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弟陟子璠等)高拱(郭朴)张居正(曾孙同敞)
徐阶,字子升,松江华亭人。生甫周岁,堕眢井,出三日而苏。五岁从父道括苍,堕高岭,衣挂于树不死。人咸异之。嘉靖二年进士第三人。授翰林院编修,予归娶。丁父忧,服除,补故官。阶为人短小白皙,善容止。性颖敏,有权略,而阴重不泄。读书为古文辞,从王守仁门人游,有声士大夫间。
帝用张孚敬议,欲去孔子王号,易像为木主,笾豆礼乐皆有所损抑。下儒臣议,阶独持不可。孚敬召阶盛气诘之,阶抗辩不屈。孚敬怒曰:“若叛我。”阶正色曰:“叛生于附。阶未尝附公,何得言叛?”长揖出。斥为延平府推官。连摄郡事。出系囚三百,毁淫祠,创乡社学,捕剧盗百二十人。迁黄州府同知,擢浙江按察佥事,进江西按察副使,俱视学政。
皇太子出阁,召拜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侍讲。丁母忧归。服除,擢国子祭酒,迁礼部右侍郎,寻改吏部。故事,吏部率鐍门,所接见庶官不数语。阶折节下之。
见必深坐,咨边腹要害,吏治民瘼。皆自喜得阶意,愿为用。尚书熊浃、唐龙、周用皆重阶。阶数署部事,所引用宋景、张岳、王道、欧阳德、范皆长者。用卒,闻渊代,自处前辈,取立断。阶意不乐,求出避之。命兼翰林院学士,教习庶吉士。寻掌院事,进礼部尚书。
帝察阶勤,又所撰青词独称旨,召直无逸殿。与大学士张治、李本俱赐飞鱼服及上方珍馔、上尊无虚日。廷推吏部尚书,不听,不欲阶去左右也。阶遂请立皇太子,不报。复连请之,皆不报。后当冠婚,复请先裕王,后景王,帝不怿。
寻以推恩加太子太保。
俺答犯京,阶请释周尚文及戴纶、欧阳安等自效,报可。已,请帝还大内,召群臣计兵事,从之。中官陷寇归,以俺答求贡书进。帝以示严嵩及阶,召对便殿。嵩曰:“饥贼耳,不足患。”阶曰:“傅城而军,杀人若刈菅,何谓饥贼?”
帝然之,问求贡书安在。嵩出诸袖曰:“礼部事也。”帝复问阶。阶曰:“寇深矣,不许恐激之怒,许则彼厚要我。请遣译者绐缓之,我得益为备。援兵集,寇且走。”帝称善者再。嵩、阶因请帝出视朝。寇寻饱去,乃下阶疏,弗许贡。
嵩怙宠弄权,猜害同列。既仇夏言置之死,而言尝荐阶,嵩以是忌之。初,孝烈皇后崩,帝欲祔之庙,念压于先孝洁皇后,又睿宗入庙非公议,恐后世议祧,遂欲当己世预祧仁宗,以孝烈先祔庙,自为一世,下礼部议。阶抗言女后无先入庙者,请祀之奉先殿。礼科都给事中杨思忠亦以为然。疏上,帝大怒。阶皇恐谢罪,不能守前议。帝又使阶往邯郸落成吕仙祠。阶不欲行,乃以议祔庙解,得缓期。至寇逼城,帝益懈,乃使尚书顾可学行,而内衔阶。摘思忠元旦贺表误,廷杖之百,斥为民,以怵阶。嵩因谓阶可间也,中伤之百方。一日独召对,语及阶,嵩徐曰:“阶所乏非才,但多二心耳。”盖以其尝请立太子也。阶危甚,度未可与争,乃谨事嵩,而益精治斋词迎帝意,左右亦多为地者。帝怒渐解。未几,加少保,寻进兼文渊阁大学士,参预机务。密疏发咸宁侯仇鸾罪状。嵩以阶与鸾尝同直,欲因鸾以倾阶。及闻鸾罪发自阶,乃愕然止,而忌阶益甚。
