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娘见了七太太,心中颇为吃惊,暗说不好,此妇乃是匡老爷的亲戚,与匡太太素有来往,缘何也在这里?自己和她见面不打紧,若被她告诉了匡老爷或是太太,与自身岂不大有关碍。幸亏她足智多谋,眉头一皱,早已计上心来,假意向门内望了一望,道声:“阿哟,走错人家了。”当即回身退出,见那部黄包车还在门口,便抱怨那车夫道:“我叫你到老旗昌,你为何拖我到马立师来了。”偏偏这车夫了是个硬汉,听了不服道:“你明明叫我到马立师还告诉我门牌号码,这里一些不错,何尝说什么老旗昌。”云娘不理会他,跨上车说:“你拖我到老旗昌,我再加你车钱就是。”车夫拉起车,口中还唧咕道:“自己说不明白,还要怪别人听错呢。”云娘催他快跑,车夫方不言语。讲到周七太太,也是绝顶聪明人物,见云娘慌张掩饰之状,更显得情虚矫作,心想她见了我这般害怕,一定因姘识着漫游的缘故,心中愈觉惹气,当时欲缩进去和漫游淘气,猛一转念,男人吃醋,也只有男和男相斗,没有惹动相识妇女的,我又何须得罪漫游,不如设法单收拾韦家那个淫妇便了。因即回转家内,命娘姨往匡公馆,问问老爷还在上海不?在不多时娘姨回来报说,匡老爷今天已动身往北京去了。七太太暗忖对了,若是匡老爷在上海,那淫妇决不敢这般放肆的。但她既有这柄落在我的眼内,我又焉能轻易饶她过门。匡老爷虽不在上海,我就告诉匡太太也是一样。料想吃醋之心,人人都有,匡太太也未必见得欢喜这个淫妇。将来她老爷回来时,一定将此话间接传入他的耳内。听说匡老爷醋心最重,若知此事,包管那淫妇有一番受用了。七太太想着,便问娘姨:“你到匡公馆,可曾见他们太太?”娘姨回说见过了。七太太又问:“她可有什么话讲?”娘姨道:“她问我找老爷甚事?又说你家太太,已多时没到这里来了,你回去带信,请她没事到我家来谈谈,别无他话。”七太太点头说:“我正想到她那里去呢,好在她家和我家相距不远,你扶着我步行过去罢。”娘姨领命,扶着七太太步行到匡公馆。匡太太接见说:“姑奶奶,你缘何许久未到我这里来了?”
原来七太太的母家,与匡氏亲戚,故而有此称呼。七太太笑答道:“我久欲来望望你们,实因家事忙得一刻儿闲工夫都没有。今天因想带一件东西,送给北京一门亲戚,故打发娘姨到此问问,如这里老爷没动身,就托他顺便带去。不意他恰在今天走了。”匡太太道:“原是呢,他本还欲多耽搁几时,因接着北京部里打来一封电报,催他进京,所以不得不提早动身了。”七太太道:“原来如此。”又对匡太太面上端详多时,说:“几个月没见你,你近来脸上又消瘦多了。”匡太太自己摸摸两腮道:“何尝不是。”七太太接着说:“大约又是那边姨太太惹你受气的缘故。”匡太太拍手道:“照啊!我那一天没被她毒死,终算万幸,现在我还生着,她已想把老爷独霸,老爷不到她那里去便罢,一到她那里,她就整天整夜的缠住着不放,必待我这里打发人去叫唤了四五次,她自觉有些过意不去了。始肯放老爷回来。这般淫妇,老爷还当她宝贝似的,在我面前常称赞她,能持家,肯耐劳,又省俭,又贤慧,我愈讨厌,他愈说得起劲,真教人听了,头脑子也涨破的。”
七太太笑道:“大约她的迷功不弱,所以把老爷迷昏了。”匡太太噗哧一笑。七太太又道:“说句笑话,这里老爷出门的日子多,差不多常要两三个月始回家一趟,难为她在家倒守得住寂寞,却也难得。”匡太太道:“你别痴了,焉知她不背地里偷汉。据说从前她在苏州,还没出嫁,就和一个唱戏的姘上了。常言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到此时怎改得脱她淫贱的本性,惜乎没人肯替她调查罢了。”七太太道:“有人见他常到一个做新戏的王漫游家去,不知为着何故?”匡太太惊道:“此话当真吗?谁见她的?”七太太道:“是我家那个梳头的娘姨见的,便是我自己也曾见过他几回。适才我由别处买东西回来,打从马立师经过,又见她在王漫游家门首付黄包车钱,大约才由车上下来,还没进门呢。”
匡太太听说,拍案道:“是了是了,怪不道别人告诉我,见她在新戏馆看戏。我对老爷说了,老爷常还帮她分辩,说她一天到晚,从不出门,想必是他们看错了人。照你这般说,可见她一定姘着个唱新戏的无疑。这句话我非得写信告诉老爷不可。”七太太假意相劝道:“这个你决决使不得的,若被老爷知道,岂不要闹出大乱子来么!”
