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为民叫道:“狡辩!你一家就占有三十亩水田,而佃农一分土都没,这本身就是一种罪行!我已跟你讲过,交出田契争取主动,你当了耳边风了?”
梅香脖子一梗:“我也跟你讲过,我家的田产可不能白白给人,世上没这个理!要交可以,必得抵几个钱。”
“哼,你以为土改是跟你做买卖,还容得你一个地主婆讨价还价?我已经是先礼后兵了,后悔去吧。”季为民脸色铁青,转身对着台下大喊,“现在我宣布,地主分子梅香抗拒土改,反对政府,罪不容赦,我们将没收一方晴的财产,分给贫苦农民!民兵队听好了,现在就出发,给我抄她的家!”
梅香脸色煞白,噢地一声怪叫,从台上跳下,分开人群,疯了似的朝祠堂外跑去。眨眼功夫,她就不见了踪影。民兵们急忙拨开人群追赶,会场秩序顿时大乱……
民兵们追到一方晴时,梅香手握一把刃口雪亮的开山斧站在大门口,双脚叉开,怒目圆睁,大叫:“哪个敢拿我家的一根稻草,我就跟他拚了!”
人们就不敢往前了,簇拥在台阶前,望着她。乡里乡亲的,平时没见梅香这么凶过,都感到稀奇。有人想缓和气氛,嬉皮笑脸地道:“梅香,你生起气来也蛮好看的,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你让开一点点,让我们进去好么?”
梅香断然道:“不好!你屋里也情愿让人抢么?”
季为民跑来了,喝道:“胡说,地主家的东西本来就是从贫农那里抢来的,现在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给我上!”
梅香眼睛一横,双手握紧了斧把:“你们要来蛮的,就怪不得我了!”
她疯狂的模样将民兵们镇住了,他们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
季为民气哼哼地推了那个外号憨坨的后生的背。憨坨犹豫了一下,从侧面冲到梅香跟前,举起枪把冲着梅香横扫过去。梅香往旁边一偏,躲过去了。与此同时,她顺手将斧头往横里一抡。一道亮光闪过之后,憨坨哎呀一声倒在了地上。众人定睛去看时,只见锋利的斧口划破了憨坨的衣袖,憨坨惊慌地捂着伤口,鲜红的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梅香也被自己骇着了,手中斧头当地一声掉落在地。季为民气愤得全身乱颤:“你,你竟敢暴力对抗土改,把这个地主婆给我抓起来!”
民兵们不再犹豫,一涌而上将梅香按在地上。有人拿来了棕索,七缠八绕将梅香五花大绑了,连拖带推弄到卢氏祠堂,关进了后院那个专门用来惩罚触犯族规的族人的笼子里。
在季为民的指挥下,民兵和贫农协会会员查抄了一方晴。水牛牵走了,猪赶走了,犁耙谷桶等农具搬走了,仓里的谷挑走了,伞铺里没卖完的伞也拿走了,甚至梅香陪嫁来的铜脸盆也没有躲过民兵的眼睛。除了锅碗瓢勺,能够拿得走的差不多都拿走了。所有的东西都作为没收的浮财堆放在祠堂里,等待分给贫苦农民。不过,没有找到田契,它和一些贵重首饰和银元放在青花瓷坛里,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有无田契并不重要,它只是一张张废纸,有它没它土改都会进行,所以季为民也没在意。
抄家进行时,覃陈氏搂着覃琴,默默地站在院子一角。她用粗糙的手捂着覃琴的眼睛,不想让她看。但覃琴还是看到了,她的小眼睛从奶奶的指缝里露了出来,观察着她不能理解的景象。林呈祥也夹在抄家的人群之中,一忽儿跑到房里,一忽儿窜到后院,但他所做之事,不是双手在衣襟上乱搓,就是捏着袖子给自己揩揩鼻涕。他完全没料到,事情会这样,他的脑壳里像煮了一锅猪潲,除了糊涂还是糊涂。当几个民兵抬着梅香的雕花床出门时,他跳过去说:“小心小心,莫把它碰烂了!”他心里一阵凄凉,他感觉抬走的不光是梅香的床,还有他与梅香在床上度过的那些快乐时光。
这是一起突发事件,到底如何处置梅香,季为民拿不定主意,于是,他打马赶回莲城,向顾思义作了汇报。顾思义震怒了,当即召开了紧急会议,把它定义为地主分子暴力反抗土改的反革命流血事件,决定为打击反动阶级的嚣张气焰,促进土改的顺利进行,巩固新生的人民政权,尽快召开一个公审大会,杀一儆百,判处持斧杀人的地主婆梅香死刑,就地执行。这样的结果为季为民始料不及,他脑子嗡嗡响,身上阵阵发冷。顾思义问他还有什么意见,他支支吾吾,说他没有什么异议,梅香对抗土改有罪,应当予以坚决打击,只不过,只不过……是不是与有关政策不符?梅香似乎还,还,还罪不足死吧?顾思义弓起指头砰砰砰猛叩桌子,同志,你该醒悟了!我们的同志已经因为你的优柔寡断和立场摇摆付出血的代价了,你还为地主分子开脱!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对阶级敌人能施仁政吗?你的思想很危险呢,差不多跟地主婆穿一条裤子,成了她的代言人了呢你!意见你可以保留,但组织上的决定你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
季为民噤若寒蝉,不敢再说什么了。
回到大洑镇,季为民就去卢氏祠堂看关押在笼子里的梅香。
那个笼子是用杂木做的,刷了一层桐油,很有些年头了。笼子小得只能关进去一个人,栅栏内侧都嵌有尖锐的铁刺,使得被囚者只能站着或坐着,靠都没地方靠一下。季为民刚走近笼子,梅香就从栅栏间露出半张脸,冲他莞尔一笑。
季为民的心莫名地悸动了一下。他没料到,梅香还笑得出来,且笑得这样纯净,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他有一些话想说,却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还是不说吧,他转身欲走,梅香却说话了:“季队长,我晓得我错了。”
“噢?”季为民转过身来。
“不管如何,我不该拿斧头砍憨坨,乡里乡亲的,我做的太过火了。再说,他也是奉命行事。我当时脑壳气糊涂了。你们给他请郎中没有?”
