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永乐大典残卷
4996300000229

第229章

九真陈

陈亮

【宋史】

儒林传陈亮,字同父,婺州永康人。生而目光有芒,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论议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尝考古人用兵成败之迹,著《酌古论》。郡守周葵得之,相与论难,奇之曰:他日国士也!请为上客。及葵为执政朝士,白事,必指令揖亮,因得交一时豪俊,尽其议论,因授以中庸大学,曰读此,可精性命之说。遂受而尽心焉。隆兴初,与金人约和,天下欣然,幸得苏息,独亮持不可。婺州方以解头荐,因上中兴五论,奏入不报,已而修于家,学者多归之,益力学,著书者十年。先是亮尝环视钱塘,喟然叹曰:城可灌尔,盖以地下于西湖也!至是当淳熙五年,孝宗即位,盖十七年矣,亮更名同诣阙上书曰:臣惟中国,天地之正气也,天命所钟也,人心所会也,衣冠礼乐之所萃也,百代帝王之所相承也。挈中国衣冠礼乐而寓之偏方,虽天命人心,犹有所系。然岂以是为可久安而无事也。天地之正气郁遏,而久不得骋,必将有所发泄,而天命人心,固非偏方所可久系也。因家二百年太平之基,三代之所无也。二圣北狩之痛,汉唐之所未有也。方南渡之初,君臣上下,痛心疾首,誓不与之俱生,卒能以奔败之余,而胜百战之敌。及秦桧倡邪议以沮之,忠臣义士,斥死南方,而天下之气惰矣。三十年之余,虽西北流寓,皆抱孙长息于东南,而君父之大雠,一切不复关念,自非海陵送死淮南,亦不知兵戈为何事也。况望其愤故国之耻,而相率以发一矢哉!丙午丁未之变,距今尚以为远,而海陵之祸,盖陛下即位之前一年也,独陛下奋不自顾,志在殄灭,而天下之人安然如无事时,方口议腹非,以陛下为喜功名,而不恤后患。虽陛下亦不能以崇高之势而独胜之,隐忍以至于今,又十有七年矣。昔春秋时,君臣父子相戕杀之祸,举一世皆安之,而孔子独以为三纲既绝,则人道遂为禽兽,皇皇奔走,义不能以一朝安,然卒于无所遇,而发其志于《春秋》之书,犹能以惧乱臣贼子。今举一世而忘君父之大雠,此岂人道所可安乎?使学者知学孔子之道,当道陛下以有为,决不沮陛下以苟安也。南师之不出,于今几年矣,岂无一豪杰之能自奋哉?其势必有时而发泄矣!苟国家不能起而承之,必将有承之者矣。不可恃衣冠礼乐之旧,祖宗积累之深,以为天命人心,可以安坐而久系也。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自三代圣人,皆知其为甚可畏也。春秋之末,齐、晋、秦、楚皆衰,吴越起于小邦,遂伯诸侯黄池之会,孔子所甚痛也,可以明中国之无人矣。

