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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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5章

明初,文学之士承元季虞、柳、黄、吴之后,师友讲贯,学有本原。宋濂、王祎、方孝孺以文雄,高、杨、张、徐、刘基、袁凯以诗著。其他胜代遗逸,风流标映,不可指数,盖蔚然称盛已。永、宣以还,作者递兴,皆冲融演迤,不事钩棘,而气体渐弱。弘、正之间,李东阳出入宋、元,溯流唐代,擅声馆阁。而李梦阳、何景明倡言复古,文自西京、诗自中唐而下,一切吐弃,操觚谈艺之士翕然宗之。明之诗文,于斯一变。迨嘉靖时,王慎中、唐顺之辈,文宗欧、曾,诗仿初唐。李攀龙、王世贞辈,文主秦、汉,诗规盛唐。王、李之持论,大率与梦阳、景明相倡和也。归有光颇后出,以司马、欧阳自命,力排李、何、王、李,而徐渭、汤显祖、袁宏道、钟惺之属,亦各争鸣一时,于是宗李、何、王、李者稍衰。至启、祯时,钱谦益、艾南英准北宋之矩矱,张溥、陈子龙撷东汉之芳华,又一变矣。有明一代,文士卓卓表见者,其源流大抵如此。今博考诸家之集,参以众论,录其著者,作《文苑传》。

杨维桢(陆居仁钱惟善)胡翰苏伯衡王冕(郭奎刘炳)戴良(王逢丁鹤年)危素张以宁(石光霁秦裕伯)赵壎(宋僖等)徐一夔赵捴谦(乐良等)陶宗仪(顾德辉等)袁凯高启(杨基等)王行(唐肃宋克等)孙蕡(王佐等)王蒙(郭传)

杨维桢,字廉夫,山阴人。母李,梦月中金钱坠怀,而生维桢。少时,日记书数千言。父宏,筑楼铁崖山中,绕楼植梅百株,聚书数万卷,去其梯,俾诵读楼上者五年,因自号铁崖。元泰定四年成进士,署天台尹,改钱清场盐司令。狷直忤物,十年不调。会修辽、金、宋三史成,维桢著《正统辩》千余言,总裁官欧阳元功读且叹曰:“百年后,公论定于此矣。”将荐之而不果,转建德路总管府推官。擢江西儒学提举,未上,会兵乱,避地富春山,徙钱塘。张士诚累招之,不赴,遣其弟士信咨访之,因撰五论,具书复士诚,反覆告以顺逆成败之说,士诚不能用也。又忤达识丞相,徙居松江之上,海内荐绅大夫与东南才俊之士,造门纳履无虚日。酒酣以往,笔墨横飞。或戴华阳巾,披羽衣坐船屋上,吹铁笛,作《梅花弄》。或呼侍儿歌《白雪》之辞,自倚凤琶和之。宾客皆蹁跹起舞,以为神仙中人。

洪武二年,太祖召诸儒纂礼乐书,以维桢前朝老文学,遣翰林詹同奉币诣门,维桢谢曰:“岂有老妇将就木,而再理嫁者邪?”明年,复遣有司敦促,赋《老客妇谣》一章进御,曰:“皇帝竭吾之能,不强吾所不能则可,否则有蹈海死耳。”帝许之,赐安车诣阙廷,留百有一十日,所纂叙便例定,即乞骸骨。帝成其志,仍给安车还山。史馆胄监之士祖帐西门外,宋濂赠之诗曰:“不受君王五色诏,白衣宣至白衣还”,盖高之也。抵家卒,年七十五。

维桢诗名擅一时,号铁崖体,与永嘉李孝光、茅山张羽、锡山倪瓒、昆山顾瑛为诗文友,碧桃叟释臻、知归叟释现、清容叟释信为方外友。张雨称其古乐府出入少陵、二李间,有旷世金石声。宋濂称其论撰,如睹商敦、周彝,云雷成文,而寒芒横免。诗震荡陵厉,鬼设神施,尤号名家云。维桢徙松江时,与华亭陆居仁及侨居钱惟善相倡和。惟善,字思复,钱塘人。至正元年,省试《罗刹江赋》,时锁院三千人,独惟善据枚乘《七发》辨钱塘江为曲江,由是得名,号曲江居士。

