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上一级台阶,他都在颤抖。他气嘣吁吁地上到楼梯中部时,闻到了覃琴身上的炒米味,接着又闻到自己的汗味了。覃琴在背上叫了起来:“寄爹,你出汗了,你累了,放我下来,我自己走。”覃玉成心中一喜,当年,覃琴就说过这句话呢!他搂紧了她:“不,你走不动了,听话,琴儿乖。”忽然,一滴液体落在了颈子里,他恍惚而疑惑,覃琴的这滴泪,是现在的还是回忆里的呢?他竭力将她往上抛抛,腾出一只手摸了摸颈子,是湿的。覃琴在哭泣。她哽咽着:“寄爹,你不像寄爹。”他忙问:“那像什么?”覃琴说:“像亲爹。”他鼻子立时酸了,这都是当年的对话呵,他可记得清清白白的!
他支撑住身体,喘着粗气,小心翼翼地问:“琴儿,你,你记起来了?”覃琴点着头:“嗯,我记起一点点来了。”惊喜洪水般卷过覃玉成的心头,他大叫一声:“太好了!”不料脚下一软,就倒下了。两个人顺着楼梯往下翻滚。一阵天旋地转之后,覃玉成清醒了,在滚到楼底之前,一脚抵在栏干上,用身体挡住了覃琴。可是他清楚地看到,覃琴的头同时碰撞在了栏干上。覃玉成吓坏了,大喊:“思红快来,你妈撞了脑壳了!”覃思红闻声冲上了楼梯。他抱住覃琴的上身,覃思红抱起她的双脚,两人趔趔趄趄地将她抬进房间,小心地放到床上。
覃琴左耳后脑壳上鼓起了一个包,覃玉成摸了摸它,唤着:“琴儿,你醒醒!”覃琴双眼紧闭,好像昏迷了过去。覃玉成转身跺脚,后悔不该背她上楼,急得要掉下泪来。忽然,一只手在后面扯了扯他的衣角,回头一看,覃琴醒了,大睁着双眼,直直地看着他说:“寄爹,我记起你来了!”覃玉成欣喜若狂:“真的?”覃琴点头道:“我记得你那天夜里还帮我洗脚了呢。”这时小雅也闻讯上楼来了,覃玉成连忙指着她问覃琴:“她是哪个?”覃琴口齿清晰地说:“我寄娘。”覃玉成又指着覃思红:“她你还认得么?”覃琴眼光在覃思红脸上扫了几个来回,认真地想了想说:“她一定是思红,我女儿。”小雅顿时悲喜交加,扑过去搂住覃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覃思红呢,迫不及待地跑到楼下给亲外公亲外婆打电话去了。
梅香和林呈祥是傍晚时赶到南门坊的。此时覃琴坐在窗前翻看自己的日记。他们到了覃琴门前,忽然不敢进门了。毕竟,那么多年没有见了,而且女儿得病之前就不想见母亲了的,至于父亲,更是形同路人,从来就没有相认过。她能记得起他们吗?记得起他们,又会接纳他们,认这对给她带来痛苦和磨难的父母吗?覃玉成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交待他们什么都不要说,看覃琴如何反应,然后就将他们推进了门。
他们胆怯地站在自己的女儿面前,不敢吭声。覃琴埋头于她的日记,对他们的到来似乎茫然无知。覃玉成只好叫一声:“琴儿,你看谁来了。”
覃琴抬起头,慢慢地转过身来,两只眼睛眨了眨,就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覃玉成指指梅香:“记得起她来么?”
覃琴点头,嘶哑着声音说:“是我娘。”
覃玉成又指指林呈祥:“这个人你晓得么?”
