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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吞生烟计穷力竭放野火魄散魂飞(1)

霞仙见世芳情虚不答,愈显得自己所疑,并未有错。晓得再问下去,逼得他山穷水尽,从实招认了,更为没趣。不如彼此心照,留他一点余地。不过自己自幼好胜,做小姐的时候,就指望嫁一个封侯夫婿,不意千拣万拣,竟着拣这样的一个三只手姑爷,莫说被姊妹们知道了,要将我笑煞,就在最爱的母亲面前,也讲不出这句话。心中的苦处,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妇女嫁了丈夫,一辈子荣华富贵,都靠着男子,定其终身。现在自己嫁的姑爷作了贼,那么此身还有什么希望。一念及此,气苦万分,背转身子,不睬世芳,整整的伤心了一夜。但世芳也没心思安睡,腹中怀着鬼胎,身子缩在外床,和老鼠见了猫一般,一动也不敢动。两个人都是一夜未睡,却也始终没一人开一开口,冷对冷冷到天明。霞仙身子本甚娇弱,怎禁得整夜工夫连气夹恼,还淌了许多眼泪,所以第二天就头疼发热,身子不舒服起来。世芳幸亏上一夜鸦片烟吸得很多,精神提得十二分足,一夜无眠,还不在意。见霞仙病了,明知是自己气坏她的,论理应该小心翼翼,在旁伺候,待她消了气再走。无如吸鸦片的人,已入黑籍,身子不能由他自己做主,须听黑籍主者调度。他心中虽欲在家服侍老婆,怎奈到了时候,黑籍主都命令下来,他肩膊也酸了,眼也倦了,腿也软了,头脑也疼了,胸腹也胀了,冷汗也淌了,鼻涕眼泪也流了,万万不能再为停留,比古之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更为忙迫,马上丢下霞仙,一溜烟溜到乔先生处吸烟去了。霞仙一个人更觉气恼,强挣起来,教人梳了头,打算出去到那里看看戏,散散闷。恰巧她一个要好姊妹,张家二小姐,名唤兰的,前来望她。兰也是新嫁,丈夫是做律师翻译的,颇有名望。出嫁之后,已多时未曾往来,今天专诚前来拜年,彼此见面之下,兰惊问:“姊姊莫非有甚不舒服么?为何面色这般难看。”霞仙摇摇头说:“并没什么不舒服。”

兰道:“如此大约你今年手气不佳,新年里玩玩输了钱咧,所以心中不快活。”霞仙叹了一口气。兰便劝她道:“输赢乃赌钱之常事,何足挂怀。我今年手气也很不好,年初一和家里人赶老羊,就输了二千文。后来在隔壁邻舍家叉麻雀,又输了五元八角。昨天少爷教我打扑克,我还没敢同别人来司,已输了七块多钱。今天还只年初五,我总共倒有二十来块钱出了门咧。”霞仙道:“我今年只赌过一场,倒没有输钱,还赢了二百多些,你休胡猜乱道,触我的霉头。”兰惊道:“一场就赢二百多些么?你好运气,不知在什么地方赌的?我倒要去看看。从前我常听人说大赌场,不过找来找去,找不着这一处地方,多谢你好姊姊,请你带我去看看,说不定我在小的地方手气不佳,到了大地方,手气就会翻转来,也像你一般,赢他二百块钱,回去省些儿,也够一年零用了,免得问我家这位少爷要十块八块钱,有时还不免受他闲言闲语。这是你我要好姊妹,告诉你的话,你千万不可讲给别人听呢。”

霞仙晓得兰是小户人家出身,丈夫也不是有家私的,进款微薄,故此并不笑她。只说:“他们赌钱,也不是指定在一处地方的。今天这家,明天那家,都是先一夜说定,也不下帖相邀。我已有两天未去,故而今夜她们究在那一家赌,连我都没知道呢。”兰听说,很为失望道:“如此,我今天仍旧没有福气。”霞仙笑道:“你好拿得稳,赌钱也不是一定包赢的,须得先拿出自己的钱去,然后可以博别人的钱来。你既然这般爱赌,横竖找寻她们,并不烦难。因她们上场都要后半夜,前半夜没事,必在月仙舞台看戏,一找就着。找着他们,就不难知道赌钱的所在。少停,你在这里用了晚膳,你我一同前去便了。”兰大喜,连称:“好姊姊。”霞仙笑着,拍她的肩膀道:“看来赌神菩萨,又要收徒弟咧。”