官副提举。张士诚据吴,遂不仕。居仁,字宅之,中泰定三年乡试,隐居教授,自号云松野衲。两人既殁,与维桢同葬干山,人目为三高士墓。

胡翰,字仲申,金华人。幼聪颖异常儿。七岁时,道拾遗金,坐守侍其人还之。长从兰溪吴师道、浦江吴莱学古文,复登同邑许谦之门。同郡黄溍、柳贯以文章名天下,见翰文,称之不容口。游元都,公卿交誉之。与武威余阙、宣城贡师泰尤善。或劝之仕,不应。既归,遭天下大乱,避地南华山,著书自适。文章与宋濂、王祎相上下。太祖下金华,召见,命与许元等会食中书省。后侍臣复有荐翰者,召至金陵。时方籍金华民为兵,翰从容进曰:“金华人多业儒,鲜习兵,籍之,徒糜饷耳。”太祖即罢之。授衢州教授。洪武初,聘修《元史》,书成,受赉归。爱北山泉石,卜筑其下,徜徉十数年而终,年七十有五。所著有《春秋集义》,文曰《胡仲子集》,诗曰《长山先生集》。

苏伯衡,字平仲,金华人,宋门下侍郎辙之裔也。父友龙,受业许谦之门,官萧山令,行省都事。明师下浙东,坐长子仕闽,谪徙滁州。李善长奏官之,力辞归。伯衡警敏绝伦,博洽群籍,为古文有声。元末贡于乡。太祖置礼贤馆,伯衡与焉。岁丙午用为国子学录,迁学正。被荐,召见,擢翰林编修。力辞,乞省觐归。洪武十年,学士宋濂致仕,太祖问谁可代者,濂对曰:“伯衡,臣乡人,学博行修,文词蔚赡有法。”太祖即征之,入见,复以疾辞,赐衣钞而还。二十一年聘主会试,事竣复辞还。寻为处州教授,坐表笺误,下吏死。二子恬、怡,救父,并被刑。

王冕,字元章,诸暨人。幼贫,父使牧牛,窃入学舍,听诸生诵书,墓乃返,亡其牛,父怒挞之,已而复然。母曰:“儿痴如此,曷不听其所为。”冕因去依僧寺,夜坐佛膝上,映长明灯读书。会稽韩性闻而异之,录为弟子,遂称通儒。性卒,门人事冕如事性。屡应举不中,弃去,北游燕都,客秘书卿泰不花家,拟以馆职荐,力辞不就。既归,每大言天下将乱,携妻孥隐九里山,树梅千株,桃杏半之,自号梅花屋主,善画梅,求者踵至,以幅长短为得米之差。尝仿《周官》著书一卷,曰:“持此遇明主,伊、吕事业不难致也。”太祖下婺州,物色得之,置幕府,授谘议参军,一夕病卒。

同时郭奎、刘炳皆早参戎幕,以诗名。奎,字子章,巢县人。从余阙学,治经,阙亟称之。太祖为吴国公,来归,从事幕府。朱文正开大都督府于南昌,命奎参其军事,文正得罪,奎坐诛。炳,字彦昺,鄱阳人。至正中,从军于浙。太祖起淮南,献书言事,用为中书典签。洪武初,从事大都督府,出为知县。阅两考,以病告归,久之卒。

戴良,字叔能,浦江人。通经、史百家暨医、卜、释、老之说。学古文于黄溍、柳贯、吴莱。贯卒,经纪其家。太祖初定金华,命与胡翰等十二人会食省中,日二人更番讲经、史,陈治道。明年,用良为学正,与宋濂、叶仪辈训诸生。