匡太太衔恨云娘已久,只苦没法收拾她,今天既得这样一个绝好题目,怎肯轻易放手,故而面子上虽答应七太太不写信,待她一走,立刻教儿子写信给老子,将七太太所告诉的一片话,和盘写上,双挂写寄往北京。这边匡太太用全力对付云娘,那边云娘还糊糊涂涂,由马立师脱身回家,自以为划策很妙,圆七太太决不致看出她的破绽。当日天敏向他要钱时,只告诉他马师房屋是自己所住,并没对她说明还有漫游的股本,故她至今犹当是天敏独借的住宅。暗想周七太太因何打从天敏屋子中出来?看来大约天敏因久不能到我这里来,不耐孤独,又和周七太太相识。明明自己口中的肉,被她抢了去,心中不免妒恨。但想到做新戏的,惹草拈花,也决不止只相识一个妇人,就加上一个七太太,也无妨碍。不过那边有了她,我就不能前去。化五百块钱买了木器家伙,连屁股都不能搭一搭,岂不是桩苦事。怎奈自己的境地实逼处此,令人无法可施,只得到她妹子处托漫游带信,请天敏来家。其时正值天敏在男堂子中应接不暇,一面还须敷衍媚月阁,那里还肯拨冗前来应酬这个穷鬼。云娘等了几天,见天敏未来,又往织娘处再托漫游寄信。漫游本与天敏抱着一般宗旨,明晓得他不来的缘故,当面虽不便说,背后却将天敏因嫌云娘无钱,因此不肯前来等情,告诉织娘。织娘恐触她姊姊的忌讳,也不敢当面说破,却还兜转用话讽劝云娘。不必再这般着迷。
不意云娘执迷不悟,仍一厢情愿的要请天敏到她家去。初还隔几天,后来竟天天到她妹子家催逼。逼得漫游、织娘二人无可奈何,只得催问由她催问,天天含糊答应,让她自己知厌而罢。果然云娘见费了半月工夫,仍请不到天敏来家,知已绝望,便又改变宗旨,天天拖她妹子同往民瞑社看戏。织娘因自己也要看漫游的戏,故此欢然愿往。这时候北京匡老爷早已接到他夫人的来信,心中大为震怒,恨不得立刻赶回上海来,教训云娘。无奈他部中公事,因他离京多日,压积如山,不来犹可,既来之后,可就抽身不脱。待他草草办毕公事,已耽搁半月有余。匡老爷归心似箭,平时他每逢回家的前头,必须写信通知上海两面家内。这回也来不及写信,急急请了假,趁火车遄回上海,先到他自己公馆内。匡太太见了他,颇为吃惊说:“你去得没有几时,又赶回来则甚?”匡老爷气愤愤的说:“自然有事,我问你,那天你写给我的信,是真话还是假话?”匡太太道:“自然是真的,你若不信,可以请周七太太前来对质。”当下令娘姨去请周七太太,七太太自来人口中询悉,匡老爷接着他太太的信,由京中赶回来,请他去有话相问,情知那天的话儿发作,有心不去,对来人说:“你回去上复你家老爷太太,说我说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天是我心直口快,告诉了你家太太一句话,其实这种事,上海滩上尽多,劝老爷不必惹气,看破儿些就好了。我现在还有别事,不能到你公馆中来。改日再来拜望你家老爷太太便了。”娘姨依话回复,匡太太听了,很觉得意,笑向匡老爷道:“何如他教你看破些儿,你就依他的说话,看破些儿罢。横竖乌龟只做一遭的。”
匡老爷愈加冒火道:“放屁之至!他可以看破,我倒看不破。”一边说,一边跳起身,便欲到云娘处去施威。匡太太一把将他拖住道:“你此时去不得。”匡老爷怒道:“如何去不得?”匡太太道:“现在时候甚早,他在家内还没打扮定当,你去了,她拼着一天不出门,将从前一切事,都赖干净了。你又没抓着她的凭据,到时候反奈何她不得。还不如索性等到晚间去的好。听人说,她这几天没一夜不在民瞑社看新戏,你到家找她不着,再往民瞑社,当场中她回来,那时料她不能再抵赖了。”匡老爷依他太太的主意,在家吃过晚饭,又捱了好一会,始往云娘处。果然不出匡太太所料,云娘已不在家。在先匡老爷回上海,必先发信通知云娘,云娘接到他的信,算定他在那一天回来,预先将华丽装饰和时式衣服藏过了,扮作朴实模样,跬步不出,在家接待匡老爷。这回猝不及防,家中一切都没布置,自己也浓妆艳抹,同着她妹子到民瞑社看戏去了。家内留守的娘姨,见匡老爷突如其来,不觉大惊失色。匡老爷不见云娘,怒问奶奶何往?娘姨急中生智,回言奶奶到卡德路倪公馆去了。这倪公馆便是倪俊人的公馆,他姨太太与云娘素有来往,匡老爷知道俊人是上海的阔人,故而并不禁云娘与他交往。娘姨深恐匡老爷知道云娘去看新戏发怒,只得将他推托。匡老爷虽经他夫人教导,令他若在家中找不着云娘,便往民瞑社捉拿,今闻娘姨说他到倪公馆去的,竟把他预定秩序单打乱,一想往倪公馆也在情理之中,休赶往民瞑社白跑一趟,倒也很犯不着。遂即另换方针径往卡德路倪公馆找寻云娘。这天恰值他家小孩子有病,俊人同他姨太太将孩子哄睡着了,夫妻两个,默默相对,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恐将孩子惊醒。匡老爷一到那边,把大门擂得山响。俊人勃然大怒,开楼窗问是那个?匡老爷隔着门说:“请问一声,匡家的奶奶可在这里?”
