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人上门来了,一个扎头帕的大嫂。梅香赶紧起身笑脸相迎。大嫂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她半天,才开始选伞。梅香拿了五把伞摆在她面前。大嫂将每把伞都打开仔细查看一遍,最后选定了一把。可当她掏出包钱的手帕时,失声叫道,哎呀我还要买针线呢,钱怕是不够了。说罢包起钱往口袋里一塞,转身走了。买针线要几个钱?明明是耍弄她嘛!梅香顿时就窝了一肚子气。
气还没消,又来了两个勾肩搭背的后生,一进门就对着梅香挤眉弄眼。梅香心里早有了提防,脸上仍客气地笑着,二位买伞么?一青皮后生说,不买伞,买人可以么?梅香不羞不恼,可以呵,只要你买得起。后生说,那好,你开价!梅香摸出一把剪刀往柜台上轻轻一拍,只怕你出不起这个价!小娘子虽然不是皇亲国戚,却也是尊贵无双,必得要剜心一颗,方可予人!后生立即收敛了气焰,啧啧咋舌道,新娘子好生厉害!你敢卖我们也不敢买了,佩服佩服!遂乖乖离去。
梅香占了上风,斥退了狎昵之辈,但头一回站柜台,竟没卖出一把伞,心里终是不痛快。傍晚时分,她闷闷地上了铺板,关了店门。她要帮覃陈氏做饭,婆婆要她歇着。她没脸面歇,于是收罗了爹妈换下的脏衣服,又拿了一支棒槌和一块茶枯饼⑽,往河边而去。刚出堂屋门,林呈祥窜过来,将他的一件脏衣服也塞进了她的桶里。她不想替他洗,她烦他,烦他的那些话,还有他眼里那些说不出的东西。但她没法拒绝,他是家里请的伞匠师傅,帮他洗一洗衣服也是应该的。
梅香来到码头时,水面上漂着暗红色的霞彩,十来个姑娘嫂子蹲在青石上,洗衣淘米,说说笑笑,煞是热闹。梅香挑了个僻静的地方蹲下来,她先摸了摸河水,凉凉的软软的滑滑的,像丝绸,又像婴儿的皮肤。她浸湿脏衣服,将茶枯饼捣成碎末擦上去,抓起棒槌默默地捶打。她不往河下游看,因为下游就是莲城,就是她新婚的丈夫抛她而去的地方。想到这一点她眼睛就有点辣。她发现手里抓的正是林呈祥的衣衫,于是,扬起棒槌狠狠地捶下去,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解气。
衣服快洗完,梅香听到一阵窍笑,闻到了一缕桂花的清香。她没在意。当笑声再次响起,沿着水面飞旋开时,她一回头,才发现林呈祥挑着一担水桶站在身后,饶有趣味地觑着她。他想干什么?梅香有点恼,却又不好说什么。这时一条划子要靠岸了,船头上站着一个剃光头的大汉。林呈祥朝那人瞟一眼,脸色就变了,低声对梅香说:“快回去告诉你爹,说二道疤来了!”梅香看了一眼大汉,那人的左脸上果然有两道发亮的疤痕。梅香迟疑着。林呈祥跺了一下脚,说:“你快去呀!”梅香心里不满,你凭什么对雇主家的媳妇指手画脚?但林呈祥的神态不容她拒绝,只好赶紧提起水桶回家去。
她颠着碎步,走得很快,很奇怪的,一路有馥郁的桂花味相随。进门槛时她踉跄了一下,一团金黄色的桂花从她脑后坠落下来。梅香这才明白了河边姑嫂们窍笑的原因:有人把一支桂花偷偷插在她的巴巴髻上了。
梅香把林呈祥的话带给了覃有道,覃有道的脸色就变得凝重了。覃陈氏立即给梅香盛了饭菜,吩咐她在自己房里吃,不要露面。这个二道疤的到来让全家人都不安了。梅香刚吃下几口饭,就听到外面来了个粗喉大嗓,于是她像新婚之夜的覃玉成一样,将好奇的眼睛凑在板壁缝里,窥探堂屋里的情景。
二道疤跨进门槛时覃陈氏刚好点亮了油灯,灯光映照之下,他脸上疤痕历历,眼神炯炯,透着一股狞厉之气。人倒也还有礼数,拱手作揖,寒喧一番之后,就随意地在板凳上坐了下来。覃陈氏摆上了碗筷,拿来了酒盅与温好了酒的锡壶,不声不响地替二人斟上酒。二道疤滋滋有声地抿了一口酒,问道,覃老板,生意不错吧?覃有道低声道,小本生意,只能糊口呢!二道疤四下瞟了一圈,看到了窗棂上贴着的喜字,抹抹嘴角笑道,不对呵,若是只能糊口,你哪有钱来收媳妇呢?覃有道尴尬一笑,嘿嘿,日子再难,手头再紧,媳妇也还是要收的嘛。起早摸黑省吃俭用图的什么?不就是养家添口延续香火?二道疤用筷子点着覃有道说,覃老板就不要在我面前哭穷了,我又不是来找你借钱的。你也算穷的话,这大洑镇得有一半人要讨米去了。