太祖既旋师,良忽弃官逸去。辛丑,元顺帝用荐者言,授良江北行省儒学提举。

良见时事不可为,避地吴中,依张士诚。久之,见士诚将败,挈家泛海,抵登、莱,欲间行归扩廓军,道梗,寓昌乐数年。洪武六年始南还,变姓名,隐四明山。

太祖物色得之。十五年召至京师,试以文,命居会同馆,日给大官膳,欲官之,以老疾固辞,忤旨。明年四月暴卒,盖自裁也。元亡后,惟良与王逢不忘故主,每形于歌诗,故卒不获其死云。良世居金华九灵山下,自号九灵山人。

逢,字原吉,江阴人。至正中,作《河清颂》,台臣荐之,称疾辞。张士诚据吴,其弟士德用逢策,北降于元以拒明。太祖灭士诚,欲辟用之,坚卧不起,隐上海之乌泾,歌咏自适。洪武十五年以文学征,有司敦迫上道。时子掖为通事司令,以父年高,叩头泣请,乃命吏部符止之。又六年卒,年七十,有《梧溪诗集》七卷。逢自称席帽山人。

时又有丁鹤年者,回回人。曾祖阿老丁与弟乌马儿皆世商。元世祖征西域,军乏饟,老丁杖策军门,尽以赀献。论功,赐田宅京师,奉朝请。乌马儿累官甘肃行省左丞。父职马禄丁,以世荫为武昌县达鲁花赤,有惠政,解官,留葬其地。至正壬辰,武昌被兵,鹤年年十八,奉母走镇江。母殁,盐酪不入口者五年。

避地四明。方国珍据浙东,最忌色目人,鹤年转徙逃匿,为童子师,或寄僧舍,卖浆自给。及海内大定,牒请还武昌,而生母已道阻前死,瘗东村废宅中,鹤年恸哭行求,母告以梦,乃啮血沁骨,敛而葬焉。乌斯道为作《丁孝子传》。鹤年自以家世仕元,不忘故国,顺帝北遁后,饮泣赋诗,情词凄恻。晚学浮屠法,庐居父墓,以永乐中卒。鹤年好学洽闻,精诗律,楚昭、庄二王咸礼敬之。正统中,宪王刻其遗文行世。

危素,字太仆,金溪人,唐抚州刺史全讽之后。少通《五经》,游吴澄、范梈门。至正元年用大臣荐授经筵检讨。修宋、辽、金三史及注《尔雅》成,赐金及宫人,不受。由国子助教迁翰林编修。纂后妃等传,事逸无据,素买饧饼馈宦寺,叩之得实,乃笔诸书,卒为全史。迁太常博士、兵部员外郎、监察御史、工部侍郎,转大司农丞、礼部尚书。

时乱将亟,素每抗论得失。十八年参中书省事,请专任平章定住总西方兵,毋迎帝师悮军事,用普颜不花为参政,经略江南,立兵农宣抚使司以安畿内,任贤守令以抚流窜之民。且曰:“今日之事,宜卧薪尝胆,力图中兴。”寻进御史台治书侍御史。二十年拜参知政事,俄除翰林学士承旨,出为岭北行省左丞。言事不报,弃官居房山。素为人侃直,数有建白,敢任事。上都宫殿火,敕重建大安、睿思二阁,素谏止之。请亲祀南郊,筑北郊,以斥合祭之失。因进讲陈民间疾苦,诏为发钱粟振河南、永平民。淮南兵乱,素往廉问,假便宜发楮币,振维扬、京口饥。居房山者四年。明师将抵燕,淮王帖木儿不花监国,起为承旨如故。素甫至而师入,乃趋所居报恩寺,入井。寺僧大梓力挽起之,曰:“国史非公莫知。公死,是死国史也。”素遂止。兵迫史库,往告镇抚吴勉辈出之,《元实录》得无失。