有了兰,霞仙和她说说笑笑,倒把愁闷消却一半。故此也不再打算出去,在家陪兰用过晚饭,兰擦了嘴,就急于要往戏馆。霞仙说:“时候早得很,她们到戏馆,不过站一站脚,便于聚齐人马,并不是为着看戏而去,故都到得很迟,你我再坐一会去,尽赶得及了。” 兰勉强坐下,心思早已飞入赌场,仿佛雪白的洋钱,一块块自别人腰包中跳入她的袋内,心中好不适意。只愁洋钱赢的太多,自己用他不完。藏着呢,又恐被少爷寻着了,究问来历,自己回答不出,倒是一桩极难的题目。心中转着念头,竟然出了神,呆呆不动。那边霞仙装扮定当,便叫兰,我们可以走了,兰竟不曾听得。霞仙将她推了一推,方才醒觉说:“做什么呢?”霞仙笑问:“你转什么念头?转得呆了。”兰笑了一笑道:“没有什么念头,我们走罢。”

两人一同下楼,马车早已配好。兰坐上去,倒不急于要往戏馆,说:“我们先兜两个圈了,再去看戏罢。霞仙晓得兰的脾气,不论坐马车坐汽车,欢喜兜圈子的,故也并不拗她之意,命马夫忽了两个圈子,再往月仙舞台。那时戏馆中早已客满,迟来看客,都不免败兴而回。霞仙幸有熟识的案目,接引她们进内,连说:“对不住,大小姐,现在新年里生意太好了,前排还是旧年定下的,只好请大小姐后排坐咧。”霞仙因要找人,故对案目说:“一定要坐前排。” 案目因她是老主顾,不敢不答应,但虽然答应了,座位还不知在那里,见一间包厢中还有两三个空座,即忙过去商量,说有两个女客借光,可以排一排么?那边回说:“我们这里还有人不呢。”换一处也是一般回答,案目急得搔头摸耳,没法可想。兰对霞仙说:“看光景前面排不下了,我们就在后排坐坐罢。迟不看戏,原是我们自己不好,现在没了座位,硬逼那案目教他做难人,何苦呢!”霞仙道:“你别多说,一定要他排的。”

案目正在着急,忽然第一排末包厢近一间包厢中,有个女客立起来,把一只金刚钻耀人眼目的手,向他们招展,叫他们过去。霞仙见是叶姨太太,喜道:“好了好了,他们在那边了。” 案目也如释重负,陪她们过去。霞仙见这包厢中七太太、王二小姐等都在,隔壁还有牛皮糖等一班人,虽然座位已满,幸都是女客,身子瘦小,排一排两个人尽挨得下。兰见左右这班人,都有亮晶晶的金刚钻,自己戴的不过是些珠翠,又都是老式的,钝而无光,相形之下,未免见绌,一时颇为局促。幸众人尚和她初次相见,不大理会她。而且这班人虽然名为看戏,其实连戏单都不曾寓目,只是借戏馆包厢,大开谈话会,自始至终,讲些都是前几天赌钱的成绩。周七太太说:“我第一天还好,只输数十元。第二天赢了八百多块钱,昨儿推庄,倒出二千多,把隔年预备下的赌本,都输完了。今日老爷又给我二千块钱,我都在在手中包内,少停还得推他一庄。不过连日推庄的都是瘟牌,我也预备输的,你们谁有福气,谁拿就是。但你们拿了,休学李大小姐的样,一天赢了二百多块钱,就躲在家中,陪姑爷吃吃玩玩,不出来了。”

霞仙脸一红,分辩道:“你休取笑我,我委这两天有点儿不舒服,故没出来。今儿身子好些,不是特地到这里找你们来了么!”兰心直口快,听她这般说,即忙抢口问霞仙道:“姊姊,你方才不是告诉我,并无什么不舒服吗?”七太太笑道:“如何?鬼话当面穿绷了。”众人也都笑了。霞仙很为发臊,看了兰一眼。兰方知自己的话讲差了,不禁满面红涨起来,自此不敢插口多言。叶姨太太向四周看了一看说:“徐家的怎么今天没有来?”

七太太道:“她一定要来的,或者不到此地,径到钱家说也不定。她运气比我更坏,自己又不推庄,喜吃人家的注,弄得陪庄输钱。三四天工夫,差不多有五六千下去了。听说她手中现的并没多少,都是首饰变的价。昨天看她模样,垂头丧气,令人怪可怜的。她现在还一心一意想翻本,所以我料她迟早一定要到场的。”

正言间,一个案目过来招呼叶姨太太说:“公馆中有电话。”姨太太吃了一惊说:“这时候谁打电话给我?”七太太道:“大约是你家老爷。”姨太太也恐是他丈夫打电话来给她的,故此急忙三脚两步,奔到账房门首,接了电话,方知是家中丫头打来的,告诉她家内有客等她,教她马上回去一趟。姨太太要问是哪一个客,电话忽然断了。姨太太很为纳闷,意欲摇回去问一个明白,不意戏馆中电话最为忙碌,脱了这个,便接上那个,越性急越休想摇得通。姨太太无奈,只得回转包厢,告诉众人,家中不知来了什么上客,要我马上去,我现在只好回去一趟,少停到钱家再会罢。众人都说再会。叶姨太太出戏馆,回到家中,一见这客人,不觉暗暗称奇。原来此人非别,就是他们刚在戏馆提起的徐家少奶奶。姨太太很觉诧异的道:“姊姊,你为甚不到戏馆中去?”