覃有道咧了咧嘴,不分辨了,微皱眉头喝了一口酒。虽然二道疤说不是来借钱的,但梅香感到他的出现与钱有关。果然,两盅酒下肚,二道疤就说,覃老板,你晓得我是为什么来的吧?覃有道说,我脑壳笨,请先生直说。二道疤点头道,好吧,明人不做暗事,我在莲城看上了一把德国撸子,但卖家要八十块光洋。所以想找你讨钱——是讨钱,不是借钱。我想覃老板明白我的意思吧?覃有道舔舔嘴唇问,德国撸子是什么东西?二道疤说,杀人报仇的东西,我急等它用。覃有道轻轻地说了句什么,梅香没有听清。但她知道爹遇到了为难的事,这事压得他的背在阴影里深深地驼了下去。二道疤不言语了,看上去有些生气,一盅一盅地往嘴里倒酒,眼里的两个光点亮得刺人。覃有道枯着脸,给二道疤夹了一筷子菜,低声解释着。梅香想听清楚,便将耳朵贴在板壁上。
这时,后门被人笃笃笃的敲响了。梅香打开后门一看,林呈祥站在门外黑暗处,便问:“有事吗?”
林呈祥说:“当然有事,你最好到邻居家耍一会,等二道疤走了再回来。”
梅香问:“为什么?”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怕他对你不利,还是避一避好。”
“我又不怕他,避他作啥?”
“等到你怕他,再避就来不及了。你不晓得他是什么人?”
梅香晓得他是什么人。沿莲水而居的人大都听说过有关二道疤的传说。若干年前,二道疤带着他相好的女子私奔,坐了船顺莲水而下,准备到汉口去。那天他们来到大洑镇泊下过夜,谁知他一觉醒来,却发觉一把匕首抵着他的胸口。他随身携带的钱财被抢,他的相好也被抓到了另一条船上。他奋力抵抗,却寡不敌众,被人逼在船舱里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那条船飘然而去。他失去了相好的女子,脸上还留下了两道耻辱的刀疤。他从此便当了一名放排的排古佬,一边以放排为生,一边四处找寻被掳去的女人。他在莲水河上漂来漂去有多少年了,都唤他二道疤,他的真姓名倒被人忘记了。他面相冷硬,性子暴躁,几句话不合就举拳头,都不敢惹他。或许多少有点报复心理吧,据说莲水流域两城十八镇有名气的婊子都被他睡过了。别看他四十大几了,只要见到稍有姿色的女子,他就会认为她是他失去的相好,就会尾随而至,就要想方设法接近她,得到她。所以他除了二道疤的绰号外,还有个浑名叫花癫子。
“难道他是冲我来的?”梅香问。
“那倒不是,他是冲后院那五桶桐油来的。”
林呈祥告诉梅香,一年前二道疤与人在码头上赌骰子,赢了五桶桐油,他没法带走,便找到一方晴,要寄存在此处。覃有道只想与人方便,根本没想到这是个套,便慨然收下了。谁知二道疤差人抬来桐油后,拍拍手说,覃老板你做伞要用桐油的,尽管用好了,这五桶油嘛算我赊给你的,二十块光洋一桶,几时付钱以后再说,既然你给了我方便,我也应该给你方便是不是?也不待覃有道应承,二道疤就撩起两腿,扬长而去。覃有道不敢惹他,只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现在生意清淡,一年也卖不了多少伞,自然也不用做那么多伞,五桶桐油一桶都没用完,二道疤却上门讨钱来了。
“这不是欺负人吗?真是岂有此理!”梅香不禁叫了起来。
“你小声点,还是先避一避吧,你一露面就麻烦了。”
“凭什么我要避?这是我自己家!”
梅香鼻子一哼,横了林呈祥一眼,关上了后门。她肚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我避不避关你林呈祥什么事?你一个雇工,还要让我听你的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