季为民含糊地嗯了一声。
“最好送到莲城看西医去,药钱由我来出。他要是心里饶不了我,干脆也砍我一斧头吧,我保证眼睛都不眨一下。”梅香显得很诚恳,又说,“听说,你们不光挑了我的谷,还把我的床都搬了?这也太过了吧,以后我睡哪里啊?我的田契没拿到吧?我可以交出来,不过还是要抵点钱我才答应的。”
季为民错愕了,这女人真是一根筋!
这时林呈祥送饭来了,见了季为民,咧嘴笑笑。季为民绷起脸不理他,若不是因为他,事情也许不会弄成这样。栅栏间隙窄小,饭钵子塞不进去,林呈祥就用小碗装了往里面递,等梅香吃完一碗了,再递一碗进去。
季为民离开笼子,在戏台下转圈,狠狠地抽着烟。他不想让梅香死在自己手里,她毕竟是覃玉成的前妻,虽然她得替自己的下场负责,但他的良心也不得安宁的。把这样一个水灵灵活生生的漂亮堂客变成一具尸体,太骇人了。他脑袋都想疼了,总算回想起,顾思义虽然作了决定,要尽快举行公审大会,却还没有定下具体日期。尽快是个弹性很大的概念,哪天执行都可说是尽了快了。这使他有了回旋余地,主意马上就有了:用以防万一的名义,明天就将梅香押送莲城,交给市里的看守所看管,这样一来,也许顾思义会产生一些顾虑,也许会让审判进入正常的司法程序,这样梅香就有可能留下一条命。而且,若再从莲城押梅香回来公审,与他的干系就少一些。即使改变不了最终的结局,也算是他做了一点努力,他的良心也过得去。这么想着,他心里就轻松了许多。
林呈祥过来,恭敬地问:“季队长,梅香还得关多久?”
季为民瞥瞥他手中的篮子说:“对剥削你的地主婆还如此忠心耿耿啊?”
“地主婆也得吃饭是不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如今家也抄了,她也没想头了,想必会跟我成亲了。季队长,看在玉成的面子上,您就高抬贵手,早点放梅香出来吧。”林呈祥说。
这男人,还在梦想着与梅香结婚呢。季为民想想说:“梅香一动手,事情已发生了质的变化,放不放她,我决定不了啦。”
林呈祥眼皮跳了一下:“什么意思?”
季为民说:“你往天上吞痰,那痰会落到哪里去?自己脸上嘛!当初我跟你怎说的?我要你跟她做工作,要她主动配合,争取宽大处理。结果呢,竟持刀杀人,暴力对抗政府,由一个普通地主婆演变成了一个反革命分子。我若是还帮她说话,那我岂不也成了阶级异已分子了?”
“季队长季队长,她不是想反革命,她是脾气躁一时性起才伤了人。我晓得她这个人,家产看得特重,乡下人起早摸黑图的什么,不就是买田置地发家致富么?你要没收她财产,就是割她的心头肉呢!”林呈祥眼巴巴地看着季为民。
“哼,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是那是。”林呈祥鸡啄米一样点头。
“难道,她就没听说过血债要用血来还这句话?”
“季队长你莫骇我,难道……?”林呈祥嘴巴张开合不拢了。
“明天会将她押到莲城去,上面会处置她,你把她最好的衣服鞋袜带来吧。”季为民挥了挥手。
林呈祥脸一黑,转身就往祠堂外跑,两只脚板巴达巴达响。
季为民望着林呈祥摇摆的背影,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不晓得此时林呈祥的脑子里正回荡着鹞鹰金属般的啼鸣,也不晓得他奔出了镇子,一路走一路放肆地打着唿哨。
晚饭后,季为民召集工作队员开了会,传达了上级的决定,又为翌日押送梅香去莲城作了安排。但是,他心里还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很不踏实。于是他买了些花生米和廉价米酒,把副队长叫到临时借住的房间里,关上门,以庆祝土改工作初战告捷的名义喝了起来。几盅米酒下肚,脑子晕晕乎乎,就不用想那么多了,就能睡个好觉了。
但是,季为民的好觉在天刚蒙蒙亮时被几声尖锐的枪响打破了。他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摸起手枪,下意识地往卢氏祠堂跑。正如他猜测的一样,梅香被人劫走了,笼子的锁被砸开,两个守卫的民兵一个被绑在笼子上,另一个挣脱绳索去追,大腿上挨了一枪,倒在门槛上,血流如注。季为民问是谁干的,受伤的守卫只来得及看季为民一眼,就闭上了眼睛。活着的守卫说来的人都一身黑衣,戴着傩面具,手脚利索,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撂倒了,从衣着来看,像是黑虎山二道疤那帮土匪。
季为民立即让通讯员向莲城告急,要求军分区派部队增援,自己则带领武装民兵跟踪追击。当他举着枪策马飞奔时,疾风嗖嗖地梳直了他的西式头发,莫名的兴奋令他噢噢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