洪武二年授翰林侍讲学士,数访以元兴亡之故,且诏撰《皇陵碑》文,皆称旨。顷之,坐失朝,被劾罢。居一岁,复故官,兼弘文馆学士,赐小库,免朝谒。

尝偕诸学士赐宴,屡遣内官劝之酒,御制诗一章,以示恩宠,命各以诗进,素诗最后成,帝独览而善之曰:“素老成,有先忧之意。”时素已七十余矣。御史王著等论素亡国之臣,不宜列侍从,诏谪居和州,守余阙庙,岁余卒。

先是,至元间,西僧嗣古妙高欲毁宋会稽诸陵。夏人杨辇真珈为江南总摄,悉掘徽宗以下诸陵,攫取金宝,裒帝后遗骨,瘗于杭之故宫,筑浮屠其上,名曰镇南,以示厌胜,又截理宗颅骨为饮器。真珈败,其资皆籍于官,颅骨亦入宣政院,以赐所谓帝师者。素在翰林时,宴见,备言始末。帝叹息良久,命北平守将购得颅骨于西僧汝纳所,谕有司厝于高坐寺西北。其明年,绍兴以永穆陵图来献,遂敕葬故陵,实自素发之云。

张以宁,字志道,古田人。父一清,元福建、江西行省参知政事。以宁年八岁,或讼其伯父于县系狱,以宁诣县伸理,尹异之,命赋《琴堂诗》,立就,伯父得释,以宁用是知名。泰定中,以《春秋》举进士,由黄岩判官进六合尹,坐事免官,滞留江、淮者十年。顺帝征为国子助教,累至翰林侍读学士,知制诰。

在朝宿儒虞集、欧阳元、揭傒斯、黄溍之属相继物故,以宁有俊才,博学强记,擅名于时,人呼小张学士。

明师取元都,与危素等皆赴京,奏对称旨,复授侍讲学士,特被宠遇。帝尝登钟山,以宁与朱升、秦裕伯等扈从拥翠亭,给笔札赋诗。洪武二年秋,奉使安南,封其主陈日煃为国王,御制诗一章遣之。甫抵境,而日煃卒,国人乞以印诏授其世子,以宁不听,留居洱江上,谕世子告哀于朝,且请袭爵。既得令,俟后使者林唐臣至,然后入境将事。事竣,教世子服三年丧,令其国人效中国行顿首稽首礼。天子闻而嘉之,赐玺书,比诸陆贾、马援,再赐御制诗八章。及还,道卒,诏有司归其柩,所在致祭。

以宁为人洁清,不营财产,奉使往还,补被外无他物。本以《春秋》致高第,故所学尤专《春秋》,多所自得,撰《胡传辨疑》最辨博,惟《春王正月考》未就,寓安南逾半岁,始卒业。元故官来京者,素及以宁名尤重。素长于史,以宁长于经。素宋、元史藁俱失传,而以宁《春秋》学遂行。

门人石光霁,字仲濂,泰州人。读书五行俱下。洪武十三年以明经举,授国子学正,进博士,作《春秋钩玄》,能传以宁之学。

裕伯,字景容,大名人。仕元,累官至福建行省郎中。遭世乱,弃官,客扬州。久之,复避地上海。居母丧尽礼。张士诚据姑苏,遣人招之,拒不纳。吴元年,太祖命中书省檄起之。裕伯对使者曰:“食元禄二十余年而背之,不忠也。母丧未终,忘哀而出,不孝也。”乃上中书省固辞。洪武元年复征,称病不出。

帝乃手书谕之曰:“海滨民好斗,裕伯智谋之士而居此地,坚守不起,恐有后悔。”裕伯拜书,涕泗横流,不得已,偕使者入朝。授侍读学士,固辞,不允。与张以宁等扈从,登钟山拥翠亭,给笔札赋诗,甚见宠待。二年改待制,旋为治书侍御史。三年始诏设科取士,以裕伯与御史中丞刘基为京畿主考官。裕伯博辨善论说,占奏悉当帝意,帝数称之。出知陇州,卒于官。

赵壎,字伯友,新喻人,好学,工属文。元至正中举于乡,为上犹教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