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天地生才甚难,国家需才甚亟,废斥如此,后将焉继。致使正人扼腕,曲士弹冠,世道人心何可胜慨!且今陛下朝讲久辍,廷臣不获望见颜色。天言传布,虽曰圣裁,隐伏之中,莫测所以。故中外群言,不曰:“辅臣欲除不附己”,则曰“近侍不利用正人”。陛下深居九重,亦曾有以诸臣贤否陈于左右;而陛下于诸臣,亦尝一思其得罪之故乎?果以为皆由圣怒,则诸臣自孟化鲤而外,未闻忤旨,何以皆罢斥?即使批鳞逆耳,如董基等,陛下已尝收录,何独于诸臣不然?
臣恐陛下有祛邪之果断,而左右反借以行媢嫉之私;陛下有容言之盛心,而臣工反遗以拒谏诤之诮。传之四海,垂诸史册,为圣德累不小。
辅臣王锡爵等,迹其自待,若愈于张居正、申时行,察其用心,何以异于五十步笑百步?即如诸臣罢斥,果以为当然,则是非邪正,恒人能辨,何忍坐视至尊之过举,得毋内泄其私愤,而利于斥逐之尽乎?末力诋郑材、杨应宿谗谄宜黜。
应宿亦疏讦攀龙,语极妄诞。疏并下部院,议请薄罚两臣,稍示惩创。帝不许,镌应宿二秩,谪攀龙揭阳添注典史。御史吴弘济等论救,并获谴。攀龙之官七月,以事归。寻遭亲丧,遂不出,家居垂三十年。言者屡荐,帝悉不省。
熹宗立,起光禄丞。天启元年进少卿。明年四月,疏劾戚畹郑养性,言:“张差梃击实养性父国泰主谋。今人言籍籍,咸疑养性交关奸宄,别怀异谋,积疑不解,当思善全之术。至刘保谋逆,中官卢受主之,刘于简狱词具在。受本郑氏私人,而李如桢一家交关郑氏,计陷名将,失地丧师。于简原供,明言李永芳约如桢内应。若崔文升素为郑氏腹心,知先帝症虚,故用泄药,罪在不赦。陛下仅行斥逐,而文升犹潜住都城。宜勒养性还故里,急正如桢、文升典刑,用章国法。”疏入,责攀龙多言,然卒遣养性还籍。
孙慎行以“红丸”事攻旧辅方从哲,下廷议。攀龙引《春秋》首恶之诛,归狱从哲。给事中王志道为从哲解,攀龙遗书切责之。寻改太常少卿,疏陈务学之要,因言:“从哲之罪非止红丸,其最大者在交结郑国泰。国泰父子所以谋危先帝者不一,始以张差之梃,继以美姝之进,终以文升之药,而从哲实左右之。力扶其为郑氏者,力锄其不为郑氏者;一时人心若狂,但知郑氏,不知东宫。此贼臣也,讨贼则为陛下之孝。而说者乃曰‘为先帝隐讳则为孝’,此大乱之道也。陛下念圣母则宣选侍之罪,念皇考则隆选侍之恩,仁之至义之尽也,而说者乃曰‘为圣母隐讳则为孝’。明如圣谕,目为假托;忠如杨涟,谤为居功。人臣避居功,甘居罪,君父有急,袖手旁观,此大乱之道也。惑于其说,孝也不知其为孝,不孝也以为大孝;忠也不知其为忠,不忠也以为大忠。忠孝皆可变乱,何事不可妄为?故从哲、养性不容不讨,奈何犹令居辇毂下!”时从哲辈奥援甚固,摘疏中“不孝”语激帝怒,将加严谴。叶向高力救,乃夺禄一年。旋改大理少卿。邹元标建书院,攀龙与焉。元标被攻,攀龙请与同罢,诏留之。进太仆卿,擢刑部右侍郎。
四年八月,拜左都御史。杨涟等群击魏忠贤,势已不两立。及向高去国,魏广微日导忠贤为恶,而攀龙为赵南星门生,并居要地。御史崔呈秀按淮、扬还,攀龙发其秽状,南星议戍之。呈秀窘,急走忠贤所,乞为义儿,遂摭谢应祥事,谓攀龙党南星。严旨诘责,攀龙遽引罪去。顷之,南京御史游凤翔出为知府,讦攀龙挟私排挤。诏复凤翔故官,削攀龙籍。呈秀憾不已,必欲杀之,窜名李实劾周起元疏中,遣缇骑往逮。攀龙晨谒宋儒杨龟山祠,以文告之。归与二门生一弟饮后园池上,闻周顺昌已就逮,笑曰:“吾视死如归,今果然矣。”入与夫人语,如平时。出,书二纸告二孙曰:“明日以付官校。”因遣之出,扃户。移时诸子排户入,一灯荧然,则已衣冠自沈于池矣。发所封纸,乃遗表也,云:“臣虽削夺,旧为大臣,大臣受辱则辱国。谨北向叩头,从屈平之遗则。”复别门人华允诚书云:“一生学问,至此亦少得力。”时年六十五。远近闻其死,莫不伤之。
