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朱子语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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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7章

诗大序只有「六义」之说是,而程先生不知如何,又却说从别处去。如小序亦间有说得好处,只是杜撰处多。不知先儒何故不虚心子细看这道理,便只恁说却。后人又只依他那个说出,亦不看诗是有此意无。若说不去处,又须穿凿说将去。又,诗人当时多有唱和之词,如是者有十数篇,序中都说从别处去。且如蟋蟀一篇,本其风俗勤俭,其民终岁勤劳,不得少休,及岁之暮,方且相与燕乐;而又遽相戒曰:「日月其除,无已太康。」盖谓今虽不可以不为乐,然不已过于乐乎!其忧深思远固如此。至山有枢一诗,特以和答其意而解其忧尔,故说山则有枢矣,隰则有榆矣。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一旦宛然以死,则他人藉之以为乐尔,所以解劝他及时而乐也。而序蟋蟀者则曰:「刺晋僖公俭不中礼。」盖风俗之变,必由上以及下。今谓君之俭反过于礼,而民之俗犹知用礼,则必无是理也。至山有枢则以为「刺晋昭公」,又大不然矣!若鱼藻,则天子燕诸侯,而诸侯美天子之诗也。采菽,则天子所以答鱼藻矣。至鹿鸣,则燕享宾客也,序颇得其意。四牡,则劳使臣也,而诗序下文则妄矣!皇皇者华,则遣使臣之诗也;棠棣,则燕兄弟之诗也,序固得其意。伐木,则燕朋友故旧之诗也。人君以鹿鸣而下五诗燕其臣,故臣受君之赐者,则歌天保之诗以答其上。天保之序虽略得此意,而古注言鹿鸣至伐木「皆君所以下其臣,臣亦归美于上,崇君之尊,而福禄之,以答其歌」,却说得尤分明。又如行苇,自是祭毕而燕父兄耆老之诗。首章言开燕设席之初,而殷懃笃厚之意,已见于言语之外;二章言侍御献酬饮食歌乐之盛;三章言既燕而射以为欢乐;末章祝颂其既饮此酒,皆得享夫长寿。今序者不知本旨,见有「勿践履」之说,则便谓「仁及草木」;见「戚戚兄弟」,便谓「亲睦九族」;见「黄耇台背」,便谓「养老」;见「以祈黄耇」,便谓「乞言」;见「介尔景福」,便谓「成其福禄」:细细碎碎,殊无伦理,其失为尤甚!既醉,则父兄所以答行苇之诗也;凫鹥,则祭之明日绎而宾尸之诗也。古者宗庙之祭皆有尸,既祭之明日,则暖其祭食,以燕为尸之人,故有此诗。假乐则公尸之所以答凫鹥也。今序篇皆失之。又曰:「诗,即所谓乐章。虽有唱和之意,祇是乐工代歌,亦非是君臣自歌也。」

诗、书序,当开在后面。以下小序。

敬之问诗、书序。曰:「古本自是别作一处。如易大传、班固序传并在后。京师旧本扬子注,其序亦总在后。」

王德修曰:「六经惟诗最分明。」曰:「诗本易明,只被前面序作梗。序出于汉儒,反乱诗本意。且只将四字成句底诗读,却自分晓。见作诗集传,待取诗令编排放前面,驱逐过后面,自作一处。」

诗序作,而观诗者不知诗意!

诗序,东汉儒林传分明说道是卫宏作。后来经意不明,都是被他坏了。某又看得亦不是卫宏一手作,多是两三手合成一序,愈说愈疏。」浩云:「苏子由却不取小序。」曰:「他虽不取下面言语,留了上一句,便是病根。伯恭专信序,又不免牵合。伯恭凡百长厚,不肯非毁前辈,要出脱回护。不知道只为得个解经人,却不曾为得圣人本意。是便道是,不是便道不是,方得。」

诗小序全不可信。如何定知是美刺那人?诗人亦有意思偶然而作者。又,其序与诗全不相合。诗词理甚顺,平易易看,不如序所云。且如葛覃一篇,只是见葛而思归宁,序得却如此!毛公全无序解,郑间见之。序是卫宏作。