覃琴又点头:“我爹。”
梅香的反应与小雅如出一辙,搂住覃琴号啕大哭,林呈祥则往地上一蹲,抱着头,唔唔唔地不知是笑还是哭,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
晚上覃玉成把两家人带到酒店吃了一顿团圆饭。席间又出了一件奇异的事:覃玉成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连酒杯都端不住。小雅说:“老倌子你抖什么嘛,琴儿也好了,你该高兴,还有什么好怕的嘛。”覃玉成说:“我不是怕,我就是高兴才抖呢,也不是我要抖,是我的手它自己要抖。”说着他的手抖着抖着就环抱在胸前了。“吃饭就吃饭,抖什么嘛。”小雅嘀咕着将他的手拉下来。可她一松他的手又抖起来了,并且抱住了一把想象中的月琴,左右手分别做出持琴按弦与弹拨的动作。覃思红拍手嬉笑:“嘻嘻,外公在做无实物练习呢!”覃玉成想将手放下,可它不听指挥,它在虚空中弹起了某支曲子,他甚至听到了如玉珠乱跳的琴声!小雅说:“玉成你搞什么名堂嘛!”他说:“我的手控制不住了,像装了弹簧,它们想弹月琴了,南门坊遇到这么大的喜事,它想给自己伴喜了呢!”小雅道:“那还不好说,思红也回来了,明天我们几个唱它一场就是。”他的手顿时安静下来了,好像它们听懂了小雅的话。
夜里上床睡觉的时候,他的手又控制不住了,它们又抱在胸前弹奏着一把不存在的月琴。小雅板起脸:“老倌子你哪么回事,讲了明天唱嘛你就等不得了?”说着就拿下一把月琴塞进他手里。他的手落到了实处,弹得更欢了。可是他并不高兴,他的脸扭曲得厉害,因为弹出来的月琴声走了调。他的左手食指是僵直的,哪能不跑调呢?他懊恼地丢下月琴,哭丧着脸:“老妈子,我只想弹一回月琴,只弹一回都行,我想过过月琴瘾。”小雅想想说:“那这样吧,你出右手我出左手,你弹我按弦,我们合弹一把琴。”覃玉成怀疑地道:“行么?”小雅说:“曲子节奏我们都熟悉的,就看配合得好不好了,试试看嘛。”说着,她将一边屁股坐在他左腿上,让他抱紧自己的同时也抱紧了那把月琴。这样一来,两个人就差不多变成一个人了。她拿左手持住琴颈,叫他开弹。琴声响了,并不好听,也不流畅,因为两人不太协调,但是比想象的要好。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练习着,慢慢地,居然就心手一致,弹奏得像模像样了,晶莹闪亮的玉珠子从琴弦上次第弹出,精灵般跳跃在宁静的夜里……
翌日,当他们在自己的茶馆里以这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姿态奏响同一把月琴时,所有的茶客都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他们弹唱着熟谙的《双下山》,一生中的无数片断一一浮现在眼前。他们陶醉在这天作之合的演唱之中,好了好了真好了,蓄起头发妙,好戴新郎帽。小幼尼——哎!少和尚——哎!你和我下山去,同偕又到老!覃玉成将牛角拨子用力划过四根琴弦,琴音铮亮,戛然而止。茶客们纷纷站起鼓掌,掌声像洪水一样把他们抬了起来。覃玉成望着那些笑容闪烁的熟悉面孔,兴奋得竟然忘了把怀中的小雅推开。覃玉成看见师兄季为民也夹在茶客中,于是,他欣喜地笑了。他怎能不笑呢,不管如何,这世上还有许多有意思的东西啊!这时,一道眩目的白光一闪——覃玉成忽然感到,许多的日子,许多的恩怨,都在这一闪之中过去了。
覃玉成不晓得这白光一闪是有人给他和小雅拍了照,不晓得这张题为《双抱月》的照片将会刊载在一本叫作《民间曲艺》的杂志上,也不晓得若干年后它会出现在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申报材料里,更不晓得它将被一个作家看到,成为写作一部长篇小说的契机。他只晓得此时此刻,他很快乐,他的亲人和朋友也很快乐,这就够了。
注释:
⑴哪么:方言,怎么的意思。
⑵茅什:即厕所。
⑶白话:指闲聊,亦指民间故事。
⑷小伢:指小孩子,亦泛指年轻人,如男伢、女伢等。
⑸堂客:妻子,也泛指已婚妇女。
⑹毛毛:指婴儿。
⑺扯皮绊:闹纠纷。
⑻乖致:乖巧精致的意思。
⑼巴皮巴肉:巴,粘、贴之意,巴皮巴肉即亲密粘乎的意思。
⑽茶枯饼:油茶果榨油后的饼状残渣,可用来洗衣。
⑾栗弓:俚语,指弓起指头敲打脑壳。
⑿老倌子:老头的俗称。
⒀巴巴:指粪便。
⒁蛊:流传于湘鄂川一带的巫术。
⒂清白:清醒明白的意思。
⒃老妈子:老太婆的俗称。
⒄咂咂:指乳房。
⒅过了:即过世。
⒆裹筋:方言,纠缠不清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