方晴都死寂一片的了,他才踮起脚出了门。
他摸到了梅香的后门口,屏住气息,伸手触了一下门板。那门好像在等待他,手刚一碰着,它就自动地敝开了一条缝。他感觉自己像水一样从门缝里流了进去。
南门秋师徒很长一段时间没出去唱月琴了。没人请,他们也没心思唱,月琴都闲挂在了墙上。覃玉成每次练琴,都要把门窗关紧,因为那活泼的琴声与院落里忧心忡忡的气氛极不相谐。南门秋整日愁眉紧锁,奔忙于广济医院与南门坊之间;季惟仁接管了绸布庄的所有事务,他果断地大降价大出货,以便清空铺面随时撤离;南门小雅自从订婚之后脸上的笑容就少了许多,在铺面上忙碌之余,常望着门外的人群与天空发呆,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相对于别人来说,覃玉成几乎无心可操,他只要按照师兄的吩咐做事就行了。所以夜深人静之时,沉寂的院落里如有清脆琴音如屋漏一般依稀滴落,那肯定是覃玉成房里传出来的。无家可归、孤独如斯的他只能与琴为伴,用琴声打发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一天午饭时,一个士兵给南门坊送来了一张红色请帖。于乃文邀请南门秋父女去他住所一叙并“赐奏雅乐”。这庶几就是十几年前的情景重现,南门秋当着送帖人的面就将帖子拍在桌上,胡子一吹:“不去!国难当头,敌军压境,堂堂国军师长,竟还有如此闲情逸致!商女不知亡国恨,才隔江犹唱后庭花,他把自己混同于一个商女了么?哼,什么叙旧,什么赐奏,司马懿之心路人皆知。”
季惟仁说:“师傅,不好开罪于他,再说,于师长好像也没什么恶意。他要小雅去,也就是怀怀旧而已,无伤大雅。时局混乱,说不定我们还有求着人家的时候。不过小雅去不去,还是问问她自己吧。”
小雅看了一眼请帖,说她愿意去,也想去,他认得我妈,说不定还晓得我妈的情况呢,不过我要玉成哥陪我去,我只跟他配过,别的人还合不来呢,万一要是弹不拢、唱炸了,不是丢了南门家的丑么?南门秋还是不允,像前次撕银票一样将请帖撕了。
傍晚,到了约定前去唱月琴的时间,南门秋亲自关了大门,早早地歇息了。小雅一见父亲进了房门,立即叫覃玉成带上月琴跟她出去。覃玉成犹犹豫豫,他不敢再次违背师傅的意愿。小雅却说,你怕什么,爹怪罪下来有我,还有师兄顶着,如今南门坊是师兄主事,就说他要我们去的。覃玉成拗不过她,只好随她出门。刚走到门廊里,迎面碰上季惟仁,他好像早料到小雅会有此举,专门在此候着。覃玉成没想到的是,师兄非但没有阻止,还主动地替他们取下了粗大的门杠。为了不惊动楼上的师傅,季惟仁开门开得很慢,很耐心,门榫发出的声音很小。
季惟仁送他们出了门,下了台阶。小雅回头对季惟仁说:“你哪么对我一点不担心啊?”季惟仁说:“担心又如何?人家王昭君和番都要去,你不过是去唱月琴。于乃文是得罪不起的,师傅老了,可以逞一时之气,我可不能不明事理。”
小雅不作声了,撇下季惟仁,两只小脚板踏着石板街叭哒叭哒往前走。覃玉成紧紧地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才问,小雅,你哪么一定要去呢,要是那个于乃文没安好心就糟了。小雅头都不回,答非所问,那你为何跟着河里的木头赶,非说上面巴的江猪子是你妈呢?