帝既诛鸾,益重阶,数与谋边事。时议减鸾所益卫卒,阶言:“不可减。又京营积弱之故,卒不在乏而在冗,宜精汰之,取其廪以资赏费。”又请罢提督侍郎孙禬。帝始格于嵩,久而皆用之。一品满三载,进勋,为柱国,再进兼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士。满六载,兼食大学士俸,再录子为中书舍人,加少傅。九载,改兼吏部尚书。赐宴礼部,玺书褒谕有加。帝虽重阶,稍示形迹。尝以五色芝授嵩,使练药,谓阶政本所关,不以相及。阶皇恐请,乃得之。帝亦渐委任阶,亚于嵩。
杨继盛谕嵩罪,以二王为徵,下锦衣狱。嵩属陆炳究主使者。阶戒炳曰:“即不慎,一及皇子,如宗社何!”又为危语动嵩曰:“上惟二子,必不忍以谢公,所罪左右耳。公奈何显结宫邸怨也。”嵩忄双惧,乃寝。倭躏东南,帝数以问阶,阶力主发兵。阶又念边卒苦饥,请收畿内麦数十万石,自居庸输宣府,紫荆输大同。帝悦,密传谕行之。杨继盛之劾嵩也,嵩固疑阶。赵锦、王宗茂劾嵩,阶又议薄其罚。及是给事中吴时来、主事董传策、张翀劾嵩不胜,皆下狱。传策,阶里人;时来、翀,阶门生也。嵩遂疏辨,显谓阶主使,帝不听。有所密询,皆舍嵩而之阶。寻加太子太师。
帝所居永寿宫灾,徙居玉熙殿,隘甚,欲有所营建,以问嵩。嵩请还大内,帝不怿。问阶,阶请以三殿所余材,责尚书雷礼营之,可计月而就。帝悦,如阶议。命阶子尚宝丞璠兼工部主事,董其役,十旬而功成。帝即日徙居之,命曰万寿宫。以阶忠,进少师,兼支尚书俸,予一子中书舍人。子璠亦超擢太常少卿。
嵩乃日屈。嵩子世蕃贪横淫纵状亦渐闻,阶乃令御史邹应龙劾之。帝勒嵩致仕,擢应龙通政司参议。阶遂代嵩为首辅。已而帝念嵩供奉劳,怜之。又以调去,忽忽不乐,乃降谕,欲退而修真且传嗣,复责阶等奈何以官与邪物,谓应龙也。阶言:“退而传嗣,臣等不敢奉命。应龙之转,乃二部奉旨行之。”帝乃已。
帝以嵩在直久,而世蕃顾为奸于外,因命阶无久直。阶窥帝意,言苟为奸,在外犹在内,固请入直。帝以嵩直庐赐阶。阶榜三语其中曰:“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于是朝士侃侃,得行其意。袁炜数出直,阶请召与共拟旨。因言:“事同众则公,公则百美基;专则私,私则百弊生。”
帝颔之。阶以张孚敬及嵩导帝猜刻,力反之,务以宽大开帝意。帝恶给事御史抨击过当,欲有所行遣。阶委曲调剂,得轻论。会问阶知人之难,阶对曰:“大奸似忠,大诈似信。惟广听纳,则穷凶极恶,人为我撄之;深情隐慝,人为我发之。
故圣帝明王,有言必察。即不实,小者置之,大则薄责而容之,以鼓来者。”帝称善。言路益发舒。
寇由墙子岭入,直趋通州。帝方祠釐,兵部尚书杨博不敢奏,谋之阶,檄宣府总兵官马芳、宣大总督江东入援。芳兵先至,阶请亟赏之,又请重东权,俾统诸道兵。寇从通掠香河,阶请亟备顺义,而以奇兵邀之古北口。寇趋顺义,不得入,乃走古北口。其后军遇参将郭琥伏而败,颇得其所掠人畜辎重。始帝怒博不早闻与总督杨选之任寇入也,欲罪之未发。阶言:“博虽以祠釐禁不敢闻,而二镇兵皆其所先檄。若选则非尾寇,乃送之出境耳。”帝竟诛选,不罪博。进阶建极殿大学士。