此今世儒者之所未讲也。今金源之植根既久,不可以一举而遂灭,国家之大势未张,不可以一朝而大举,而人情皆便于通和者,劝陛下积财养兵,以待时也。臣以为通和者,所以成工下之苟安,而为妄庸两售之地,宜其为人情之所甚便也。自和好之成十有余年,凡今日之指画方略者,他日将用之以坐筹也。今日之击射雕者,他日将用之以决胜也。府库充满,无非财也,介胄鲜明,无非兵也。使兵端一开,则其迹败矣。何者?人才以用而见其能否,安坐而能者,不足恃也。兵食以用而见其盈虚,安坐而盈者,不足恃也。而朝廷方幸一旦之无事,庸愚龌龊之人,皆得以守格令、行文书,以奉陛下之使令。而陛下亦幸其易制而无他也。徒使度外之士,摈弃而不得聘,日月蹉跎而老将至矣。臣故曰通和者,所以成上下之苟安,而为妄庸两售之地也。东晋百年之间,南北未尝通和也,故其臣东西驰骋,多可用之才。今和好一不通,朝野之论,常如敌兵之在境,惟恐其不得和也。虽陛下亦不得而不和矣。昔者金人草居野处,往来无常,能使人不知所备,而兵无日不可出也。今也城郭宫室,政教号令,一切不异于中国。点兵聚粮,文移往反,动涉岁月,一方有警,三边骚动,此岂能岁出师以扰我乎?然使朝野常如敌兵之在境,乃国家之福,而英雄所用,以争天下之机也。执事者胡为速和以惰其心乎?晋楚之战于也。栾书以为楚自克庸以来,其君无日不讨国人而训之,于民生之不易,祸至之无日,戒惧之不可以忽,在军无日不讨军实而申儆之。于胜之不可保,纣之百克,而卒无后。晋楚之弭兵于宋也,子罕以为兵所以威不轨,而昭文德也。圣人以兴,乱人以废,兴存亡昏明之术皆兵之由也。而求去之,是以诬道蔽诸侯也。夫人心之不可惰,兵威之不可废,故虽成康太平。犹有所谓四征不庭,张皇六师者,此李沆所以深不愿真宗皇帝之与辽和亲也。况南北角立之时,而废兵以惰人心,使之安于忘君父之大雠,而置中国于度外,徒以便妄庸之人,则执事者之失策亦甚矣。陛下何不明大义,而慨然与金绝也,贬损乘与舆,御正殿,痛自克责,誓必复雠以励群臣,以振天下之气,以动中原之心,虽未出兵,而人心不敢惰矣。东西驰聘,而人才出矣,盈虚相补,而兵食见矣。狂妄之辞,不攻而自息,懦庸之夫,不而自退缩矣。当有度外之士起,而惟陛下之所欲用矣。是云合响应之势,而非可安坐所致也。臣请为陛下陈国家立国之本未,而开今日大有为之略,论天下形势之消长,而决今日大有为之机,惟陛下幸听之。唐自肃代以后,上失其柄,藩镇自相雄长,擅其土地人民,用其甲兵财赋,官爵惟其所命,而人才亦各尽心于其所事,卒以成君弱臣强,正统数易之祸。艺祖皇帝一兴,而四方次第平定,藩镇拱手以趋约束,使列郡各得自达于京师。以京官权知三年一易,财归于漕司,而兵各归于郡,朝廷以一纸下郡国,如臂之使指,无有留难自库微职必命于朝廷,而天下之势一矣。故京师常宿重兵以为固,而郡国亦各有禁军,无非天子所以自守其地也。兵皆天子之兵,财皆天子之财,官皆天子之官,民皆天子之民。纪纲总摄,法令明备,郡县不得以一事自专也。士以尺度而取官,以资格而进,不求度外之奇才,不募绝世之隽功。天子早夜忧勤于其上,以义理廉耻,婴士大夫之心,以仁义公恕,厚斯民之生,举天下皆由于规矩准绳之中,而二百年太平之基,从此而立。然契丹遂得以猖狂恣睢,与中国抗衡,严然为南北两朝,而头目手足,浑然无别,微澶渊一战,则中国之势浸微,根本虽厚,而不可立矣。故庆历增币之事,富弼以为朝廷之大耻,而终身不敢自论其劳,盖契丹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供贡,是臣下之礼也。契丹之所以卒胜中国者,其积有渐也。立国之初,其势固必至此。