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中,阴为加派者,不知其数。如朝觐、考满、行取、推升,少者费五六千金,合海内计之,国家选一番守令,天下加派数百万。巡按查盘、访缉、馈遗、谢荐,多者至二三万金,合天下计之,国家遣一番巡方,天下加派百余万,而曰民穷于辽饷,何也?臣考九边额设兵饷,兵不过五十万,饷不过千五百三十余万,何忧不足。故今日民穷之故,惟在官贪。使贪风不除,即不加派,民愁苦自若;使贪风一息,即再加派,民欢忻亦自若。”疏入,帝俞其言,下户部协议。户部尚书毕自严阿廷栋意,即言今日之策,无逾加赋,请亩加九厘之外,再增三厘。于是增赋百六十五万有奇,海内并咨怨。已,陈厘弊五事:曰屯田,曰盐法,曰钱法,曰茶马,曰积粟。又极陈陕西致寇之由,请重惩将吏贪污者以纾军民之愤,塞叛乱之源。帝皆褒纳。
廷栋居中枢岁余,所陈兵事多中机宜,帝甚倚任。然颇挟数行私,不为朝论所重。给事中葛应斗劾御史袁弘勋纳参将胡宗明金,请嘱兵部;廷栋亦劾弘勋及锦衣张道濬通贿状。两人遂下狱。两人者,吏部尚书王永光私人也。廷栋谋并去永光,以己代之,得释兵事,永光遂由此去。御史水佳允者,弘勋郡人也,两疏力攻廷栋,发其所与司官手书,且言其纵奸人沈敏交关蓟抚刘可训,纳贿营私。
廷栋疏辩求去,帝犹慰留。有安国栋者,初以通判主插汉抚赏事,廷栋荐其才,特擢职方主事,仍主抚赏,颇为奸利,廷栋庇之。后佳允坐他事左迁行人司副,复上疏发两人交通状,并列其贿鬻将领数事,事俱有迹。廷栋危甚,赖中人左右之,得闲住去,以熊明遇代。八年冬,召拜兵部右侍郎兼右都御史,代杨嗣昌总督宣、大、山西军务。明年七月,我大清兵由间道逾天寿山,克昌平,逼京师。
山后地,乃廷栋所辖也,命戴罪入援。兵部尚书张凤翼惧罪,自请督师。两人恇怯不敢战,近畿地多残破,言官交章论劾。两人益惧,度解严后必罹重谴,日服大黄药求死。八月十九日,大清兵出塞。至九月朔,凤翼卒。逾旬日,廷栋亦卒。已,法司定罪,廷栋坐大辟,以既死不究云。
廷栋既殁,其父克从尚在。后贼破鄢陵,避开封。及开封被淹,死于水。
熊明遇,字良孺,进贤人。万历二十九年进士。知长兴县。四十三年,擢兵科给事中,旋掌科事。上疏极陈时弊,言:
今春以来,天鼓两震于晋地,流星昼陨于清丰,地震二十八,天火九,石首雨菽,河内女妖,辽东兵端吐火,即春秋二百四十年间,未有稠于今日者。且山东大昆,人相食,黄河水稽天,兼以太白经天,辅星湛没,荧惑袭月,金水愆行,或日光无芒,日月同晕,为恒风,为枯旱。天谴愈深,而陛下所行皆诬天拂经之事,此诚禽息碎首、贾生痛哭之时也。敢以八忧、五渐、三无之说进。
今内库太实,外库太虚,可忧一。饷臣乏饷,边臣开边,可忧二。套部图王,插部觊赏,可忧三。黄河泛滥,运河胶淤,可忧四。齐苦荒天,楚苦索地,可忧五。鼎铉不备,栋梁常挠,可忧六。群哗盈衢,讹言载道,可忧七。吴民喜乱,冠履倒置,可忧八。
八忧未已,五渐继之。太阿之柄,渐入中涓。魁垒之人,渐如陨箨。制科之法,渐成奸薮。武库之器,渐见销亡。商旅之途,渐至梗塞。
五渐未已,三无继之。匹夫可荧惑天子,小校可滥邀丝纶,是朝廷无纪纲。
滇、黔之守令皆途穷,扬、粤之监司多规避,是远方无吏治。谗构之口甚于戈戟,倾危之祸惨于苏、张,是士大夫无人心。天下事可不寒心哉!