俊人恶声报了没有两字,便要紧去看儿子曾否被他惊醒,没工夫理会门外的人,也不管来者是谁。匡老爷在门外等了一会,见里面没人出来开他。没有之外,也不闻别种回话。心知云娘不在里面,暗说我上了娘姨的当了,他一定仍在民瞑社看戏。当又雇车赶往民瞑社,上楼一寻,只见织娘一人,独坐在包厢中,四周并无云娘的踪迹。原来匡老爷往卡德路倪公馆时,云娘的姨娘,也赶到民瞑社向主人报信,说老爷不知怎的突然回来,找寻奶奶,我告诉他奶奶到卡德路倪公馆去了,他又气忿忿的出去,大约是往卡德路去的。云娘得报,慌了手脚。织娘教她赶快回去,只消咬定在卡德路倪公馆就是。云娘匆匆与娘姨去不多时,匡老爷自己也到戏馆。织娘见了他,即忙起身招呼。匡老爷问他:“你姊姊何在?”织娘假作诧异之色说道:“她没说来看戏埃我日前听她说,今儿要到卡德路倪公馆去呢。”
匡老爷闻说,如入五里雾中,心中迷迷糊糊,暗想倪公馆明明回我不在,缘何她妹子又说在倪公馆,即使家中的娘姨哄我,她妹子不该无端哄我。而且世间也断无这般巧事,两个人说谎,恰说得一般,都说倪公馆的,大约那边缠误,或是我自己听错了。当下出了戏馆,又坐车赶回卡德路,再敲倪公馆的门,仍问匡家奶奶在不在?俊人很为诧异,说:“他家因何一夜之间,连来问了两次。”
继又询知来者乃是匡老爷自己,忙邀他里面请坐。匡老爷道:“贱内既不在此,我也不必进来了。”说罢也不等他们出来开门,急急坐车回去。时候匡老他怒气填胸,准备回家先将娘姨出气,再和云娘捣蛋。不意一到家中,见云娘仍旧和往常一般,粗服乱头,与娘姨二人同坐在灯光底下做活计,匡老爷不觉呆了一呆,问她你适才究在哪里?云娘装作潇洒自如的模样,答道:“我今儿又没梳头,焉能上哪里去,适才只往卡德路倪公馆去了一趟,未及一刻钟,就回来了。”匡老爷怒道:“胡说,刚才我亲自到倪公馆去问过两回,亲耳朵听见他老爷亲口告诉我,你不在那边,你还要哄我则甚?”云娘反问他:“你什么时候去的?”匡老爷道:“自这里一出去,就到那边,临回来又到那边,共去两次。”云娘道:“大约你去的时候,我已出来了,所以回你不在。”娘姨插口说:“果然老爷出去不到十分钟,奶奶就回来了,你二人大约在路上相错。”匡老爷摇头道:“也不像。我没听得他家老爷提起你到他那里去过这句话。”云娘说道:“我往倪公馆,原是找寻他家奶奶,又不找寻他家老爷。我走的时候,倪老爷还没回来,焉知他不是同你一般,也在我走后始到家,怎晓我得去过呢!”
匡老爷被她驳得无言可答,说道:“你此时休得花言巧语,横竖倪公馆并不远在别省,我们两个不妨同去对质,究经去过没去过,一问之下,不难水落石出。”云娘听他说要对质,不觉着起慌来,但若回说不去,明显出自己情虚,去了又恐露出马脚,心中颇为忐忑。又见匡老爷辞色甚厉,料想不去不兴的,只得硬着头皮,答应说对质最好。匡老爷逼她马上就走,云娘也不及更衣,随他丈夫第三次到卡德路倪公馆。这回敲门,可把俊人夫妇弄得骇怪万分,先教娘姨开了门,俊人和他太太,都伏在楼窗口向下望着云娘一跨进门,抬头望见姨太太,也不等匡老爷开口,高声说:“姊姊,我适才可是到这里来的?还有一只挖耳,忘却在你房内梳妆台上呢。”姨太太听她这般说,心知其中必有缘故,也就顺着她的口气说:“果然有的,你这枝挖耳,我已替你藏着,预备明儿着人送还你,现在你自己来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