呈秀憾犹未释,矫诏下其子世儒吏。刑部坐世儒不能防闲其父,谪为徒。崇祯初,赠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谥忠宪,授世儒官。
初,海内学者率宗王守仁,攀龙心非之。与顾宪成同讲学东林书院,以静为主。操履笃实,粹然一出于正,为一时儒者之宗。海内士大夫,识与不识,称高、顾无异词。攀龙削官之秋,诏毁东林书院。庄烈帝嗣位,学者更修复之。
冯从吾,字仲好,长安人。万历十七年进士。改庶吉士,授御史。巡视中城,阉人修刺谒,拒却之。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倾邪狡猾,累劾不去。从吾发其奸,遂调外。时当大计,从吾严逻侦,苞苴绝迹。
二十年正月,抗章言:“陛下郊庙不亲,朝讲不御,章奏留中不发。试观戊子以前,四裔效顺,海不扬波;己丑以后,南倭告警,北寇渝盟,天变人妖,叠出累告。励精之效如彼,怠斁之患如此。近颂敕谕,谓圣体违和,欲借此自掩,不知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陛下每夕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怒。左右一言稍违,辄毙杖下,外庭无不知者。天下后世,其可欺乎!愿陛下勿以天变为不足畏,勿以人言为不足恤,勿以目前晏安为可恃,勿以将来危乱为可忽,宗社幸甚。”帝大怒,欲廷杖之。会仁圣太后寿辰,阁臣力解得免。寻告归,起巡长芦盐政。洁己惠商,奸宄敛迹。既还朝,适帝以军政大黜两京言官。从吾亦削籍,犹以前疏故也。
从吾生而纯悫,长志濂、洛之学,受业许孚远。罢官归,杜门谢客,取先正格言,体验身心,造诣益邃。家居二十五年。光宗践阼,起尚宝卿,进太仆少卿,并以兄丧未赴。俄改大理。
天启二年擢左佥都御史。甫两月,进左副都御史。廷议“三安”,从吾言:
“李可灼以至尊尝试,而许其引疾,当国何心!至梃击之狱,与发奸诸臣为难者,即奸人也。”由是群小恶之。
已,与邹元标共建首善书院,集同志讲学其中,给事中朱童蒙遂疏诋之。从吾言:“宋之不竞,以禁讲学故,非以讲学故也。我二祖表章《六经》,天子经筵,皇太子出阁,皆讲学也。臣子以此望君,而己则不为,可乎?先臣守仁,当兵事倥偬,不废讲学,卒成大功。此臣等所以不恤毁誉,而为此也。”因再称疾求罢,帝温诏慰留。而给事中郭允厚、郭兴治复相继诋元标甚力。从吾又上言:
“臣壮岁登朝,即与杨起元、孟化鲤、陶望龄辈立讲学会,自臣告归乃废。京师讲学,昔已有之,何至今日遂为诟厉?”因再疏引归。
四年春,起南京右都御史,累辞未上,召拜工部尚书。会赵南星、高攀龙相继去国,连疏力辞,予致仕。明年秋,魏忠贤党张讷疏诋从吾,削籍。乡人王绍徽素衔从吾,及为吏部,使乔应甲抚陕,捃摭百方,无所得。乃毁书院,曳先圣像,掷之城隅。从吾不胜愤悒,得疾卒。崇祯初,复官,赠太子太保,谥恭定。
赞曰:赵南星诸人,持名检,励风节,严气正性,侃侃立朝,天下望之如泰山乔岳。《诗》有之,“邦之司直”,其斯人谓欤?权枉盈廷,谴谪相继,“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