帝不省。亓诗教等以明遇与东林通,出为福建佥事,迁宁夏参议。
天启元年,以尚宝少卿进太仆少卿,寻擢南京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建营伏虎山,选练苍头军,以资守御。永乐中,齐王榑以罪废,其子孙居南京,号齐庶人。有睿爁者,自负异表,与奸人谋不轨,明遇捕获之,置其党十余人于法。魏忠贤党谋尽逐东林,以明遇尝救御史游士任,五年三月,给事中薛国观遂劾其党庇徇私,忠贤即矫旨革职。未几,坐汪文言狱,追赃千二百金,谪戍贵州平溪卫。
庄烈帝即位,释还。崇祯元年,起兵部右侍郎。明年进左,迁南京刑部尚书。
四年,召拜兵部尚书,疏陈四司宿弊,悉见采纳。杨鹤被逮,明遇言:“秦中流寇,明旨许抚剿并行。臣谓渠魁乞降亦宜抚,胁从负固亦宜剿。今鹤以抚贼无功就逮,倘诸臣因鹤故欲尽戮无辜,被胁之人绝其生路。宜急敕新督臣洪承畴,谕贼党杀贼自效,即神一魁、刘金辈,果立奇功,亦一体叙录。而诸将善抚驭如吴弘器等,仍与升擢,庶贼党日孤。”帝亦纳之。
五年正月,山东叛将李九成等陷登州,明遇过信巡抚余大成言,力主抚议,久愈猖獗,莱城被围几陷,乃调关外军讨定之。语详《徐从治传》。当是时,我大清兵入宣府,巡抚沈棨与中官王坤等遣使议和,馈金帛牢醴,师乃旋。事闻,帝恶棨专擅,召对明遇等于平台。明遇曲为棨解,帝不悦,逮棨下吏。于是给事中孙三杰力诋明遇、棨交关误国,同官陈赞化、吕黄钟,御史赵继鼎连劾之。明遇再疏乞罢,帝责以疏庸偾事,命解任候勘。寻以故官致仕。久之,用荐起南京兵部尚书,改工部,引疾归。国变后卒。
张凤翼,代州人。万历四十一年进士。授户部主事。历广宁兵备副使,忧归。
天启初,起右参政,饬遵化兵备。三年五月,辽东巡抚阎鸣泰罢,擢凤翼右佥都御史代之。自王化贞弃广宁后,关外八城尽空,枢辅孙承宗锐意修复,而版筑未兴。凤翼闻命,疑承宗欲还朝,以辽事委之己,甚惧,即疏请专守关门。其座主叶向高、乡人韩爌柄政,抑使弗上。既抵关,以八月出阅前屯、宁远诸城,上疏极颂承宗经理功,且曰:“八城畚插,非一年可就之工;六载疮痍,非一时可起之疾。今日议剿不能,言战不得,计惟固守。当以山海为根基,宁远为门户,广宁为哨探。”其意专主守关,与承宗异议。
时赵率教驻前屯,垦田、练卒有成效。及袁崇焕、满桂守宁远,关外规模略定。忽有传中左所被兵者,永平吏民汹汹思窜,凤翼心动,亟遣妻子西归。承宗曰:“我不出关,人心不定。”遂于四年正月东行。凤翼语人曰:“枢辅欲以宁前荒塞居我,是杀我也。国家即弃辽左,犹不失全盛,如大宁、河套,弃之何害?