故我祖宗常严庙堂而尊大臣,宽郡县而重守令,于文法之内,未尝折困天下之富商巨室;于格律之外,有以容奖天下之英伟奇杰,皆所以助立国之势,而为不虞之备也。庆历诸臣,亦尝愤中国之势不振矣,而其大要则使群臣争进其说,更法易令而庙堂轻矣。严按察之权,邀功生事,而郡县又轻矣,岂惟于立国之势无所助,又从而削之。虽微章得象,陈执中以排沮其事,亦安得而不自沮哉!独其破去旧例,以不次用人而劝农桑,务宽大为。有合于因革之宜,而其大要已非矣。此所以不能洗契丹平视中国之耻,而卒发神宗皇帝之大愤也。王安石以正法度之说,首合圣意,而其实则欲籍天下之兵,尽归于朝廷,别行教阅以为强也。括郡县之利,尽入于朝廷,别行封椿以为富也。青苗之政,惟恐富民之不困也。均输之法,惟恐商贾之不折也。罪无大小,动辄兴狱,而士大夫缄口畏罪矣。西北两边,至使内臣经画,而豪杰耻于为役矣。徒使神宗皇帝见兵财之数既多,锐然南北征伐,卒垂圣意,而天下之势实未尝振也。彼盖不知朝廷立国之势,正患文为之太密,事权之大分,郡县太轻于下,而委琐不足恃,兵财太关于上,而重迟不易举。祖宗惟用前四者以助其势而安石竭之,不遗余力不知立国之本末者,真不足以谋国也。元佑绍圣,一反一复,而卒为金人侵侮之资,尚何望其振中国以威四裔哉!南渡以来,大抵遵祖宗之旧。虽微有因革增损,不足为轻重有无,如赵鼎诸臣固已不究变通之理,况泰桧尽取而沮毁之,忍耻事雠,饰太平于一隅以为欺,其罪可胜诛哉!陛下愤王业之屈于一隅,励志复雠,不免籍天下之兵以为强,括郡县之利以为富,加惠百姓,而富人无五年之积,不重征税,而大商无巨万之藏,国势日以困竭。臣恐尺籍之兵,府库之财,不足以支一旦之用也。陛下早朝晏罢,冀中兴日月之功,而以绳墨取人,以文法事,圣断栽制中外,而大臣充位,胥吏坐行条令,而百司逃责,人才日以茸。臣恐程文之士,资格之官,不足当度外之用也。艺祖经画天下之大略,太宗已不能尽用。今其遗意,岂无望于陛下也。陛下苟推原其意而行之,可以开社稷数百年之基,而况于复故物乎?不然,维持之具既穷,臣恐祖宗之积累,亦不足恃也。陛下试令臣毕陈于前,则今日大有为之略,必知所处矣。夫吴蜀,天地之偏气,钱塘,又吴之一隅,当唐之衰,钱以闾巷之雄,起王其地,自以不能独立,常朝事中国以为重。及我宋受命,以其家入京师,而自献其土。故钱塘终始五代,被兵最少,而二百年之间,人物日以繁盛,遂甲于东南,及建炎绍兴之间,为六飞所驻之地。当时论者,固已疑其不足以张形势,而事恢复矣。秦桧又从而备百司庶府,以讲礼乐于中,其风俗固已华靡,士大夫又从而治园囿、台榭、以乐其生,于干戈之余,上下晏安,而钱塘为乐国矣。一隙之地,本不足以容万乘而镇压,且五十年山川之气,盖亦发泄而无余矣。故谷、粟、桑、麻、丝、木台之利,岁耗于一岁,禽、兽、鱼、鳖、草、木之生,日微于一日,而上下不以为异也。公卿将相,太抵多江浙闽蜀之人,而人才亦日以几下,场屋之士以十万数,而文墨小异,已足以称雄于其间矣。陛下据钱塘已耗之气,用闽浙日衰之士,而欲鼓东南习安脆弱之众,北向以争中原,臣是以知其难也。荆襄之地,在春秋时,楚用以虎视齐晋,而齐晋不能屈也。及战国之际,独能与秦争帝,其后三百余年,而光武起于南阳,同时共事,往往多南阳故人。又二百余年,遂为三国交据之地,诸葛亮由此起辅先主,荆楚之士,从之如云,而汉氏赖以复存于蜀,周瑜、鲁肃、吕蒙、陆逊、抗邓艾、羊,皆以其地显名。又百余年而晋氏南渡,荆雍常雄于东南,往往倚以为强梁,竟以此代齐,及其气发泄无余。而隋唐以来,遂为偏方,下州五代之际,高氏独常臣事诸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