袁炜以疾归,道卒,阶独当国。屡请增阁臣,且乞骸骨。乃命严讷、李春芳入阁,而待阶益隆。以一品十五载考,恩礼特厚,复赐玉带、绣蟒、珍药。帝手书问阶疾,谆恳如家人,阶益恭谨。帝或有所委,通夕不假寐,应制之文,未尝逾顷刻期。帝日益爱阶。阶采舆论利便者,白而行之。嘉靖中叶,南北用兵。边镇大臣小不当帝指,辄逮下狱诛窜,阁臣复窃颜色为威福。阶当国后,缇骑省减,诏狱渐虚,任事者亦得以功名终。于是论者翕然推阶为名相。
严讷请告归,命郭朴、高拱入阁,与春芳同辅政,事仍决于阶。阶数请立太子,不报。已而景王之藩,病薨,阶奏夺景府所占陂田数万顷还之民,楚人大悦。
帝欲建雩坛及兴都宫殿,阶力止之。鄢懋卿骤增盐课四十万金,阶风御史请复故额。方士胡大顺等劝帝饵金丹,阶力陈其矫诬状,大顺等寻伏法。帝服饵病躁,户部主事海瑞极陈帝失,帝恚甚,欲即杀之,阶力救得系。帝病甚,忽欲幸兴都,阶力争乃止。未几,帝崩。阶草遗诏,凡斋醮、土木、珠宝、织作悉罢,“大礼”大狱、言事得罪诸臣悉牵复之。诏下,朝野号恸感激,比之杨廷和所拟登极诏书,为世宗始终盛事云。
同列高拱、郭朴以阶不与共谋,不乐。朴曰:“徐公谤先帝,可斩也。”拱初侍穆宗裕邸,阶引之辅政,然阶独柄国,拱心不平。世宗不豫时,给事中胡应嘉尝劾拱,拱疑阶嗾之。隆庆元年,应嘉以救考察被黜者削籍去,言者谓拱修旧郤,胁阶,斥应嘉。阶复请薄应嘉罚,言者又劾拱。拱欲阶拟杖,阶从容譬解,拱益不悦。令御史齐康劾阶,言其二子多干请及家人横里中状。阶疏辩,乞休。
九卿以下交章劾拱誉阶,拱遂引疾归。康竟斥,朴亦以言者攻之,乞身去。
给事、御史多起废籍,恃阶而强,言多过激。帝不能堪,谕阶等处之。同列欲拟谴,阶曰:“上欲谴,我曹当力争,乃可导之谴乎。”请传谕令省改。帝亦勿之罪。是年,诏翰林撰中秋宴致语,阶言:“先帝未撤几筵,不可宴乐。”帝为罢宴。帝命中官分督团营,阶力陈不可而止。南京振武营兵屡哗,阶欲汰之。
虑其据孝陵不可攻也,先令操江都御史唐继录督江防兵驻陵傍,而徐下兵部分散之。事遂定。群小珰殴御史于午门,都御史王廷将纠之,阶曰:“不得主名,劾何益?且虑彼先诬我。”乃使人以好语诱大珰,先录其主名。廷疏上,乃分别逮治有差。阶之持正应变,多此类也。
阶所持诤,多宫禁事,行者十八九,中官多侧目。会帝幸南海子,阶谏,不从。方乞休,而给事中张齐以私怨劾阶,阶因请归。帝意亦渐移,许之。赐驰驿。
以春芳请,给夫廪,玺书褒美,行人导行,如故事。陛辞,赐白金、宝钞、彩币、袭衣。举朝皆疏留,报闻而已。王廷后刺得张齐纳贿事,劾戍之边。阶既行,春芳为首辅,未几亦归。拱再出,扼阶不遗余力。郡邑有司希拱指,争齮晷阶,尽夺其田,戍其二子。会拱复为居正所倾而罢,事乃解。万历十年,阶年八十,诏遣行人存问,赐玺书、金币。明年卒。赠太师,谥文贞。阶立朝有相度,保全善类。嘉、隆之政,多所匡救。间有委蛇,亦不失大节。