徐奶奶见了姨太太,面有愧色道:“我本来要到戏馆中去的,皆因有点儿小事,要和姊姊商量。”说时使了一个眼色,姨太太会意,教旁边的丫头去看看开水有没有,替我墩一壶来。丫头走后,徐奶奶低声向姨太太说:“我有几件小东西,要向姊姊押三千块钱。”一面说,一面在身边摸出一个小纸包,拆开了,递在叶太太手中,并说:“我晓得你去看戏,本打算送到戏馆中来,给你看的。因恐那边人多不便,故而到你府上,再教他们打电话请你回来,累你跑一趟,很对不起。姨太太看纸包中,乃是一对白金镶金钢钻弹簧脚耳环,一只白金镶金刚钻戒指,心想不知谁家有服用的东西,他自幼见多识广,一上眼就估出了价钱,这对耳环,时价约值一千五百元左右,那一只戒指,钻虽大,有一条裂痕,价钱也只值一千二百元光景,不过要用的人,若向珠宝店去买,他们一成赚头终得加上去,三千块钱还不算贵,不过押价怎好比那买价,想必徐奶奶赌里头输钱输昏了,糊里糊涂,打算望天讨价咧。当时笑了一笑,仍把纸包还在徐奶奶手中说:“这个倒很难为你,我现在刚巧洋钱不凑手,自己实没这般力量。或者让我问问别人,改日再给你回音罢。”

徐奶奶听说,面色顿时改变,呆了半晌,方说:“这个万望姊姊帮我一点儿忙,你若嫌押价太大,听凭斟酌就是。”姨太太听她肯捺价,一想是了,方才周七太太说她输了钱,把首饰变价,大约她又想把这东西押了钱做赌本,故此迫不及待,连戏也不去看,到此找我。本来姊妹们银钱通融,并无不可,不过时下一班人脾气,越弄越坏,往往为情面上押的东西,价钱押得很足,这一面还当她后来要赎的,那一面只当做卖了出去一般,连本搭利,都不理会。几年下来,算算本利,着实比买价还高。所以有些人连押款都不敢做了。现在她虽然答应捺价,我若捺得太小,她听了一定不舒服,而且后来仍旧要来赎的。东西原是她的东西,自己何犯着伤此情面。如其照市价扣算,又恐她将来不赎取,自己岂不吃亏。想想还是买了她的,因她现在要钱的时候,还可杀杀她穷鬼,岂不甚美。因道:“捺价吗?这倒是一样的,有了不在乎多少,但不知姊姊可肯将这几件东西作价,卖出去的?”

徐奶奶喜道:“卖也可以,不知姊姊能出多少价?”姨太太道:“我如何可以作价。这东西也不是我要买的,乃是一个小姊妹托我留心,买一对环子,一只钻戒,东西要大要好,价钱要公道,她只给我二千块钱限价,不许出头,洋钱倒早交给我了。你若肯二千块钱脱手的话,我也不必再拿出去请她的示了,让我自做主意,替她买了下来,就把她存给我的二千块钱付给你,省得你再跑第二趟。不知姊姊意下如何?”徐奶奶听说,迟疑多时道:“二千块钱脱手么?姊姊,你看可以再加些不可以?”

姨太太微笑道:“若是我要,就三千也可依你。可惜是别人托的,他只给我二千的限价,我因是你的事,已尽她的限出价了。你若要我再加,教我如何可以作主呢?”徐奶奶又呆想一阵,决然道:“就依你二千罢,东西在这里。”姨太太听她二千肯买了,心中暗暗欢喜。接过纸包,看了又看,假意道:“不知王家的要不要?她若不要,只好教老爷买咧。”她说这句话,原是伸一只后脚,深恐日后自己戴出来,徐奶奶见了,说她掉抢花,故此预先留一句话头,好为日后辩白地步。但徐奶奶满心注重在洋钱上,那有心思顾她的说话关节,看叶太太开铁箱,取出一札钞票,总数二千,当面点交徐奶奶。徐奶奶千恩万谢,并再三嘱咐,不可告诉旁的人知道,姨太太满口答应。