小序极有难晓处,多是附会。如鱼藻诗见有「王在镐」之言,便以为君子思古之武王。似此类甚多。

因论诗,历言小序大无义理,皆是后人杜撰,先后增益凑合而作。多就诗中采摭言语,更不能发明诗之大旨。纔见有「汉之广矣」之句,便以为德广所及;才见有「命彼后车」之言,便以为不能饮食教载。行苇之序,但见「牛羊勿践」,便谓「仁及草木」;但见「戚戚兄弟」,便为「亲睦九族」;见「黄耇台背」,便谓「养老」;见「以祈黄耇」,便谓「乞言」;见「介尔景福」,便谓「成其福禄」:随文生义,无复理论。卷耳之序以「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为后妃之志事,固不伦矣!况诗中所谓「嗟我怀人」,其言亲昵太甚,宁后妃所得施于使臣者哉!桃夭之诗谓「婚姻以时,国无鳏民」为「后妃之所致」,而不知其为文王刑家及国,其化固如此,岂专后妃所能致耶?其它变风诸诗,未必是刺者皆以为刺;未必是言此人,必傅会以为此人。桑中之诗放荡留连,止是淫者相戏之辞;岂有刺人之恶,而反自陷于流荡之中!子衿词意轻儇,亦岂刺学校之辞!有女同车等,皆以为刺忽而作。郑忽不娶齐女,其初亦是好底意思,但见后来失国,便将许多诗尽为刺忽而作。考之于忽,所谓淫昏暴虐之类,皆无其实。至遂目为「狡童」,岂诗人爱君之意?况其所以失国,正坐柔懦阔疏,亦何狡之有!幽厉之刺,亦有不然。甫田诸篇,凡诗中无诋讥之意者,皆以为伤今思古而作。其它谬误,不可胜说。后世但见诗序巍然冠于篇首,不敢复议其非,至有解说不通,多为饰辞以曲护之者,其误后学多矣!大序却好,或者谓补凑而成,亦有此理。书小序亦未是。只如尧典舜典便不能通贯一篇之意。尧典不独为逊舜一事。舜典到「历试诸艰」之外,便不该通了,其它书序亦然。至如书大序亦疑不是孔安国文字。大抵西汉文章浑厚近古,虽董仲舒刘向之徒,言语自别。读书大序,便觉软慢无气,未必不是后人所作也。

诗序实不足信。向见郑渔仲有诗辨妄,力诋诗序,其间言语太甚,以为皆是村野妄人所作。始亦疑之,后来子细看一两篇,因质之史记国语,然后知诗序之果不足信。因是看行苇宾之初筵抑数篇,序与诗全不相似。以此看其它诗序,其不足信者煞多。以此知人不可乱说话,便都被人看破了。诗人假物兴辞,大率将上句引下句。如「行苇勿践履」,「戚戚兄弟,莫远具尔」,行苇是比兄弟,「勿」字乃兴「莫」字。此诗自是饮酒会宾之意,序者却牵合作周家忠厚之诗,遂以行苇为「仁及草木」。如云「酌以大斗,以祈黄耇」,亦是欢合之时祝寿之意,序者遂以为「养老乞言」,岂知「祈」字本只是祝颂其高寿,无乞言意也。抑诗中间煞有好语,亦非刺厉王。如「于乎小子」!岂是以此指其君!兼厉王是暴虐大恶之主,诗人不应不述其事实,只说谨言节语。况厉王无道,谤讪者必不容,武公如何恁地指斥曰「小子」?国语以为武公自警之诗,却是可信。大率古人作诗,与今人作诗一般,其间亦自有感物道情,吟咏情性,几时尽是讥刺他人?只缘序者立例,篇篇要作美刺说,将诗人意思尽穿凿坏了!且如今人见人纔做事,便作一诗歌美之,或讥刺之,是甚么道理?如此,亦似里巷无知之人,胡乱称颂谀说,把持放鵰,何以见先王之泽?何以为情性之正?诗中数处皆应答之诗,如天保乃与鹿鸣为唱答,行苇与既醉为唱答,蟋蟀与山有枢为唱答。唐自是晋未改号时国名,自序者以为刺僖公,便牵合谓此晋也,而谓之唐,乃有尧之遗风。本意岂因此而谓之唐?是皆凿说。但唐风自是尚有勤俭之意,作诗者是一个不敢放怀底人,说「今我不乐,日月其除」,便又说「无已太康,职思其居」。到山有枢是答者,便谓「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宛其死矣,他人是愉」!「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这是答他不能享些快活,徒恁地苦涩。诗序亦有一二有凭据,如清人硕人载驰诸诗是也。昊天有成命中说「成王不敢康」,成王只是成王,何须牵合作成王业之王?自序者恁地附会,便谓周公作此以告成功。他既作周公告成功,便将「成王」字穿凿说了,又几曾是郊祀天地!被序者如此说,后来遂生一场事端,有南北郊之事。此诗自说「昊天有成命」,又不曾说着地,如何说道祭天地之诗?设使合祭,亦须几句说及后土。如汉诸郊祀诗,祭某神便说某事。若用以祭地,不应只说天,不说地。东莱诗记却编得子细,只是大本已失了,更说甚么?向尝与之论此,如清人载驰一二诗可信。渠却云:「安得许多文字证据?」某云:「无证而可疑者,只当阙之,不可据序作证。」渠又云:「只此序便是证。」某因云:「今人不以诗说诗,却以序解诗,是以委曲牵合,必欲如序者之意,宁失诗人之本意不恤也。此是序者大害处!」