阶弟陟,嘉靖二十六年进士。累官南京刑部侍郎。子璠,以荫官太常卿;琨、瑛,尚宝卿。孙元春,进士,亦官太常卿。元春孙本高,官锦衣千户,天启中拒魏忠贤建祠夺职。崇祯改元,以荐起,累官左都督。诸生念祖,国变城破,与妻张,二妾陆、李,皆自缢。
高拱,字肃卿,新郑人。嘉靖二十年进士。选庶吉士。逾年,授编修。穆宗居裕邸,出阁请读,拱与检讨陈以勤并为侍讲。世宗讳言立太子,而景王未之国,中外危疑。拱侍裕邸九年,启王益敦孝谨,敷陈剀切。王甚重之,手书“怀贤忠贞”字赐焉。累迁侍讲学士。
严嵩、徐阶递当国,以拱他日当得重,荐之世宗。拜太常卿,掌国子监祭酒事。四十一年,擢礼部左侍郎。寻改吏部,兼学士,掌詹事府事。进礼部尚书,召入直庐。撰斋词,赐飞鱼服。四十五年,拜文渊阁大学士,与郭朴同入阁。拱与朴皆阶所荐也。
世宗居西苑,阁臣直庐在苑中。拱未有子,移家近直庐,时窃出。一日,帝不豫,误传非常,拱遽移具出。始阶甚亲拱,引入直。拱骤贵,负气颇忤阶。给事中胡应嘉,阶乡人也,以劾拱姻亲自危。且瞷阶方与拱郤,遂劾拱不守直庐,移器用于外。世宗病,勿省也。拱疑应嘉受阶指,大憾之。
穆宗即位,进少保兼太子太保。阶虽为首辅,而拱自以帝旧臣,数与之抗,朴复助之,阶渐不能堪。而是时以勤与张居正皆入阁,居正亦侍裕邸讲。阶草遗诏,独与居正计,拱心弥不平。会议登极赏军及请上裁去留大臣事,阶悉不从拱议,嫌益深。应嘉掌吏科,佐部院考察,事将竣,忽有所论救。帝责其牴牾,下阁臣议罚。朴奋然曰:“应嘉无人臣礼,当编氓。”阶旁睨拱,见拱方怒,勉从之。言路谓拱以私怨逐应嘉,交章劾之。给事中欧阳一敬劾拱尤力。阶于拱辩疏,拟旨慰留,而不甚谴言者。拱益怒,相与忿诋阁中。御史齐康为拱劾阶,康坐黜。
于是言路论拱者无虚日,南京科道至拾遗及之。拱不自安,乞归,遂以少傅兼太子太傅、尚书、大学士养病去。隆庆元年五月也。拱以旧学蒙眷注,性强直自遂,颇快恩怨,卒不安其位去。既而阶亦乞归。
三年冬,帝召拱以大学士兼掌吏部事。拱乃尽反阶所为,凡先朝得罪诸臣以遗诏录用赠恤者,一切报罢。且上疏极论之曰:“《明伦大典》颁示已久。今议事之臣假托诏旨,凡议礼得罪者悉从褒显,将使献皇在庙之灵何以为享?先帝在天之灵何以为心?而陛下岁时入庙,亦何以对越二圣?臣以为未可。”帝深然之。
法司坐方士王金等子弑父律。拱复上疏曰:“人君陨于非命,不得正终,其名至不美。先帝临御四十五载,得岁六十有余。末年抱病,经岁上宾,寿考令终,曾无暴遽。今谓先帝为王金所害,诬以不得正终,天下后世视先帝为何如主?乞下法司改议。”帝复然拱言,命减戍。拱之再出,专与阶修郤,所论皆欲以中阶重其罪。赖帝仁柔,弗之竟也。阶子弟颇横乡里。拱以前知府蔡国熙为监司,簿录其诸子,皆编戍。所以扼阶者,无不至。逮拱去位,乃得解。
拱练习政体,负经济才,所建白皆可行。其在吏部,欲遍识人才,授诸司以籍,使署贤否,志里姓氏,月要而岁会之。仓卒举用,皆得其人。又以时方忧边事,请增置兵部侍郎,以储总督之选。由侍郎而总督,由总督而本兵,中外更番,边材自裕。又以兵者专门之学,非素习不可应卒。储养本兵,当自兵部司属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