覃玉成于是明白,小雅是寻母心切了。
他们按照请帖的指引顺利地找到了于乃文的住处,那是北门街巷子里的一个僻静的小院。门口站岗的士兵一见他们背着月琴,就带他们去了客厅。于乃文坐在椅子上看文书,见他们进门,满面微笑地起身相迎。落座之后,于乃文叫勤务兵沏了一壶龙井茶,还亲自动手,将客厅中央烧木炭的火盆挪到小雅的脚边。寒喧几句之后,覃玉成和小雅在火盆上烤烤手,就抱起了月琴。覃玉成学着师傅的出场派头恭敬地请于乃文点唱,于乃文却挥挥手说,随便唱,兴之所至,随心而吟。覃玉成就和小雅先弹唱了一段《鸳鸯调》,这是他和小雅时常合练的调子,比较默契了的。接着又弹唱了《西宫词》。
头一次在军官府里弹唱,覃玉成终是有点紧张,特别是看到于乃文身边的茶几上摆着一支带套的手枪,就有说不出的惶恐。他嗓子发干发涩,手心汗津津的,演唱效果比往日差了一大档。过了好一阵,他才慢慢平静下来。于乃文面带微笑,态度和蔼,一直在轻轻地击掌相和,眼睛盯着小雅看,根本没往他这边瞟。覃玉成立即想到,今晚的主角是初登场子的小雅,而他只是一个陪衬。共同弹唱了一段之后,覃玉成干脆让小雅独自演唱,他只是在一旁弹琴伴奏。毕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小雅的弹唱自有生疏之处,可她的嗓子清亮纯美,抑扬顿挫,古色古香的,没过多久,覃玉成就和于乃文一样,沉浸到幽雅的意境中去了。
大约弹唱了半个时辰,于乃文连声叫好,拿过小雅的月琴,拨弄了两下,又还给了小雅。然后,让勤务兵端上了莲子羹。覃玉成很拘谨,小口小口地吃着,于乃文会不安好心么?不晓得,表面看似乎不会,但他还是放不下心。小雅倒比他自在,边吃边问:“于师长,您见过我娘唱月琴,我唱的比她还差多远?”
于乃文想想说:“嗯,差得不远,那股神韵,跟你娘没有二致呢。唉,世事难料,命运无常,还不晓得听得几回月琴响。”
小雅脸色黯然,放下碗说:“我命苦,知事之后还没见到过我娘呢。”
于乃文问:“你还记得你娘么?”
小雅说:“我只晓得她相片上的样子,她好秀气,好漂亮。”
“你爹就没跟你说过她的事?”于乃文盯着小雅。
“我爹说她在南京唱戏,是名角,可她为什么不回来呢?我晓得是爹骗我的。娘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小雅难过地低下头,掰着自己细长的手指头。
“你爹真是煞费苦心啊……”于乃文叹气道。
“于师长,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手下又有这么多的兵,能帮我找找我娘么?您不是也喜欢听我娘唱月琴么,找到她了,你就又能听到她唱月琴了。好么?”小雅抬起湿润的双眼哀求地望着于乃文。
“事过境迁,兵荒马乱,到哪去找啊?不过我会尽力而为的。”于乃文起身,走近小雅身边,以长辈的姿态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小雅啊,你也不要太难过,我们都记着你娘的样子吧,有时唯有记念可以抚平心中的褶子……跟着你爹,好好过日子。”
小雅默默地点了点头。于乃文拿出一个红包塞进小雅口袋里,说怕她爹担心,就不留他们久坐了。覃玉成如释重负,赶紧将两把琴都装进琴袋。二人背上琴就要出门,出于安全考虑,于乃文要派勤务兵送他们。小雅推辞了,还直言说是瞒着父亲偷偷出来的,也要偷偷地回去。于乃文没再坚持,见他们两手空空,责备道,你们偷偷出来,怎灯笼都不打一个?没见街上路灯不全,有的地方黑灯瞎火吗?又叫勤务兵拿来一盏马灯,塞在覃玉成的手里。
覃玉成提着灯,领着小雅沿着小巷慢慢走着。小雅低着头想着心思,覃玉成闻到她身上有一缕缕清淡的香味飘散出来。来到街上,清冷的微风扑面而来,小雅打个寒噤,挽起覃玉成的胳膊,将半边身体靠在他身上。他夹紧胳膊,侧转身子给她挡风。小雅投在地上的影子摇曳不已,好像冷得无处可藏,他想,要是能够,他一定将它折叠起来揣在贴身的口袋里,那样的话它就不冷了。
埋头走了一气,覃玉成发现竟走到东门来了。城门外,福音堂尖顶上的十字架影影绰绰,广济医院的灯火依稀可见。只要他愿意,片刻之后,他就可以让小雅见到她的母亲,那个藏在医院后院的女疯子。难道他早想这样做,是他内心的企图把小雅带到这儿来的吗?不行,那样会吓着小雅的,他不能让师傅的苦心付之东流啊!覃玉成突然醒悟,赶紧折转,将小雅带离了东门。
回到南门坊门口时,覃玉成忍不住说,小雅,你娘失踪这么久了,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要是真找到她了,而她又残疾了,缺胳膊少腿,或者疯掉了,那你哪么办呢?小雅说,那有什么?即使缺胳膊少腿,即使疯了,也是我的娘啊,也比没有要好啊!覃玉成就无话可说了,跨上台阶时,他默默地想,要是好久以后师傅还不让小雅见母亲,他说不定会带着小雅偷偷跑到广济医院去的——这念头像只蚂蚁在他心上爬来爬去,已经让他难耐其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