诗序多是后人妄意推想诗人之美刺,非古人之所作也。古人之诗虽存,而意不可得。序诗者妄诞其说,但疑见其人如此,便以为是诗之美刺者,必若人也。如庄姜之诗,却以为刺卫顷公。今观史记所述,顷公竟无一事可纪,但言某公卒,子某公立而已,都无其事。顷公固亦是卫一不美之君。序诗者但见其诗有不美之迹,便指为刺顷公之诗。此类甚多,皆是妄生美刺,初无其实。至有不能考者,则但言「刺诗也」,「思贤妃也」。然此是泛泛而言。如汉广之序言「德广所及」,此语最乱道!诗人言「汉之广矣」,其言已分晓。至如下面小序却说得是谓「文王之化被于南国,美化行乎江汉之域,无思犯礼,求而不可得也」,此数语却好。又云:「看来诗序当时只是个山东学究等人做,不是个老师宿儒之言,故所言都无一事是当。如行苇之序虽皆是诗人之言,但却不得诗人之意。不知而今做义人到这处将如何做,于理决不顺。某谓此诗本是四章,章八句;他不知,作八章、章四句读了。如『敦彼行苇,牛羊勿践履。方苞方体,惟叶泥泥。戚戚兄弟,莫远具尔,或肆之筵,或授之几』。此诗本是兴诗,即是兴起下四句言。以『行苇』兴兄弟,『勿践履』是莫远意也。」又云:「郑、卫诗多是淫奔之诗。郑诗如将仲子以下,皆鄙俚之言,只是一时男女淫奔相诱之语。如桑中之诗云:『众散民流,而不可止。』故乐记云:『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其众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也。』郑诗自缁衣之外,亦皆鄙俚,如『采萧』『采艾』『青衿』之类是也。故夫子『放郑声』。如抑之诗,非诗人作以刺君,乃武公为之以自警。又有称『小子』之言,此必非臣下告君之语,乃自谓之言,无疑也。」

问:「诗传尽撤去小序,何也?」曰:「小序如硕人定之方中等,见于左传者,自可无疑。若其它刺诗无所据,多是世儒将他谥号不美者,挨就立名尔。今只考一篇见是如此,故其它皆不敢信。且如苏公刺暴公,固是姓暴者多;万一不见得是暴公则『惟暴之云』者,只作一个狂暴底人说,亦可。又如将仲子,如何便见得是祭仲?某由此见得小序大故是后世陋儒所作。但既是千百年已往之诗,今只见得大意便了,又何必要指实得其人姓名?于看诗有何益也!」

问:「诗传多不解诗序,何也?」曰:「某自二十岁时读诗,便觉小序无意义。及去了小序,只玩味诗词,却又觉得道理贯彻。当初亦尝质问诸乡先生,皆云,序不可废,而某之疑终不能释。后到三十岁,断然知小序之出于汉儒所作,其为缪戾,有不可胜言。东莱不合只因序讲解,便有许多牵强处。某尝与言之,终不肯信。读诗记中虽多说序,然亦有说不行处,亦废之。某因作诗传,遂成诗序辨说一册,其它缪戾,辨之颇详。」辉。

郑渔仲谓诗小序只是后人将史传去拣,并看谥,却附会作小序美刺。

伯恭党得小序不好,使人看着转可恶。

器之问诗协韵之义。曰:「只要音韵相协,好吟哦讽诵,易见道理,亦无甚要紧。今且要将七分工夫理会义理,三二分工夫理会这般去处。若只管留心此处,而于诗之义却见不得,亦何益也!」又曰:「协韵多用吴才老本,或自以意补入。」以下论诗韵。

问:「诗协韵,是当时如此作?是乐歌当如此?」曰:「当时如此作。古人文字多有如此者,如正考父鼎铭之类。」

问:「先生说诗,率皆协韵,得非诗本乐章,播诸声诗,自然协韵,方谐律吕,其音节本如是耶?」曰:「固是如此。然古人文章亦多是协韵。」因举王制及老子协韵处数段。又曰:「周颂多不协韵,疑自有和底篇相协。『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叹』,叹,即和声也。」儒用。

诗之音韵,是自然如此,这个与天通。古人音韵宽,后人分得密后,隔开了。离骚注中发两个例在前:「朕皇考曰伯庸。」「庚寅吾以降。」洪。「又重之以修能。」耐。「纫秋兰以为佩。」后人不晓,却谓只此两韵如此。某有楚辞协韵,作「子厚」名字,刻在漳州。

协韵,恐当以头一韵为准。且如「华」字协音「敷」,如「有女同车」是第一句,则第二句「颜如舜华」,当读作「敷」字,然后与下文「佩玉琼琚」,「洵美且都」,皆协。至如「何彼秾矣,唐棣之华」,是第一韵,则当依本音读,而下文「王姬之车」却当作尺奢反,如此方是。今只从吴才老旧说,不能又创得此例。然楚辞「纷余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能」音「耐」,然后下文「纫秋兰以为佩」协。若「能」字只从本音,则「佩」字遂无音。如此,则又未可以头一韵为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