今举世不欲复辽,彼一人独欲复耶?”密令所知居言路者诋马世龙贪淫及三大将建阃之非,以撼承宗。承宗不悦,举其言入告。适凤翼遭内艰,遂解去。承宗复上疏为世龙等辨,因诋凤翼才鄙而怯,识暗而狡,工于趋利,巧于避患。廷议以既去不复问。
六年秋,起故官,巡抚保定。明年冬,蓟辽总督刘诏罢,进凤翼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代之。崇祯元年二月,御史甯光先劾凤翼前抚保定,建魏忠贤生祠。
凤翼引罪乞罢,不许。未几,谢病去。诸建祠者俱入逆案,凤翼以边臣故获宥。
三年起故官,代刘策总督蓟、辽、保定军务。既复遵、永四城,叙功,进太子少保、兵部尚书,世荫锦衣佥事。凤翼以西协单弱,条奏增良将、宿重兵、备火器、预军储、远哨探数事,从之。已,复谢病去。久之,召为兵部尚书。
明年二月,召对平台,与吏部尚书李长庚同奉“为国任事,洁己率属”之谕。
寻以宣、大兵寡,上言:“国初额军,宣府十五万一千,今止六万七千。大同十三万五千,今止七万五千。乞两镇各增募万人,分营训练。且月饷止给五钱,安能致赳桓之士,乞一人食二饷。”帝并从之。给事中周纯修、御史葛征奇等以兵事日棘,劾凤翼溺职。凤翼连疏乞休,皆不许。
七年以恢复登州功,加太子少保。七月,我大清西征插汉,师旋,入山西、大同、宣府境。帝怒守臣失机,下兵部论罪。部议巡抚戴君恩、胡沾恩、焦源清革职赎杖,总督张宗衡闲住。帝以为轻,责凤翼对状。于是总督、巡抚及三镇总兵睦自强、曹文诏、张全昌俱遣戍,监视中官刘允中、刘文中、王坤亦充净军。
时讨贼总督陈奇瑜以招抚偾事,给事中顾国宝劾凤翼举用非人,帝亦不问。奇瑜既罢,即命三边总督洪承畴兼督河南、山西、湖广军务,剿中原群盗。言官以承畴势难兼顾,请别遣一人为总督,凤翼不能决,既而承畴竟无功。及贼将南犯,请以江北巡抚杨一鹏镇凤阳,防护皇陵,温体仁不听,凤翼亦不能再请。八年正月,贼果毁凤阳皇陵。言官交章劾凤翼,凤翼亦自危,引罪乞罢。帝不许,令戴罪视事。
初,贼之犯江北也,给事中桐城孙晋以乡里为忧。凤翼曰:“公南人,何忧贼?贼起西北,不食稻米,贼马不饲江南草。”闻者笑之。事益急,始令朱大典镇凤阳。寻推卢象升为总理,与洪承畴分讨南北贼,而贼已蔓延不可制矣。给事中刘昌劾凤翼推总兵陈壮猷,纳其重贿。凤翼力辩,昌贬秩调外。
已而凤翼言:“剿贼之役,原议集兵七万二千,随贼所向,以殄灭为期。督臣承畴以三万人分布豫、楚数千里,力薄,又久戍生疾,故尤世威、徐来朝俱溃。
以二万人散布三秦千里内,势分,又孤军无援,故艾万年、曹文诏俱败。今既益以祖宽、李重镇、倪宠、牟文绶兵万二千,又募楚兵七千,合九万有奇,兵力厚矣。请以贼在关内者属承畴,在关外者属象升,倘贼尽出关,则承畴合剿于豫,尽入关,则象升合剿于秦。臣更有虑者,贼号三四十万,更迭出犯,势众而力合;我零星四应,势寡而力分。贼所至因粮于我,人皆宿饱;我所至樵苏后爨,动辄呼庚。贼马多行疾,一二日而十舍可至;我步多行缓,三日而重茧难驰。众寡、饥饱、劳逸之势,相悬如此,贼何日平。乞严敕督、理二臣,选将统军,军各一二万人,俾前茅、后劲、中权联络相贯,然后可制贼而不为贼制。今贼大势东行,北有黄河,南有长江,东有漕渠,彼无舟楫,岂能飞越?我兵从西北穷追,犹易为力。此防河扼险,目前要策,所当申饬者也。”帝称善,命速行之。凤翼自请督师讨贼,帝优诏不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